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自珍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头来闭上眼,干脆来个装瞎作聋,耳中却听到小健小康在车外偷偷地笑。
霍家在洛阳郊外,霍朱衣之父霍仲天是两河一带的名侠,只不过家中人丁单薄,住的是一座中等宅院,排场不大,只有三五个老仆。他的妻子早逝,唯有霍朱衣一女。霍朱衣成年后总爱往外跑,很少回家,因此家里总是冷冷清清,偶尔有朋友们到访,才会热闹一阵。
霍朱衣远远望见风雪中的家门,心里涌起温暖之意,游子们纵然在天涯飘泊,但只要远方有个家在,心就仿佛有了归依。这是无论多煊赫的声名、多奢侈的享受都无法替代的。
待到了近旁,她发现自家大门竟然紧紧关闭,心里又不禁打了个突:霍仲天的朋友虽然不是很多,但霍家大门却总是每日大开,不论狂风雨雪都不关闭。今日大门紧闭,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思及嵩山脚下那场胆裂魂惊的遭遇,霍朱衣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两个人高强的武功尚在其次,主要是他们的行为方式诡异难测,简直不象是“人”能干出来的,让人打心底里发寒。但她又不能不顾自己家人的安危。霍朱衣咬一咬牙,缩起脚在马鞍上轻轻一点,借力自马鞍上弹跃起来,掠上院墙。
她的脚刚刚沾到墙头,还没站稳,两道惊虹掣电也似的剑光已向她急袭而至!
霍朱衣经过嵩山下那番诡异的刺激后已经难得吃惊张惶了,拔刀迎了上去。她认定对方是侵入家中的敌人,是在半路拦截自己的那一男一女的同伙,对方武艺远胜于她,所以一出手就是最凌厉的杀招,只盼能夺得先机,再衡量形势,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刀光一出,那两道剑光立刻生生顿住,“朱衣?”
声音入耳,霍朱衣一愣,急忙收住刀势,见两个年轻人手提长剑,满脸惊喜,齐声道:“朱衣,你回来了?”
霍朱衣讶然道:“贺东?贺南?你们怎么来了?”贺东、贺南是霍仲天的结义大哥贺鼎臣之子。
贺东、贺南脸上的喜色不见了,贺东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你快进去吧,四叔正为你担心呢。”
贺南又道:“我们差点儿把你当敌人,幸好我及时认出你家的独门刀法,否则咱们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打一家人了。”
霍朱衣想起那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落叶斩”使得比自己还精妙的红衣女子,不禁苦笑一声,这件事就算她说出来,贺东、贺南也不会信吧?“我爹在哪儿?”
贺东答道:“客厅。”
霍朱衣走进客厅,又是一愣。厅里除了父亲和贺大伯外还有两个人,舅舅纪端远和三伯田龙池。
贺鼎臣有两个妹妹,大妹贺惜红嫁给了纪端远,二妹贺泣红嫁给了田龙池,而霍仲天的亡妻纪蓝烟是纪端远的妹妹,他们四人不仅是姻亲,还是结义兄弟,年轻时他们一起闯江湖,如今天各一方,怎么竟然同时在寒冬腊月里聚到北国来了?
霍仲天见到女儿,脸上立刻现出喜色,“朱衣,你总算回来了!”
霍朱衣先向长辈见礼,然后问:“出了什么事?”
霍仲天道:“没什么,你先去后头见见你的婶婶、舅妈和哥哥、姐姐吧。”
霍朱衣满头雾水,糊里糊涂地走了出去,见贺东、贺南、纪西、纪霞衣和田翠衣都在外头等着。“你们都是全家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贺东叹息一声:“你知不知道童陛这个人?”
霍朱衣的眼睛登时一亮,“当然知道!三十年前童陛号称‘帝君’,与天圣君、九鼎侯、倚天岛主齐名,笑傲江湖、纵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惜我生得晚,他二十年前就携妻隐退了。”
纪霞衣见她满脸向往和遗憾之色,取笑道:“如果你早生三十年,说不定帝君夫人就不是海轻云,而是你了。”
霍朱衣一腔心事登时被勾了起来,沉下脸道:“别开玩笑!”想起那个风雪中荏弱、冷漠、清绝的少年,她的心中又一阵惆怅,唯有他未婚妻那般武功高强、美丽高贵的人才配得上他吧?
纪霞衣见她神色恍惚,问:“你怎么了?”
霍朱衣自遥想中回神,“没什么,你们举家而来和童陛有什么关系?”
贺东道:“当年童陛以‘千旋斩’刀法纵横于世,他不仅武功绝顶,文采也不凡,与当时的名士们都有交往。以‘书画双绝’著称的陈雪斋先生和他是莫逆之交,曾为他画过一幅《舞刀图》……”
贺南接着道:“‘千旋斩’每一旋一斩是三十六刀,每一刀的方位变化都经过最精确的计算,每一刀出手都能令使用者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因为它的变化太多,出招极快,所以从来没人能看出这套刀法的路数变化,更没人能破了它……”
霍朱衣心中一动,“但雪斋先生却将之画了下来,虽然只是招式的一瞬间,但却能由此推出前后的几个变化!”她越说越兴奋,“这幅画现在在哪儿?”
贺南道:“三个月前还在三叔手里。”
霍朱衣一把拉过田翠衣,“那你一定看过《舞刀图》了!童陛长得什么样子?”
田翠衣摇摇头,“我爹把它收藏在密柜里,从不拿出来。我也没看过。我只是看到我爹由《舞刀图》上推研出的几式‘千旋斩’的变化,一时好奇,就偷偷练了。”她的目光悠远迷惘,带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
有一天她到郊外漫游,在一家酒馆里被几个有眼无珠的无赖纠缠,一气之下把新练成的那几式“千旋斩”用了出来,将那些颇有两手的无赖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时,邻座有个少年走过来和她攀交。
他的相貌英秀,有双如一泓秋水般明澈的眼,长得既有男子气慨又有温柔清绝的美。她进酒馆时他就在座了,她不用本门武功而用姿态非常潇洒漂亮的“千旋斩”,下意识里也有向这个少年卖弄之意。只不过她嘴上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田翠衣讲到这里,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说他叫曾归尘,我看他不象坏人,就和他……交了朋友,还请他到我家……作客……”
她后半截话说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可是别人却偏偏听得清清楚楚。霍朱衣问:“你也把《舞刀图》的秘密的告诉他了?”
“嗯。”
“后来呢?难道是他嘴巴不严,把这件事泄露了出去?”
田翠衣幽幽道:“不,他没说出去,他只是潜入我爹的书房,打开暗柜,把那幅画偷走了而已。”
霍朱衣差点儿被自己的唾沫呛住,干咳两声才顺过气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知道暗柜在哪里?”
田翠衣道:“是我告诉他的,我虽然从没开过暗柜,却知道它在哪儿,也知道怎么打开它。”
旁边五个人都瞪大眼睛瞧着她,贺东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详细经过。纪霞衣叹道:“我真想见见曾归尘,我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男人,能让人不顾一切把心都掏给他。”
霍朱衣也叹了口气,“天底下的的确确有这样的男人,只不过你还是永远也别见到的好。”她的声音里也有了和田翠衣一样的幽怨,目光幽幽地望向远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清幽冷隽的身影,那双仿佛已将世间一切都看透彻了的眼睛……
雪,一直下到黄昏才停住。纪霞衣独自在后院练剑。
田翠衣一直落落寡欢,霍朱衣又被霍仲天叫去了,只落下她孤单一个。
霍家后院很大,院子最边有几棵梅树,梅花开得正艳,白雪红梅交相辉映。纪家赖以成名江湖的武功就是“梅雨落英剑法”。纪霞衣把剑法从头到尾练了三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后院很静,除她之外空无一人,但她却忽然听到了掌声。掌声伴着笑声,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好剑法!”
纪霞衣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又吃了一惊。
一个少女坐在墙头不是件稀罕事,乡下很多女孩子都干过,城里的女孩甚至一些大户人家的小姐说不定都在半夜里爬过墙,只不过这堵墙太高了些,能瞒过纪霞衣的耳朵爬上这么高的墙,更让人吃惊。
墙头上的少女对纪霞衣一笑,“你好。”
对方向自己笑,纪霞衣也不好意思发火,只好沉下脸,冷冷道:“我不好。”
少女仿佛很惊讶,“你看起来很健康,一点儿病也没有,怎么会不好?”
纪霞衣道:“我虽然没病,但心里不高兴。”
少女道:“哦?是因为我偷看你练剑?”
纪霞衣道:“哼。”
少女又笑了,笑声有说不出的好听,“我瞧你顺眼才肯瞧两眼,若换了别人在这里练这套破剑法,请我看我都不看。”
什么!称雄江湖的“梅雨落英剑法”居然成了破烂!纪霞衣几乎忍不住要发作,那少女又一笑,忽然间人就已立在她面前,笑道:“你是不是有些不服气?”
纪霞衣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个少女的轻功令她震惊,而且这个少女非但貌美如花,一双眼睛更是灵活如电,她脸上的表情虽然顽皮、眉宇间的神采虽然慧黠,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她定了定神才问:“你是什么人?”
少女道:“我叫吴兰心,是霍朱衣的朋友。”
千灵百巧人
霍仲天的书房内,霍朱衣惑然地看着父亲严肃的脸色,“爹,你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霍仲天犹豫半晌,仿佛很为难,“朱衣,我把你急召回来是因为前些日子欧阳西铭派人来求亲,我已经答应了”
霍朱衣瞪大眼睛,“嫁给欧阳长天?”
“对,欧阳西铭的正室只生了这一个儿子,你嫁过去,就是欧阳世家未来的女主人。”
霍朱衣当下跳了起来,“这么大的事爹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商量!”
霍仲天道:“欧阳西铭求得很急,我想你和欧阳长天自小认识,感情也不错,一定会同意的。”
霍朱衣顿足道:“我和欧阳长天只是朋友关系,半点儿儿女私情也没有!再说,就算欧阳世家求得急,你也可以把我叫回来再做决定,他们也不能说你的不是啊!”
霍仲天叹息道:“其实我也是为你好,”他有些担心地看着女儿又气又急的神色,“你心里有人了?”
霍朱衣一惊,立刻否认:“不!没有!没有!”
霍仲天苦笑道:“就算有,也把他忘了吧。”
霍朱衣胸口一痛,就象是被什么东西把心生生地剜去一块似的痛苦,那个清弱少年的影子离她更远了……
吴兰心跟着纪霞衣走过庭院,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已经把纪霞衣哄得服服贴贴了。
纪霞衣道:“朱衣的朋友我差不多都知道,却没听她说过你,你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吧?”
吴兰心悠悠笑道:“是啊,我和她相识不久,未曾深‘交’!”最后一个“交”字,说得意味深长。
纪霞衣当然想不到这个“交”字是交手之意。
忽见一个少女从侧院的角门走出,绿衣绿裳,绿如幽篁林中的晨雾,碧波水上的寒烟。就连一双眼睛仿佛也是绿的,带着梦一样的轻愁。吴兰心不禁问:“这女孩子是谁?”
纪霞衣答:“我表妹田翠衣。”
“她看上去好象有很多伤心事。”
她既然是霍朱衣的朋友,又挺讨人喜欢,纪霞衣就咭咭呱呱地把田翠衣和曾归尘的事从头到尾说给她听。田翠衣当然也看见纪霞衣带着个陌生的少女,她从没见过象吴兰心这样气质光彩夺目的女子,不自觉地走过来问:“霞衣,这位姑娘是谁?”
纪霞衣向田翠衣介绍了吴兰心的“身份”,道:“翠衣,这些日子你总是闷在房里,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找朱衣到洛阳里玩玩儿。”
吴兰心拉住田翠衣的手,笑道:“就算不出去玩儿,一起说说话也好。田姐姐,走吧。”她笑得象化开的蜜……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任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就连身为同性的女人也不例外。田翠衣就这样被吴兰心拉到霍朱衣房里。
一进门就见霍朱衣坐在榻上垂泪,纪霞衣吃了一惊,田翠衣性情内向,爱忧郁感伤,掉几滴眼泪没什么。霍朱衣性子开朗刚毅,掉眼泪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霍朱衣急忙擦干眼泪,抬头一笑,“没什么……”猛地看见纪霞衣身后的人,登时目瞪口呆,“你……你怎么……他……”
吴兰心笑道:“我有点儿小麻烦来请你帮个忙,我未婚夫住在别的地方,我怕和他在一块儿把他也牵连进去。”
她这一番话把霍朱衣要问的和想问又问不出口的问题都回答了,霍朱衣释然放心的同时也有被当事人窥破心事的尴尬,轻轻咳嗽一声,问:“你想让我帮什么?”
吴兰心道:“少林寺的和尚不知为了什么要找我的麻烦,所以我想在你家躲上十天半月,这个忙你非帮不可,反正你欠我一次救命之恩,大侠君子们都是有恩必报的,我也顺便给你个机会报恩,省得你总是惦记着。”
霍朱衣哭笑不得,一旁的纪霞衣和田翠衣也觉得好笑,这位姑娘来求人,怎么说着说着倒象是施恩来了?霍朱衣苦笑道:“这几天我家里不太安定,只怕你……”
吴兰心抢着道:“没关系!没关系!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们,如果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就这么说定了!我住哪儿?”
霍朱衣愣愣地看着她自说自话,怔了半晌才收回发言权,“客院都住满了,你就住在我的侧厢吧。”
吴兰心到霍家的当晚就出了状况。
夜色深沉,听不见任何声音。雪已停,今夜没有草虫低鸣,没有夜莺呢哝,一切都那么静,死一般的寂静。
吴兰心的心没来由地突然惊跳了一下,猛地醒来,随即听到细微的衣袂破空之声,绝不比一片飘零的落叶发出的声音更响。
她刚混进霍家,有消息自会去找曾自珍他们,所以来的一定不是小健小康,而是霍家的敌人!
吴兰心当下就破窗而出!
就算是在睡觉,她的衣服仍穿得整整齐齐,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
她一出去,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对面的屋脊上,冲自己招了招手。那人身着文士长衣,因为背着月光,吴兰心看不清他的面貌,如果不是那人的长衫影响到他施展轻功,她连那微弱的衣袂声都听不到。
人影向她招手后就转身而去,吴兰心随后追上,看样子这人是专门来找她的。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出了城,吴兰心越追越惊,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自傲,但这人的轻功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她怎么追,前面的人总是与她相距三丈左右。
吴兰心扬手打出一蓬细碎的晶光,在漆黑的夜里仅有微芒一闪,几乎看不见。她已经不打算再跟下去,此人将她引出城不知是何居心,她可不想睁着眼往陷阱里跳。
晶光去势如电,只一闪就到了那人背后,那人头也不回,反手一招,一蓬暗器都被他的大袖卷收。
吴兰心又惊又怒,万万也想不到自己这种暗器第一次用来对敌就被破了!前面的人停步回身,笑道:“兰师妹,一别三月,你就用‘寒星碎’当见面礼吗?”
三丈的距离几下就到,那人还没说完,吴兰心就到了那人面前,注目之下,惊呼一声:“鹤师兄!”
淡淡的星光下,鹤逸俊秀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你虽然戴着面具,但我一看你穿窗而出的身法体态就认出来了,只是太难以置信,所以又引你追我,直到你发出独门的暗器来我才相信这不是做梦。我和狮豪、狼野在你坠落的崖下找了整整七天!只找到你的血衣,你可知道我们当时是多么伤心难过?”
吴兰心淡然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诈死叛逃又怎能事先让你们知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诈死欺骗师父,而且竟然把大家都骗过去了。你是怎么在芦花的三重阵里逃出来的?你早就知道她会来这手,所以借机诈死?甚至连血衣都准备好了?”
吴兰心冷笑一声,“她这两年一直在设计那个阵法,岂能瞒得过我?师父设‘百关大阵’时勘察周围地势,我早就跟在他脚后头也转了一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