王铁锤的条件与德林不谋而合,他找的也正是这种打短工的主儿,凭德林的条件无力长期雇佣司机,不仅仅是经济不允许,面子上也让他无法承受,自己还在寄人篱下,有什么资格耍大牌?
德林的这趟生意路远货急,需要昼夜急行,而在晚上行车他真的害怕了。
五铁锤不但身体好,车技也不错,方向盘在他的手里仿佛是魔术师把玩的魔杖,被他拨弄得行云流水,轻松自如。
王铁锤很健谈,一路上很少有缄默的时候,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机关枪打出的炮弹,笃定有力,掷地有声,让德林产生了几个月来从没有的欣慰,与这种人在一起不旦不寂寞,心里也分外踏实。
王铁锤告诉德林,他驾车最长时间是七十二小时没合过眼,三千多公里的路程一口气拿下。
王铁锤的口头禅是“拿下”。
每当他讲到自己曾经遭遇到种种困难的时候,王铁锤从来不说事情的结果,总是两个字“拿下!”
王铁锤说有一年开车去东北,路上有三个小子将车拦住,每个手里持着一尺多长的砍刀,他孤身一个人走下车,当然他的手里攥着一根铁棍。
王铁锤说:“十秒钟的功夫,拿下!”
有一年公司里钻进了二个盗贼,从保险柜里偷出三十多万的现金,被他一个人堵在办公室里。
“当时,那两个小子的眼睛都红了,举起斧头向我砍来,而我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我抬手应上,一个照面,拿下!”
“两个都拿下了吗?”德林问道。
“一个拿下,另一个当时就跪在地上!”
到了后半夜,王铁锤的话渐渐减少,声音再也没有白天的洪亮,仿佛是熬干的油灯,悄然没了光亮。
最后王铁锤终于完完全全地闭上了嘴。
有股困意度上大脑,德林的眼皮像沾上了浆糊,睁起来格外费劲,他闭上眼睛。
“别睡觉!”王铁锤说,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与白天简直是判若两人。
“陪我说说话……”王铁锤说。
“困了?”德林问道。
“不困……有点空得慌……”
“熬不住就睡会!”德林说道。
“拿得下……”
德林又一次闭上眼睛……
迷朦中德林听到王铁锤发出“咯!”地一声响,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德林睁开眼睛。
此时的王铁锤正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德林。
“怎么了?”德林问道。
“……哥……这车是不是你的?”王铁林说道。
“是啊……”
“出了事是不是你也遭受损失?”
“怎么了……”
“我可没得罪过你吧?”
“你这什么意思?”
“我这车开得好好的……你摸我干嘛……”
“我没摸你!”
“你摸我的脖子……”
“我……摸你脖子干嘛?”
“你还往我的脖子里吹气……”
“我没吹气……”
王铁锤突然将卡车停下。
“你刚才抽烟了吗?”
“没有……”
“你明明抽烟来……”
“我睡着了……”
“我怎么看见棚境里有团模糊的影子……”
德林倒吸了口冷气……
王铁锤推开车门,像躲避瘟神一样跳出车外。
德林也随着他钻出驾驶室。
王铁锤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抱住膝盖,他的肩膀不断地抖动,青黑的脸膛在月光下显出一片绿色。
德林掏出一支香烟递给王铁锤,被他一下子打掉落在地。
“我抽个球啊……”王铁锤说道。
“歇会可能会好点。”
“我歇个球啊……”
“拿不下了吗?”
“我拿个球啊……”
德林发现有两条清亮的泪水从王铁锤的眼里流淌出来……
第二章 风声鹤唳
德林开上德健的卡车之后,堂哥新买的卡车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德林很少看见他跑生意。德林以为是自己夺了德健的饭碗,是自己的落迫逼得堂哥无事可做,他有几次拒绝德健给他按排的生意,他希望堂哥不能为了他而自己却坐吃山空。
德健倒显得无所谓,他说自己正在养精蓄锐,几个月来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佳,这种情况出车不旦不可能挣到钱,可能连命都得搭进去。
德林将“秀女峰”的那场噩梦告诉德健以后,德健的状态有了彻底的改变,他仿佛被德林的噩梦惊醒,一下子从沉郁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德健开着崭新卡车重新上路了。
德健的“出山”仍旧没有改变德林行车孤独的境况,德健很少与德林行走在同一条线了,很多时候两人在公路上相遇,德健也仅仅是鸣笛示意,而后飞驰而过,很有些义士出征不回头的悲壮。
前面的路再可怕也得走下去,德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自从王铁锤被德林邪性的车子吓跑之后,德林再也没有雇佣司机,他找到了另一种让他心安的行车方式,那就是在白天赶路。温暖的阳光,如水的车流,让他彻底忘怯了夜晚的恐惧,同时,他的身体出现了几个月来从没有的轻松。虽然这种做法让他的生意少了些收入,但总比那种极度惊魂的日子强上百倍。
这天傍晚,夕阳沉落,天地间蒙上了一道氲氤的影子。德林的心绪也随着这层暗淡的影子一点点收紧。这又是一条他从没跑过的线路,他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会遇到可以停车住宿的旅店,从路边这种荒凉的景象可以看出,一时还不会出现可以容身的住所。
有乌云在天空翻滚,像一群疾速奔驰的黑马,片刻功夫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夜晚提前降临了。
卡车翻过一道缓坡,眼前出现了亮光,那是一幢两层小楼贮立在路边,房前停着一辆卡车和一辆大型客车。一串霓虹灯在房前断断续续地闪砾,德林走到近前,看清了那串霓虹所显示的内容——“快活林饭店”。
这哪里是饭店,这应该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德林兴奋起来。
这种路边饭店不仅可以用餐,同时也是旅店,德林知道自己找到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让德林更高兴的是不只是找到了归宿,德健的卡车也停在这里。
这是几个月来很少的巧合!
德林泊好车位,窗外下起雨来。
他从驾驶室里找出雨衣穿上,检查了一遍车上的货物,向饭店走去。
大厅里没有人,有种冷清清的味道,偶尔有几声喧哗声传来,应该是醉酒后食客的争吵声。
德林推开了值班室的房门。
一个秃顶的男人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眼前的一叠钞票,对于德林的进入显然没有发觉。
秃顶一付很陶醉的样子,用手指蘸着舌尖上的唾沫,一张张地点着钞票,每点一张,他的嘴角都微微翘动一下,仿佛那一张张票子连着他的筋脉,每一次的跳动都是对他舒坦的按摩。
德林几乎不好意思打搅他的“享受”。
几滴雨点落在桌面上,秃顶停止了动作,他寻着雨水滴落的地方一点点向上看去。
他的目光寻视到德林的脸上时,滚圆的绿豆眼一下子淹没在眼眶里,露出里面两颗白色的肉球,秃顶好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噎住,噗嗵一下翻倒在地上。
德林也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他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精神错乱的毛病?
秃顶从地上爬起来,匆忙地收拾着桌子上散落的钞票。
“这是怎么说的呢……大兄弟……我正要把钱给你送去呢……”秃顶说道。
秃顶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皮夹,将所有的钞票塞进皮夹里。
“是服务员不懂事……她在你房间里捡到了这个皮夹……我敢对上帝发誓,绝不是偷!她把皮夹交给了我,我正给你点数呢!”
德林意识到今晚自己住进了一个贼店。
堂哥的房间在二楼,德林来到德健的房间,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德林叫醒了德健,德健感到很意外。
“怎么是你?”德健问道。
“看见你的车子停在外面,想走也走不动了!”德林说道。
堂哥的脸色阴了下来,他拿起一支烟在鼻子下嗅了嗅,点燃。
“我最初开车那几年,几乎从没住过旅店!”德健说道。
德林嗅出了堂哥话中的意味,脸上生出一股热潮,他知道德健是为他好,可是他没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
德林将手中的皮夹扔给德健。
“这是个贼店,刚刚进门的时候正好撞见那个老混蛋在数钱,他以为我就是你,就把皮夹乖乖地交了出来!”
德健捏着皮夹怔了片刻,尔后咬了咬嘴唇,恨恨说道:“这个婊子!”
德林明白在这之前德健到底干了些什么,在房间的地板上还遗落着几团肮脏的卫生纸。
堂哥虽然有钱,终究还没有脱离低俗荒淫的本色。
德林准备去楼下用餐,被堂哥拦下,他将一只食品袋递给德林,说道:“将就一下吧,这里的饭菜做得像猪食!”
德健的食品袋里并不简单,对德林来说简直是一顿难得的美味,里面有几样真空包装的熟食,和一瓶包装精美的白酒,德林风卷残云般将这些东西吃了大半。
德林很少喝白酒,今晚他破例喝了一些,他感到酒足饭饱的时,那瓶酒也下去了一半,德林暗暗惊诧于自己的酒量,很快有股困意袭上他的大脑……
德林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他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
德林是被一阵激烈的拉扯下惊醒的。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德林的眼前晃动。
“德林!醒醒!”是德健暗哑的声音。
德健已经蹲在德林的床前。
“你听,是什么声音?”德健说道。
德林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坐起来,身上却没一点力气,昨晚的酒精在他的身体里发作了。
德林听了片刻,“是雨声……外面下雨了……”德林说道。
“不对,是脚步声,就在门口!”
德林继续听下去,果然有一串脚步声在门外徘徊,那声音在门口停滞片刻,又向远处一点点够去。
“走了!”德林说道。
“它还会回来!”德健说道。
果然,那串脚步声又一点点向这边移了过来,最后停在了门口,一切又归于平静。
“它停住啦……”德健说。
“会不会有人偷东西?”德林说道。
德健没有说话,他在床柜上摸下一个亮亮的东西攥在手里,那是德林昨完喝剩下的酒瓶。
门外死一般寂静,“是不是已经走了?”德林说道。
德健没有说话,他拎着那只酒瓶站了起来。
德健一点点向门口移去。
德健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房门渐渐地推开了,走廊里幽暗的灯光投进房内,一团黑色的身影投射到地面上,几乎覆盖了整个房间。
德林看到德健手中的酒瓶已经举了起来。
一道电光闪过,紧跟着一声骤然炸响的劈雷,房间里登时亮如白昼。
德健举起的酒瓶没有甩出去,他僵立在空中,尔后一头跌坐在地上。
德林也如同电击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胸膛裂开了口子,心脏已经跳出了体外。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可德林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她的脸是白色的,有如一张惨白的纸,在雷电骤闪的瞬间,那张脸绽开了几道口子,像风干的土地突然被阳光晒暴,德林看到有半张脸从女人的面目上撕裂开来……
德健从地上爬起来,他一头扑向德林,德健紧紧抱住德林,将自己的脑袋狠命地顶向德林的脸膛。
德林从德健的手里摸到了那个酒瓶,他本能地夺过酒瓶甩向门口。
德林终于完成了德健没有完成的任务!
一声清脆的暴响,一切又归于平静。
门口里空空荡荡,那个可怕的影子仿佛蒸发一般没了踪迹。
德健的脸冷得如一块冰,他的手凉得像一块铁,堂哥将整个身体牢牢地贴在德林的身上。
德林觉得自己不是抱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拥着一个僵尸。
不同的是此时的僵尸还会说着话:“……她来了……她终于来了……她找到我了……”
德健说道。
第三章 脱胎换骨
德林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去内蒙古草原,错纵复杂的路面让父亲的卡车几次陷入沼泽里里,最后父亲还是将卡车开出了那片艰难的土地。
父亲离开草原的时候曾对德林说过一句话:“其实,人这辈子也和开车一样,再难走的路只要你坚持往前走,总会走出去的!”
那个时候德林认为父亲很了不起,在他的眼里父亲简直就是英雄了。
现在看来父亲的话对他自己的命运并没有应验,在他儿子的身上得到了切实的印证。
德林终于在那道举步维难的公路上闯出了一片艳阳天!
从“快活林饭店”回到家乡之后,他身边再也没有发生类似恐怖的事情,那场惊魂仿佛是通行魔障的最后关口,疯狂过后,眼前是一片明朗清新的世界。
德林感觉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
他再也不惧怕夜晚的行程,那些可怕的经历就像一场梦庵,一觉醒来烟飞云逝,真实的世界里每天都有新太阳的升起。
德林奔驰在这个清新怡人的世界里,白天他能感受到太阳的妩媚和灿烂,夜晚他真切地体悟到了月光的皎洁和清彻。有时,德林行驶在静谧的夜晚,他会停下卡车,走出车外,尽情地呼吸着甜美清新的空气,享受着月色的温柔,他感觉自己在人世间仿佛又重新走过了一个轮回。
堂哥的状态与德林截然相反,德健彻底被那场惊魂所击溃,他回到家乡后再也不敢出门,他将崭新的卡车封存在车库里,自己每天坐在家里打坐念佛。有几次德林来到他的家里,德健正坐在烟雾缭绕观音像前,嘴里喃喃自语,德林就觉得堂哥很可笑,他也不好劝慰,他理解堂哥的状态,本来就是一付神经质的脾性,再加上与那个可怕的幽灵近在咫尺的遭遇,不患上神经错乱的毛病就已经是他的福份了。
如果德林不是被自己的处境逼得咬着牙捱下去,没准他也像堂哥一样坐在这里念佛打坐了!
时间就像刀剑,它会把世间一切不快的事情削平,德林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堂哥心中的那片阴云终究会消散。
一星期后,德林来到堂哥的家里,他的脸色比以前消瘦了很多,颌下那一层微微突起的赘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健与德林唯一的区别就是脖子下的那堆赘肉,那是一层享尽美味之后堆积起来的脂肪,它象征着德健的富有和得意,现在如果将两人拍成的照片放到德林的面前,他也无法肯定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堂哥了。
堂哥的气色果然要比以前好了许多。
德健今天没有打坐,他正站在衣柜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德林走进房内,德健没有回头,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德林,你过来!”德健说道。
德林来到堂哥近前,看着镜子里的德健,德健的眼睛里闪动着亮色。
“如果我们俩个脱光了衣服,闭着眼睛在屋子里转上几圈,再站在这面镜子前,不要说话,你能分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吗?”德健说道。
“能!”德林肯定说道。
“为什么?”
“我的肚皮上有一个疤!”
德健翻开德林的上衣,看到那颗圆圆的疤痕,笑了,“我知道这个疤的来历!”
德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按住德健脑袋,拨开他的头发,在德健的头顶找到了一条半寸长的伤疤,“我也知道这个疤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