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酒席,却见陈平便挥着袍袖向他走来,他不知为何,却在陈平调笑的目光中感到一阵羞耻感,如光天化日之下,赤+裸人前。一种恐惧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那是被发现内心最隐秘处的羞耻。
他转身而走,不想跟那个长着狐狸脸的男人说话。
他反身快速行步,慌不择路间,却不经意地撞进了一个胸膛,敞开的衣襟中满是刀剑的伤痕。
那人带着笑意的尾音响起在耳边:“怎么,醉了?路都走不好……”
他慌乱地推开了,喃喃地道:“没……我没醉……”
“没醉?”那人侧头看他的脸:“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来,到某的帐中,喝碗醒酒汤再走……”
他怔怔地被那人半拖半搂着带到主帐,那人唤了人,又亲自给他倒了汤水。
那接过碗的手指发烫,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脑中如浆糊般不能转动,却只是端起汤水,一次便灌下喉咙,烫的他直咋舌。
“怎么这么急?”那人轻轻地举起袖子,擦拭去他唇上的水渍。他呆在了那里,似乎被那人浑浊的双瞳吸进深渊。
唇上轻轻落落的一点,他仍想回味时,那人却笑出声来,早已离了他的唇。他这才发现那人适才到底做了什么事。
时间在那一刻静谧了……
那人却首先打破了沉静:“你在宴上,好像有话要对某说,是什么?”
他一惊,他哪里有什么话,难道自己的心思,这么明白地写在了脸上么?果然是酒……酒……
他垂下了眼,硬着头皮道:“臣……想向将军进言……”
“喔?何言?”那人嘴角不似往常的温雅,却是轻勾起了笑意。
“秦将皆鼠辈耳,何必将军自领军?将军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行军作战,多有……多有危险。”
这是他看见那人满身的伤痕时便想说的话。却不想,被那人激得竟把这等话做了谏言。
那人第一次落去了平日里礼贤下士的面具,行步至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深邃:“某乃天意。某到之处,劈山通道,未尝宁居,所向披靡,你无须担心……”
他避开了那人慑人的双目。
急速的呼吸,起伏的胸膛,似乎已经将他暴露,那人伸手揽上了他的腰际。
他心如擂鼓,却万分想逃离此处,言语不自主地涌了出来:“项将军,听说您如今要率军攻巨鹿?为何不着沛公等攻巨鹿,将军自取秦都咸阳?”
那人闻言一怔,便放开了留在他腰际的手,似乎渐渐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只是皱眉道:“巨鹿天下雄关,非某不可,巨鹿一下,天下归心,又何必咸阳?”
“咸阳乃秦之咽喉,还望……”
那人却打断道:“韩幕僚,某之前为何没发现,你……”
他心里跳了一下,那人却笑着续道:“你生气起来,竟如此漂亮。”
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他转身而逃,掀开帘子冲了出去,身后响起下那人零落的笑声。
他在月下快步地走着,冷风灌进他的袍袖,却让他霎时间清醒了许多。
适才惶然和羞恼却有一些变成了微薄的愤怒,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烫得发烧。心如乱麻,却不知如何斩断。
第二日,他不敢去找那人进言,却得知了那人没有带其他的义军,自己率军去了巨鹿的消息。
他不禁长叹出一口气,真是可惜……若沛公真有张良所言的十一,今后也必定是那人的威胁,若是能让沛公军巨鹿,便可趁机除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真想向那人说呵,可那人却走了,那人神龙不见首尾。到哪里去,似乎从不会事先告知他这位位卑的幕僚。
他知道那人心中的霸业,不能乱了亲疏,却有不禁失望于他的忽然离去,失望的同时,却又隐隐期待一切的转机。
项梁驻守,他被留了下来,在项梁帐下效力。
巨鹿大胜,那人从项将军,变成了项王,声望达到了最高点,威震天下,名闻诸侯。
而张良所侍的沛公,却磕磕绊绊攻下了咸阳。秋毫无犯,百姓称赞。
他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懵了。
这一仗,看似义军联盟大胜,然他却知道,那人虽勇胜巨鹿秦军精锐,却对上沛公之后,输得惨淡。仁爱美名,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天下,是多少金钱城池,都换不来的。
再一次相见,他正要冲到帐里去:“项王!项王!”
那人在帐中正在看地图,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进去。
他焦急地道:“臣闻项王要坑杀俘虏的二十万秦军?”
那人微微不耐地看了他一眼,仿佛那夜从不曾存在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仍是道:“大王……此失天下之心啊……大王切不可如此;想那刘邦如今驻军咸阳,秋毫无犯,约法三章,深得民心,大王莫不可再错了!”
那人看着他,嗤笑一声:“沛公,匹夫耳,某必擒而杀之!”
不久他得了消息,说那人设了鸿门宴,要杀沛公,他刚刚放下心来。又得了消息,那人虽要杀沛公,可沛公甜言蜜语装模作样,那人却又将沛公放走了……
放走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呆愣了半晌……
那人……不是王者么……
他还记得那人对着始皇帝銮驾放言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驯服乌骓马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百战百胜,睥睨天下的时候。
他还记得那人若无其事地调侃自己的时候。
那人是他心中的王啊,为何那人的所作所为,却一步步将自己拉下神坛?
战巨鹿,坑秦卒,放沛公……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他的契机,他的机会。
他能真正在那人面前展现自己……
他的价值,将会从此在天下诸侯面前施展……
那人的危机,让他去解除……
那人的倾颓,让他去扶起……
他咬了咬牙,再次向那人的主帐中奔去。
他匆匆地想要赶到那人身边,却遇到了都尉陈平。
陈平脸笑得如狐狸一般:“韩幕僚,你往何处去?”
他皱眉,想绕开陈平却不得:“在下正去项王帐中……”
陈平挑眉看他一眼,流转的凤目打量着他,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
“在下正从项王帐中出,项王已决意,定都彭城,逐义帝置江南,封沛公为汉王,封臧荼为燕王,封长史欣为塞王,封张耳为常山王,封韩信为辽东王。封英布为九江王……”
他一怔,不禁睁大了眼。
这……这是步步败机啊……
“在下要去见项王……还请都尉让步……”
陈平丝毫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仍是拦住了去路,狭长的风目微微虚了起来:“韩幕僚……为人便在借势二字,莫要徒劳……”
他一把推开了陈平,一路闯进了项王帐中:“大王,您要定都彭城么?您要大封天下诸侯么……您要……”
却见亚父范增正在项王身边,他似乎打破了范增和项王之间的僵持的气氛。
他却仍然硬着头皮说:“咸阳天下之重,还望大王……”
项王却轻轻抬手,止住了他说的话。
范增在一旁倒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才看出,这位他一直尊敬的谋士,项军中的主心骨,却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般,对着那人嘶哑地开口了:“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得臣骸骨归乡里。”
他一怔,范增这是……告老还乡?这……这又是为何??
项王深深地看着范增,道:“诺。”
他心下震惊,天下未定,那人……那人……居然驱逐谋士……
范增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耗尽了一生的筹谋,摇了摇头道:“你呀……”
便驼苍老的身躯,背手从那人身边走去,出门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衣角。
他这才得以进殿入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王……彭城是大王的故乡,但并不适合做首都;那二十万秦卒是天下士人的心,还望大王谨虑;大封诸侯王……“
那人有些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只是道:“韩信,你先下去吧,容某想一想。”
他躬身退出了营帐,帘子落了回去,他在那人的大帐前跪了下来,从晌午,一直跪到了深夜。
全身的麻木,却抵不住心灵的震撼,他甚至第一次怀疑,那人的命运,将往何处去,真的能通向那条帝王之路么……
夜深寒重,那人走出帐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遮住了他眼前的月光,那人的双瞳在星辉下尤为耀眼。
那人伸臂脱了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身上:“你跪了一天了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跪着。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走,孤让人给你做些宵夜……”
他猛地揪住那人下摆的前襟,仰头道:“大王……听臣一言罢……”
那人笑了笑,不知是什么意思,竟一手拉起了他,他足下早已僵硬,站立不稳便要歪倒,那人却一把抱起了他,在漆黑寂静的夜色中。那人的足音,如踏上他的心弦。
那人为他暖脚,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见那人将他的脚踝暖在肚子上,咬着唇不让自己落下崩溃的泪水。
“还冷么?”那人轻声问他。
他使劲地摇摇头。
那人笑了,笑着看他,却又在下一刻没了笑容,欺身在他身边,将他推在塌上,咬住了他的唇。
他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就被那人全部扫进了舌中。他的全身如通过了一阵电流般战栗着,那人或粗鲁或温柔的手指在他身上逡巡。
他直到很多年以后,多少次想回想,都仍想不起来细节。欢愉的,刺痛的,恍惚的,迷离的,爱慕的,厌恶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人给他的。
他只记得那夜的月色,亮得让人羞惧。
第二日他起来的时候,床榻边却已经空了,散下几缕纠缠的青丝,他撑起身子,腰间却是酸痛难耐。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无数次地恳求那人,恳求那人定都咸阳,恳求那人莫要放走汉王,恳求那人莫要坑杀那二十万秦卒,请求那人……饶过他……
他再次听到传来的消息时,全身都僵在了那里。
那人……竟真去坑了那二十万降卒,还放火烧了一直在汉王手中保存完好的秦朝宫殿。
他去了三天没有回来,阿房宫的火,也烧了三天,连绵不绝……
他发烧了,烧得厉害,军中却多跟着那人去秦皇宫抢珠宝金银,他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帐中,连一碗水也喝不到……
他想起自己回营的尴尬,他分明已经走不动了,却得强打起精神,顶着苍白的脸色,穿越长长空空的营寨。
西楚霸王的旗帜,就在他的颅顶,猎猎作响。可那个被称为西楚霸王的男人,却早已离他而去。
他躺在床上,周身都是滚烫,他几乎窒息过去……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了母亲的教诲,想起了他的使命……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任性……
迷迷糊糊的时候,却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罩在他的额头上,他心中又侥幸又自责地缓缓睁眼,眼前的人却不禁让他失望,并不是那人。却是那人的亚父,范增。
老人慈爱地看着他:“孩子,我一直没问你,你多大了?”
“过了年,我就二十了……”他哑声道
老人寂寥地笑了笑,边起身给他倒水:“十九岁的娃子呵……”
“范大人……”
老人喟然而叹:“我看了这么多人,就是你是个有见识的,又万事为阿藉着想……可惜阿藉啊……”
“大王他……为何要……”为何要驱逐你?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走了,你可要照顾着阿藉……陈平……收了汉王的贿赂,如今就撺掇着阿藉怀疑我这把老骨头……你以后在军中,可要万分小心他。”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人,老人却阖上了他的眼眸:“好孩子……睡吧……睡一觉,都好了……”
他再次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说那人已经回来了,他再次站了起来,他还想最后再看那人一次,最后,再给那人一次机会。若是那人不愿从他所议,他便只能投于他主了。
昨夜的梦境,今日的昏厥,让他痛苦,却也更加清醒。
他回想起了很多,母亲给他的期望,他的梦想……难道都要埋葬在这个名为项羽的坟墓里?
他走到项王的大帐边,外围的兵士都认得他,便只是放他进去。
他却在近处听到了大帐中的谈话声,这个声音,明显便是陈平。
“恭喜大王,如今抱得美人归……”
“某已定天下,如今又得美人,其爱更胜当日乌骓……”
“大王江山美人同得,果然英雄盖世,器宇无双,如今便只等着归军定都彭城称帝了……”
他们……在说什么……什么美人?
“只是……韩信似乎十分迷恋大王……若是他知道美人之事……岂不是……”
“某夜只是见他望某的眼神有趣,玩玩而已……”
身后却忽然响起马蹄声,他回首望去,却见一名女子骑着那人的爱马乌骓,停在帐前。
那名女子美得耀眼,乌发垂肩宛若瀑布,眉目之间,藏着狂嚣之气。
身侧佩剑,火红的衣衫衬着她英气的眉目,如火红的睡莲在冰天雪地中盛开。
直到走进了,他才蓦地发觉,原来,女子身侧挂着的剑,竟是那人一直带在身边的雄剑干将的佩剑,镆铘。
环佩丁酮,她步伐稳健地走过他的身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呆滞。她掀帐而入,带起微风,如飘香的花瓣:“大王,你的马真好……”
那人笑了,声音爽朗。一如初见。
他想他也许在帘子掀起的那一霎那被看见了,但那又如何?他转身而走。
美景在眼前一点一点地风崩离析地破裂,他之前坚信的,认为矢志不渝的东西,如今却如风中残叶,漫天狂卷……
先不说那人如何待他,就说那人的做派……又怎么配得上帝王?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呵……
虽然揪痛,但他却看得异常的清晰,所有的思路,那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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