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巍：几天前，我们一起访问纽约的索罗斯办公室，感觉就完全不同。索罗斯是一个闻名全球的金融大鳄，他当年动用100亿美元赌英镑汇率，打败了英国中央银行。他现在75岁，已经过了随心所欲的年龄了，对我们两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后生始终彬彬有礼，了解中国细小的经济问题，努力理解我们的观点。他并不依赖自己的历史经验，对一些不同观点充满好奇、孜孜以求的样子，令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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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中国企业家过度自信
范棣：这里我想补充一个观点，但我不想批判中国的企业家。为什么有些企业家狂妄？自信来自于什么？来自于钱，因为我比你有钱，我的企业比你的企业的资产总量大，所以说话口气就硬。在这里，钱代表了他说话的地位，代表了话语里是否有真理，代表了他成功的经验。这很庸俗！如果我有1个亿，你有1000万的话，你肯定不如我。中国有一些企业家就是这个视野，像一个发了小财的小农到城里逛了一圈，发现城里人不如自己有钱，就要把整个城市买下来。你刚才举的索罗斯的例子特别好。还有我们这次在洛杉矶拜访的迈克·米尔肯，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金融界、商界的人物谁都敬畏他！
王巍：20世纪美国金融界天才！
范棣：他在跟我们交谈的时候，你会发现他非常谦虚，关注小问题，完全没有一个有钱人的感觉，对人没有那种财主式的霸气。
王巍：你不能想象一个这样的世界巨富，花大量的精力做一本烹调的书，而且感觉非常得意。
范棣：所以我想说，如果反省的话，中国的企业家有一点要批判的东西，就是金钱至上，在金钱上面建立一个企业家的自信。比较美国的企业家，比较那些成熟的企业家，他们是以知识、远大的理想以及对事业的持久的坚持力作为自信的基础的。我们这本书讨论崩溃，试图找到一个避免企业崩溃的办法，其中的一个问题就是自信。真正的自信是当企业面临危机、面临崩溃的时候，一个企业家是否表现出了坚定的意志以及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出现危机以后，有的号称几十亿、上百亿的企业会瞬间崩溃。为什么？这个企业家没有信心，没有解决实际困难的能力，钱没有了，企业也就没有了，这个人也就彻底地被扫除出历史舞台了。
王巍：你是非常善意地把他们理解为钱多。我在中国也是阅人无数了，还真很少看到谁真正有钱。我举一个例子，北京有一个大型民营企业号称有三十多亿净资产。跟我深谈了20多次，希望我去做总裁，最后到一个高级别墅里开整个集团合伙人会议，几个人非常激烈地讨论，然后跟我诚恳地谈，决定把企业的股份送给我。首先，我非常感动他们能这么看重我。然后我半开玩笑地说，我是搞财务顾问出身的，只是稍稍看了账本，就感觉你对我不太够朋友，凭什么让我在还没干活之前，先替你背的负债。大家都笑了，如释重负地结束了会议。
他们不是不知道靠负债撑起来的所谓资产并不踏实。一开始大家也心虚，但是不断编各种故事讲给银行、社会听，慢慢就已经变成幻觉了，认为自己是真有钱，真正能控制几十亿了。我感觉大部分企业家在实际财富上，别说比索罗斯，比米尔肯，可能比很多普通人都不如。许多财富榜上的人上来他就先负债几十个亿了，但是他还豪气十足，还是非常自信，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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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流行捧杀
范棣：这些年有一个流行的现象，就是很多人想把一个企业家搞倒的话，就让他上《福布斯》杂志、上富人排行榜。一旦上去后，你再看，这个人过两年就不见了。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大家是先捧，把企业家捧起来，高高的，让他晕忽忽，开始自信膨胀了。一旦自信过度膨胀，这个企业家也就差不多了，自己就不知不觉地摔下来了。
很多企业家所谓的业绩不一定禁得起考验。所谓成功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偷着自己乐也就完了，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没有必要把自己突然装扮成一个管理大师，自己突然理智昏迷，像喝了酒，什么都敢说，过度自信。好多人跟着后面捧，把他捧上去的人，在他一旦摔下来以后，就马上都变成敌人。捧杀！
国企不能陶醉在垄断的胜利中
王巍：在这个问题上，国有企业也是一样。国有企业号称去年上半年又创造了六七千亿的利润，但是从不分红，只是体现在账上。实际上，不能交易的利润就不是利润。账本上的利润给我们国有企业造成了很多“芙蓉姐姐”的情怀，而且前十家企业就占了整个国有企业80％的利润，包括石油、钢铁、电信、银行等产业集团。这是靠行业垄断形成的利润，严格来讲不是什么竞争的结果。
国有企业的强大对国家经济实力增长是件大好事，应当推动，但更应当强调在垄断权力之外建立真正的市场竞争能力和产业价值链。不能将虚幻的垄断权力作为天然资本，甚至提出要短期内进入全球几百强这样不清醒的目标。
范棣：最近几年，我最不喜欢企业家找我咨询，我说你千万不要让我当财务顾问。为什么呢？原因是他不会真正听你的咨询与建议。你的话对一个非常自信的企业家来说，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意义，但是肯定没有用。为什么说没有用呢？因为他太自信了。他听了你的建议与咨询后，总是在找你的薄弱环节与经验不足，然后证明他是没有短板的，他什么都懂得。他不嘲笑你已经很好了。
王巍：找你进行智力竞赛。
范棣：他没有短板，全部都懂得，于是你说了一通话以后呢，你反倒不能自圆其说了，因为你也不想与他争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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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种情况不当财务顾问
王巍：我的经验有三类企业是不会真正使用财务顾问的。一类企业是希望通过你的语言来间接证实他如何伟大、如何有成就，他心里很舒服。另一类企业是想做一件事情，但他的身份不好做，所以就拿你作工具。再一类企业是拿你当一个保险丝。收购成了他伟大，收购不成他就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你身上。你是财务顾问啊，他不懂，他装傻，所以一旦出事后，拿你当保险丝，把你毁了。这几类企业你可以凭经验一眼就看出来的，一定要慎重考虑如何接手。
当年成都有个红光集团，重组上市时请了许多高人，我们是市委书记请去的专家。董事长和总裁都给面子，决定聘请我们担任财务顾问。但在重组中几乎所有的重大决定都不与我们商量，只是给笔钱挂个名字就可以了。同期，沈阳有个上市公司是生产铝合金的，也是给我们同样的待遇，送钱给你，用的是你的名气和品牌。我第一不愿意无功受禄；第二感到非常不踏实，不愿担风险。于是，两个财务顾问的单子都放弃了。结果，半年后，成都红光集团欺诈上市，公司高管和财务顾问都进了监狱。一年后，沈阳市长出了事，铝合金公司受到严厉检查，我们也躲了事儿。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们进入可能还会避免它们走到这一步，也未可知。
其实，企业家应当聘请比自己强的人担任财务顾问，何必花冤枉钱雇用不如自己的人呢。财务顾问并不是要支配企业的战略，只是给企业提供更多选择。企业家要有一个超出个人经验的视野，才能不过度自信。
范棣：这里我问一个问题，打断你一下，你觉得这个视野跟个人的性格有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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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家的视野很关键
王巍：我觉得跟个人有非常大的关系。一个真正的领导者、一个伟大的企业家，他有三个成功的因素：第一有视野。这个视野是要不断学习才能得到的。他心有疑虑，心有顾忌，不认为自己是全才。他始终感谢社会给的机会，感谢员工，他有感恩的心。第二有激情。他要学习新的东西，不断更新自己，不断提升境界，这才是有激情，故步自封是不会有激情的。第三学习妥协。在各种环境下，妥协才能导致发展。如果一个企业家总是他在的时候就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就叫不会妥协。一定要学会妥协，风水轮流转，人不能跟形势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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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下的水库理论
范棣：我想讲一个故事。是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有一次，松下本人给中小企业家做演讲，松下那时候在日本是鼎鼎有名的大企业家。松下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水库理论”。什么叫“水库理论”呢？他的意思很简单：企业经营总有好有坏的时候，就像天气一样，有干旱也有洪涝的时候。水库的作用是在下雨的时候可以蓄水，在干旱的时候可以放水灌溉。如果你没有水库的话，你就没有办法来调节天气给你带来的影响。所以，他认为，企业也像水库一样，市场好的时候，你要懂得积蓄，市场不好的时候，你可以把积蓄的力量放出来，这样企业才可能应对危机。经营企业，一定要建造水库。
当时会场上一共有两三百个企业家在听，所有的人都在交头接耳，他们很失望。大家说，谁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啊，我们现在想知道的是怎么建水库，而你却告诉我们水库有什么作用，这有什么用啊？好不容易松下讲演完了，有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是一个年轻的日本企业家。他说，松下先生，我们都知道水库的重要，也知道企业需要旱涝保收。但问题是，你如果来演讲，来告诉我们水库如何如何重要，而不是来告诉我们怎么建水库的话，你这个演讲有什么意义呢？你能告诉我如何建你所说的水库吗？他提的这个问题，说出了所有听众的心声。松下愣了半天，脸很苦涩，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建那个水库。但是，我知道，如果你建水库，没有建水库的决心，誓死的决心的话，以及你不知道你自己的短处的话，你不会把水库建成。下面听了全部哑然失笑，就哄他了。你不知道如何建水库，你来讲什么呢？
这个会上，其中有一个人没有笑，这个人叫做稻盛和夫。他当时30多岁，正面临企业崩溃的危机。后来，他在回忆录里说，所有在场的人都哑然失笑的时候，我却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松下先生讲的话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真理，我感到浑身一股热流由脚冲到我的心头，身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因为如果我没有这个誓死的决心来解决问题，解决企业的困难的话，我就不可能建成企业的水库。这个30多岁的稻盛和夫就是从他的信心和远大的视野里，把当时一个濒临倒闭的中小企业变成了日本最著名的企业之一。
很多企业家缺乏自信，来自于他对自己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因此无法真正拥有建水库的决心。当一个企业家没有那种超过他行业经验的视野的时候，他就可能认为自己做什么行业都能成功，他就不可能向别人学习。一方面他过度自信，认为自己干什么都能成功；而另一方面，一旦危机来临，他又缺乏真正的决心面对困难去解决问题。那些真正成功的企业家，第一是他的决心，决心出自于自信；第二是他决不会过度自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短板。
一个人自信和过度自信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每个人都有很自信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过度自信的地方。怎样才能解决过度自信呢？尤其是那些性格比较夸张、比较外向的人，可能就比较难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有些时候，对某些比较容易过度自信的企业家来说，需要一些强制性的安排。比如说严介和，我给严介和的建议就是，在很多具体的公司管理方面，你就用专家来治理，专家治理比你治理好，把权力放给专家。柳传志最后能够引退幕后，是因为他知道他的短处。可能精力不够用了，年纪毕竟大了嘛；可能对市场细节的敏感度不如年轻人了，你的反应不如年轻人了嘛。也许你以前反应很灵敏，但现在你老了，反应不灵敏了，牙齿没有那些尖利了，耳朵没那么灵了，眼睛开始昏花了。虽然你还能掌控战略大局，但可能细节不行了。所以，这个时候，放给别人，就是对自己短处的认识。并非表示柳传志没有自信了，反而是他自信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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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学跳蚤偏执的自信与勇气
王巍：我觉得稻盛和夫的例子很好，贵有自知之明嘛！但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操作问题，不是泛谈理论。就像人谈恋爱一样，你可以听到很多谈恋爱的经验，但是每个恋爱还要自己去实践。要把偏执和过度自信分开，就像英特尔的格鲁夫讲的，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
我们看到很多人偏执的成功故事，像吉利汽车的李书福。他在没有得到官方的制造汽车的牌照时也坚持走下去，最终把吉利汽车做得很成功。中国很多人是靠偏执才成就了一大批新的企业，包括联想的柳传志、国美的黄光裕、搜狐的张朝阳等。
令我感动的一个故事是关于韩国现代集团的董事长郑周永的。他讲，小时候在农村，家里非常穷。有一次干完农活后，他躺下来在床上休息。床上不断有跳蚤咬他，他睡不着觉，感觉很痛苦。结果他就睡到桌上，不一会儿跳蚤不知怎么又顺桌子腿爬上来了。他就干脆睡在大浴缸里，身子整个泡在水里，只把脸和肚子露出来。他想，跳蚤总不能过水吧。这个时候，他眼看着一排排的小跳蚤爬到天花板上去了，有几个跳蚤对准他的肚子往下掉，一定要吃他的血才行。他当时特别感动，说一个跳蚤为吃血，花了这么多时间来对付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把事情做好呢？偏执和过度自信是有区别的，偏执是明确选择了自己的战略之后，对准目标不回头。而过度自信呢，是根本没有战略，只是根据自己的直觉体验，跟着感觉走，什么都以自己的判断为中心，潜意识里自己是全能的，对任何事情都有发言权。
我记得，当年在中国银行，行长开会的时候问到油价变化，马上有专家解答。然后问汇率，同样一个专家又讲得头头是道。行长问到黄金，他又摇身一变成黄金专家了。而且贷款、银行管理等等无所不谈，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也没有什么不妥。我在美国银行实习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汇率专家只谈汇率，简明扼要，绝不东拉西扯。我们问他任何别的事情的时候，他说他不懂，只能讲常识。你们希望听专家的，我不能浪费大家的时间。你看，这就是专业精神。相反，我们的企业家是全能型的，一个几个亿规模的企业往往同时进入几个或十几个不同领域的项目，从钢铁、地产、卡拉OK、粮食到教育产业，全面介入，无所不包。我们不能泛泛批评企业家的不专注，他们要自我保护，分散风险，是一个特殊的政策环境和体制造成的。
定律三过度自信乃崩溃之母
●过度自信即看不到或者不承认自己的短处，把信心建立在自己并不具有的力量之上。
●过度自信的企业家会产生一种虚幻的力量，麻痹自己的头脑，看不到潜在的危机。
●当危机来临时，过度自信的企业家会束手无策，自信受到极大的创伤，从而选择溃逃与放弃。
５凤凰落地
范棣：凤凰落地不如鸡。失败本来就是一种反差，不必怨天尤人。
王巍：人走茶不凉，是不正常的。商业利益计算好过友情计算。
对话五范棣VS王巍
范棣：企业家的生存环境是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