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文仙方才止住,拭干眼泪,走到镜台旁边,一面招呼相帮摆好台面,一面重施朱粉,再画蛾眉,收拾去满面啼妆,平添出一团春色。换好了衣服,移步上来斟了一巡酒。
这一席酒,因是秋谷把金和甫赶走,大家十分高兴,连房间里娘姨大姐也十分巴结,竭力招呼。文仙坐在秋谷身后,虽然不讲什么说话,他两人默默相对,眉目之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况流露出来。秋谷忽回头,见春树叫的金小宝刚刚走进,便问他张书玉的事情,可曾到院中去过,小宝道:“俚耐来是的来歇,不过倪听见说俚要勒浪张园里向等着仔倪,要坍坍倪格台,倪也勿见得怕仔俚勒勿到张园去,随便俚去那哼末哉!”春树笑道:“张书玉要同你吵闹,你只要请章二少保镖,还你无事。”小宝认他取笑,回道:“倪勒浪讲正经闲话,耐咿要来瞎三话四哉。”
春树笑着,把方才的事一一同他说了,又道:“他有了这样本事,你请他替你保镖,还怕什么张书玉么?”小宝听了,似信不信的看着秋谷,笑道:“倒看耐勿出,阿是真格介?”文仙又代说了一遍,小宝方才相信。那席上的倌人听了,大家凝视秋谷,眼波脉脉,俱有欣慕之情。正是:
银灯依约,香迷六曲之屏;宝篆温存,春满九华之帐。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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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云生安排紥火囤 章秋谷踏破仙人跳
且说当夜席散之后,客人谢过主人,一齐散去。秋谷略坐一会,又慰藉了陈文仙几句,便立起身来,也想回栈。文仙牵住秋谷的衣裳,不肯放他回去。秋谷因惦记双林约他晚间过去,一定不肯住在院中。文仙见留他不住,生起气来,放了手回身坐在床前,翠黛低颦,一言不发。秋谷回过身来,见文仙泪揾秋波,红生宝靥,那一付西子捧心的态度直令人动魄销魂,不觉怜惜起来,心上不知怎样的好,连忙笑道:“你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去,只望你不要生气,无论什么说话总可商量。”
文仙见秋谷应了不去,方才抬起头来,拭泪应道:“耐要去末只管去末哉,倪是勿好拉住仔耐格啘。倪就是千日勿好末,也有一日格好处,耐倒直头好意思格。”秋谷笑道:“不要说了,总是我的不是。”说着就走过去,与文仙并肩坐下。文仙一手推开秋谷,道:“勿要像熬有介事。倪间搭是小地方,勿要委屈仔耐。耐豪燥点到别人家去,勿要倪末拉住仔耐格章二少,叫别人家勒浪瞎等一泡,阿要罪过?”
秋谷对着宝珠姐等把舌头一伸,道:“阿唷!唔笃格先生凶得来,拿倪横伊勿好竖伊勿好,倒直头利害哚。舍勒刚刚金家里勒浪格辰光,勿拿点本事出来介。”几句话,说得宝珠姐同文仙都笑起来。文仙道:“倪是从来勿晓得凶别人格,耐自家勿好啘。”秋谷也一笑而罢。
坐谈一刻,相帮已开了稀饭上来,秋谷吃了半碗,文仙也略略点饥,相携就寝。
但见:罗帐四垂,华灯背影。锦帏不卷,珍簟新铺。宝靥偎霞,纤腰抱月。半含雀舌,春融檀口之酥;低照云鬟,暗度麝兰之气。卧后之清宵细细,凤女颠狂;枕边之私语轻轻,檀奴珍重。欢能解事,旖旎如云;侬本多情,温柔似水。正是:古
果然知己心无那,博得蛾眉死也甘。
且说秋谷初六一早醒来,听得自鸣钟“当当”的响了六下,那时五月天气不比冬间,天已大亮。秋谷惦记双林昨夜在栈内空等了一夜,想要回去看他,便坐起身来。回头再看陈文仙时,只见他杏眼朦胧,樱唇半绽,一缕漆黑的头发拖在枕边,膏沐之香中人肺腑,一只雪白的手腕搁在枕上,带着一付金镯,一付翡翠镯头,正在好睡,呼吸之间微微透出豆蔻香味,秋谷悄悄坐起,竟自不知。秋谷见了他这一付可爱的神情,不忍叫唤,恐怕惊醒了他,轻轻的跨下床去,穿好衣服。见宝珠姐睡在榻上,兀自呼声大作,秋谷觉得好笑,不去惊动他们,慢慢的开了房门,走出院中,竟自回栈。
栈内静悄悄的,一个也没有起来。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间门首,且不开门,先向隔壁一看,只见房门虚掩,露出一条微微的缝儿。秋谷暗想:他果然等了一夜,背地里不知要怎生埋怨呢!便轻轻的推开了半扇门,没有一毫声息,挨身进去。见双林尚还未睡,却坐在床边,开了箱子像似要寻什么衣裳,忽听得脚步之声,急回头见秋谷悄然走进,不觉大吃一惊,惟恐秋谷走到床横,看见箱子里的物件,连忙“硼”的一声,把箱盖盖上,那光景就像箱子里头有什么宝贝一般。随手抢过一把洋锁来,“咯蹬”的把箱子锁好,方才回过身来。
秋谷看双林如此张致,觉得有些疑惑起来,便低低问道:“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如此贵重?我又不是强盗,难道会抢了你的么?”一句话问得双林张口结舌,一时回答不出,面上竟红起来;定了一定,方才勉强遮饰道:“你不要瞎起疑心,我箱子里头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有什么罕物,给你看看也是不妨。我因等你一夜不来,心上好生懊恼,打算你是不来的了。刚才忽然见你走了进来,恐怕天色已明,有人看见不是玩的,所以我不觉害怕起来。你为什么昨夜不来?累得我吊胆提心,坐守了一夜。你自己想想,恋了别处的相好,哄骗别人,还要来瞎起疑心,你可过意得去么?”好个李双林,这一席说话得来宛转圆融,有情有理,竟被他遮掩过了。一面斜视秋谷,含笑微梁,欲言不语。
章秋谷听了双林这一番言语,虽然不去驳他,却觉得有些诧异,未免还有脱校失节的地方。心上虽如此想,面上却一丝不露,仍旧满面笑容的敷衍着他,又低低的告诉他昨夜不得回来的原故。双林未免还要撒娇撒痴,埋怨几句。秋谷竭意温存。
自此,章秋谷与李双林竟成眷属。窥中堂之韩令,贾午留香;感汉浦之郑郎,洛妃解珮。早不觉一连又是几天,秋谷同双林早把那娘姨买通一路,朝欢暮乐,夜去明来。
有一天,秋谷尚未起身,茶房已经起来扫地。双林着急叫醒秋谷,叫他速速回到自己房间,免得茶房知觉。秋谷被双林唤醒,冒冒失失的起来一看,房门外已经有人行动,出去不得,只好关着房门,乘空再行出去。秋谷见双林起来梳洗,枕旁遗下一串钥匙,秋谷随手取来看时,见那钥匙的形式十分古怪,秋谷便拿着钥匙,走到箱子旁边去配那锁门当作消遣。双林正在梳头,听见钥匙声响,急回头看时,见秋谷已将一把洋锁开在旁边,正要去揭开箱盖。双林大惊失色,三脚两步的急急跑来,将秋谷手中钥匙一把夺去,捺住箱盖仍旧锁上,方埋怨秋谷道:“外面有人行动,你还要翻箱倒笼的吵闹,不肯悄悄的安坐一回,万一被人看见,将来我家老爷晓得风声,追究起来如何了得?我劝你悄没声儿的守过一刻罢。”
秋谷见双林这样惊慌,抢去钥匙,锁好箱子,把前日的疑惑兜的又提上心来。
心中想道:“现在茶房等虽已起来,却是关着房门,那里一时就会被他们看见?就是怕我开箱吵闹,也用不着这等惊慌。明明是这箱子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事务,所以一连两次都是如此张皇,这是不问可知的了。但是我与他既然有了交情,何必还要这般遮掩?真是诧异的事情。”心中盘算,外面假作不知,反笑向双林低低说道:“我们关着房门,料想断断无人闯进,你何必这样胆小?”双林道:“你说得好太平活儿!事情闹了出来,你是不怕,我还有性命么?”秋谷一笑不语。等了一刻,趁着房外无人,一溜烟溜回房去。心中疑虑思索,却想不出他到底是什么原故来,便想要设个调虎离山之计,把他调出栈外,要看看他的行李究竟是何等珍贵的东西。
前两日,秋谷请过双林逛了两次张园,秋谷也和他同去,却是两部马车,双林登车先走,秋谷少停一刻,然后登车。到了张园,两张桌子泡茶,所以去过两回,没有露出一毫形迹。隔了一日,秋谷便哄着双林道:“我前日在张园看见一个倌人,名叫洪菊香,那身材相貌竟和你生得一般无二,只有口音不同。若是你们二人站在一处,不要开口,竟是分辨不出的。你可要去看看么?”那李双林以前两次开箱,见秋谷毫不在意,面上更没有露出一点疑惑的情形,那里想得到秋谷是哄他的说话?
听见有个倌人的相貌与他长得一模一样,自然要去认认他究竟相貌如何,况又是秋谷一同前去,更觉放心,便欢欢喜喜的答应了。秋谷便立刻叫了两部马车来。秋谷向双林道:“我要先到兆贵里去一趟,看那洪菊香可曾前去。他是照例天天要到一趟张园的。你随后就来,不要耽搁。”说罢,便己登车先走。双林见秋谷先走,更自坦然无忌,随后上了马车,带着娘姨向张园去了。
不防秋谷关照马夫,止把马车放到麦家圈,略停一会,仍旧回到吉升栈来。见双林已经去了,心中大喜,便走到帐房,要了双林的房门钥匙,一直进去开了房门。
茶房虽然看见,因秋谷与云生往来甚密,云生走后又把姨太太托他招呼,那里有什么疑忌?任他开进房门。秋谷在自己身旁取出一把钥匙──原来秋谷两天之内,早暗暗画了锁门,将钥匙配好,就随带在身。在秋谷想起来,不过少年好事,喜欢闹玩意儿,要看看他箱内倒底装的什么,要这样的避人眼目,原不是什么歹心。当下开了锁,揭开箱盖看时,只见箱子里头不过几件半旧的平常衣服。翻开衣服,箱底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有被单裹着几大包挺硬的东西重得镇手。暗想:“这般呆气,带着现银子出来,所以怕人看见。”便提出一包打开再看时,那知不看犹可,这一看,把个章秋谷看得目定口呆。
看官,你道是什么东西这般郑重?哈哈,原来不是别的,是一包的砖头石块,大的小的,整的碎的,假充银子放在箱中。秋谷呆了一会,还疑惑他是防备盗贼的意思,替他原封不动的放好,索性再打开底下的箱子看个明白,五只箱子多是一般装着碎砖乱石,上面铺着几件衣裳,开到着底两只时,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一箱都是碎石,塞着许多败絮破棉。
秋谷到了此际方才恍然大悟,信王云生也不是什么浙江候补的官员,这李双林也不是什么芜湖戏馆的妓女,多是王云生的瞒天大谎,掉着那天字第一号的枪花,真个是仙人跳的都头,紥火囤的光棍。他见秋谷性情豪爽,用度奢华,故意赔着本钱,有心结识。王云生却假做了一封电报,立时立刻要回到安徽,把双林留在栈中托他照应,却叫双林暗地把秋谷勾搭上手。到得秋谷上钩之后,隔了十天半月,王云生与双林暗中约定,摹然闯了回来,将男女二人双双捉住。假意摆着架子,说着大话,哄吓别人要杀要打,再不就要送官。他们拿定章秋谷是场面中人,最怕的是出乖露丑,那时要求他息事,不要送官,怕不三千二千银子双手高高的捧出来,孝敬了他,还要叫你写张伏辩。到了这个时光,就是明晓得他是个仙人跳的流氓,中了他的诡计,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说不出一个“不”字。你道利害不利害?凭你章秋谷这样一个聪明人物,平时何等精明,若不是为了两次开箱,生出一番疑忌,也几乎着了他的道儿,险不被他敲了一下大大的竹杠。
当下秋谷暗恨王云生、李双林做得好事,竟顽起仙人跳的勾当来。又想道:“我现在既然识破,随处可以留心,面上只当不知,暗中仍旧与他来往,试试他怎样的一个开场。就是被他们当场拿住,难道我章秋谷就怕这一班光棍么?”主意打定,便把箱子一只只通通装好,照着原排的部位,一毫不错。又把房门锁好,便跳上马车,叫马夫加紧一鞭,星飞电掣的赶到张园。正是:主
大海鲸鲲,不上金钩之饵;摩天鸾鹤,难惊高鸟之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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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闹张园醋海起风潮 苦劝和金刚寻旧好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几乎被骗,幸而识破机关。列公且住,这王云生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为什么不骗别人,单单要寻着秋谷,这是什么道理呢?其中也有一个缘故,诸君耐烦静听,待在下一一的演说出来,好待看官明白。
这主云生的原籍本是扬州,从小爱嫖爱赌。家中狠有点儿田产,父母死后不上几年,被他嫖赌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便改了行业出去当差,央人荐到浙江一个候补知府公馆内当了几年跟班,居然也有了积蓄。后来这知府轮署了绍兴府,王云生跟到署中,作威作福无所不为,直闹到风声大了,地方绅士联名上控起来,上台准了状词,就把这知府当时撤任。知府恨极,便把王云生发到县里,打了二千板子,又把他监禁一年。期满出来,浙江住不得了,便挟着几年的积蓄,直到苏州,要想寻条门路,依旧跟官。寻了多时,门路不曾寻着,银钱用得一空,却在青阳地结识了一班朋友,多是流氓马夫一流人物。
这王云生绝了资斧,免不得跟了这班流氓拆梢度日。适值章秋谷游玩苏州,就住在佛照楼栈内,银钱挥霍,服御奢华,又见他临行之际在余香阁点了一个满堂红,不到两点钟时就用去了百元上下。隔了一天,又雇了十余部马车,在二马路兜到阊门,通通兜了一个圈子。王云生同着一班流氓,看在眼里,见秋谷这般撒漫,一定是个富家,便想要纠集众人敲他一下竹杠。一则见章秋谷气宇不凡,不敢冒昧;二则那一天,秋谷在丹桂戏园粉墨登台,那舞刀的一场解数,不但看戏的众人称道,就是本园的武小生陈云仙也是极口称扬,自叹不及。明晓得秋谷是个拳棒名家,若突然去拆起他的稍来,光棍不吃眼前亏,不要拆梢没有拆成。反被秋谷白打一顿。
有此两层畏缩,所以大家不敢开场。众人彼此商量了一会,想不着个计较出来,王云生便想出这个紥火囤的主意,包了一个城内摆碰和台子的私窠子,叫做李雪梅,替他改了名字,说知缘故,约定将来得彩三七均分。因王云生久在官场,颇请礼节,众人就推他做了老大,把李雪梅充了他的姨太太,大家凑出本钱,又拣两个略为漂亮些的当作家人。部署已定,方才雇船到常熟来。
那知秋谷回了常熟,正事甚忙,那有工夫闲走?好容易等得秋谷送了金月兰回到上海,不多几时,秋谷自家也到沪江,这王云生就跟到上海来,与秋谷同栈房住下,磨拳擦掌的想要大大的弄他一注银钱。他在苏州看了秋谷的豪华气脉,料定他是个百万财翁,那知章秋谷不过一个中人之产;全是外面的排场,又且阅历甚深,十分精细。
这王云生到了上海,候了半月有余,只指望秋谷见了双林,先来拜会。那知候了多时,秋谷的面也不曾见着,只得借着同栈为名,先去拜望,慢慢的亲热起来。
假说要和他换帖,其实是要叫双林出来相见,卖弄风骚,秋谷果然着了他的道儿。
王云生便假做一封电报,说是妻子病重,立刻要回到安徽,故意把双林留在栈中,托秋谷随时照应,好等他慢慢的上钩。他自己却并不当真回去,那一夜上船之后,打发了栈内的茶房回去,依旧把行李搬上岸来,在左近一个小栈房内暗暗住下,打听风声。双林用的娘姨也是他们一路,便悄悄的传送消息,知道秋谷早已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