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一人道:“你的意思是那些进了阵的人都没救了?”
方先生躬身应道:“恕属下力有未逮。”
张银山认得问话之人是天圣宫大总管王雪鸿,他跟随薛衣圣多年,未进阵去的天圣宫属下大部分是他的人。
王雪鸿沉吟片刻,“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等既然无法攻进雪宁阁,不如暂且退回中原,不信童门七子就此一直龟缩在断鸿谷里不出头!”
这话说得有理,而且冠冕堂皇,张银山却在肚里冷笑,大部分的对手都进了阵,有去无回,就算杀不了童门七子、报不了天圣君的仇,天圣宫也是他的天下了。只不过二人并无利害冲突,自己日后也难免不会有求助于他的时候,所以也不拆穿他的心计。这时王雪鸿向他望过来,“张总管意下如何?”
张银山躬身答道:“唯王总管马首是瞻。”
众人当即退出内院到毒园花圃,从毒神蛊鬼的弟子们开出来的那条来路走回去。但就在路走到一半时,圃内突然有十几处火苗同时窜起!毒神蛊鬼的脸色全都大变,急忙从怀里掏出七八个瓶子,倒了一堆药丸吞下去。
浓烟很快冒起来,弯弯曲曲的路径已经看不清,毒神想起这条路是三条路中最曲折弯绕、难以记忆的,心里更是暗咒不已。一股毒烟扑来,毒神蛊鬼各打出一蓬晶彩,将毒烟暂且压下,顾不得弟子们的性命,一齐展动身形,从毒花毒草中直线前冲!
廖烟媚、吴兰心和纪霞衣幽灵般出现在第二关的木牌处,院门早已命侍女们关上,而天下群雄谁都不敢在女阎罗的住处墙头驻足,偌大的花圃四周只有她们三人悄然而立。
吴兰心见圃内烟雾只生不散,犹如被一口透明的大锅倒扣住一样,一丝烟气也未溢出,道:“廖姐姐,你在花圃中也设了奇门阵法?”
廖烟媚道:“不错,但因范围过于广大,阵法只能支撑一刻时间,半刻之后,园内暗埋的水枪就会启动喷水,将毒烟化去,那帮人如果不能在半刻之内逃出,毒烟被水一淋,化成毒雨,任他们有多大本事也难逃生天!”
吴兰心看着她极其冷静的脸庞,“这些毒水渗入地里,这块地就算废了,如此多的剧毒足以把它变成死地,寸草不生、虫蚁绝迹,为了杀这些人,你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难道不心疼?”
廖烟媚一笑,“这片毒园几乎已经把天下剧毒囊括尽了,能让它们相安无事地共同生长在这一方土地上,已经达到了当今毒术的巅峰,想再求突破只有另辟蹊径。万千种剧毒燃烧混合、渗入土地,将来这里每寸土里含蕴的毒都不相同,而且都是世上所无,我有这么多种毒可以研究,必能超越前人,开创毒宗更高的境界,所失虽重,所得也多。一个人想要有多大的收获,就要预备付出多大的代价,有什么好心疼的?”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纪霞衣忽然出声:“有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园圃中突然喷起几十道水泉,形成一副颇为壮观的极美景致。与此同时,毒神蛊鬼急奔而出,扑倒在三人脚下不住咳喘。廖烟媚眼一眯,起身掠了过去,吴兰心和纪霞衣急忙跟上。
毒神蛊鬼毫发未伤,但模样却狼狈万分,自打成名以来,他们还从没这么凄惨过,惊魂渐定之后,心中的怒火恨意旺盛之极,这时廖烟媚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毒神当下就要冲上去动手,却被蛊鬼拼命扯住。毒神回首怒道:“你为何拦我?”
蛊鬼低声道:“你想送死吗?”
廖烟媚冷笑一声,“不管他是不是想动手杀我,你们都非死不可。”
毒神看见她脸上冷诮的杀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在他和蛊鬼都精疲力尽的此刻,就算两人联手都不是她的对手,心念百转却苦无良策,热汗未褪就又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蛊鬼猛然跪下,大声道:“大瑶山伏蛩谷‘鬼蛊’一门,愿奉苗岭断鸿谷主廖烟媚为毒宗之主,指本门祖师为誓,效忠终身,绝不反悔!”
廖烟媚一愣,毒神大惊,怒道:“你疯了!亏你还是一门之主,竟如此贪生怕死!”
毒宗之人最忌指本门祖师为誓,此誓一立,若有违反,不仅人人得而诛之,更要命的是毒蛊之宗派们都有各式各样难以理解的玄妙手段,谁知道当初入门时师尊师祖在自己身上下过什么咒符秘术?如果对本门心生叛意,会有什么凄惨下场等着你?因此廖烟媚听到蛊鬼竟指本门祖师为誓,也不禁愣住。
蛊鬼道:“这一路行来,我已经见识过廖谷主的毒术,绝不在你我之下,而她的胆魄更令我佩服,这才是我甘心奉她为尊的原因。”他反问毒神,“这座花园非十年心血不能培育成这样的规模,换做是你,就算是为了消灭强敌,舍不舍得把它付之一炬?”毒神哑口无言。
这时水势渐小,烟雾已消,满园深绿色的毒水荡漾,却流不出先天阵法划出的无形界限。除了毒水以外,地上再也找不到其它的东西了。饶是吴兰心一向冷血无情,也不禁连打了几个冷颤,喃喃道:“真正是尸骨无存啊……”
纪霞衣脸色惨白,虽然极力抑制,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冲到一旁干呕起来,幸好她一天都在昏睡,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吐的只是胃中的酸水。
毒神也双膝跪地,“六诏山红鹰峰血毒门愿奉断鸿谷主廖烟媚为毒宗之主,指本门祖师为誓,效忠终身,绝不反悔!”
千劫不悔情
雪宁阁的一间卧室内,童忧和童天赐守着昏睡的童自珍,童陛和其他人都被童忧劝去休息了。童自珍缓缓张开眼睛,童天赐急忙凑上去,“你觉得怎么样?”
童自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没事。”
童天赐沉下脸,“有没有事你心里清楚,别拿好话安慰我们!”
童忧道:“自珍,趁着阿兰不在,我有些话对你说。你的身体状况自己应该很清楚吧?你有什么打算?”
童自珍默然。
童忧道:“我和阿兰虽然不是自小相处的姐妹,但她毕竟是我亲妹妹,她的心思我能猜出几分,她心高气傲、貌美多才,普天之下能入她心里的只有你一个,你如果不幸去世,她必然追随而去。”她紧盯着童自珍苍白的脸颊,“你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童自珍怔忡地重复:“让她活下去……”
童忧道:“不管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让她不得不活下去!”
童自珍的目光与童忧相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露出一副古怪之极的表情。
廖烟媚带着毒神蛊鬼还有吴兰心和纪霞衣由密道绕过毒园花圃回雪宁阁,吴兰心对纪霞衣歉然一笑,“拿你做饵,真是对不住。”
纪霞衣苦笑,做都做了,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她叹息一声,“弱肉强食,自古即如此,你何必道歉?”
吴兰心道:“田翠衣是你表妹,已经做了我六嫂,咱们也算是一家人,现在她恐怕已经知道我瞒着她把你弄到阵里的事了,一定很生气,你如果不原谅我,她就更不会原谅我了。”
提起田翠衣,纪霞衣心里更是苦涩,幽然道:“她总算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也不枉她以前受的悲伤痛苦。”
吴兰心道:“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纪霞衣凄然一笑,“不必了,天下有许多事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生死亦然、感情亦然。”
吴兰心脸色一变,“没有试过又怎知没有用?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我就绝不认输!”
廖烟媚走过去轻拍她的肩头,“别激动,咱们还有十天时间。”
吴兰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若是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她一向表情生动、光彩照人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沉忧,纪霞衣猜想童自珍的情况可能不好,想这吴兰心虽然千灵百巧、诡计多端,从未在别人手里栽过跟斗,却也奈何不得天意,心中更增酸楚。
五人由密道回到雪宁阁,田翠衣当先扑上来,拉住纪霞衣的手,“你没事儿吧?”
纪霞衣摇摇头,“没事。”
田翠衣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因为事情太多太乱,我想起要把你带进来时,你已经被移到阵里去,阵法也发动起来了。”
吴兰心一进门就去看童自珍了,廖烟媚拍拍田翠衣的肩头,“阿兰怕你怪她让你表姐陷于危险之中,答应为你表姐做一件事,这个机会也不是经常有的。”
田翠衣眼一亮,问纪霞衣:“阿兰真这么说?”纪霞衣点点头。田翠衣立刻把她远远拉到一边,低声道:“霞姐,你的心事瞒不过我,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让阿兰帮忙呢?说实话,她的主意还蛮多的。”
纪霞衣苦涩地道:“但万一不成呢?挑破了这层窗户纸,如果没有结局,我和他之间就完全毫无希望了。倒不如一直暗恋下去,至少还可以自欺。”
田翠衣道:“霞姐,以往你是咱们三姐妹中最开朗、最有勇气的人,从不畏首畏尾,怎么如今连这点儿勇气也没有了?”
纪霞衣幽幽道:“我和你不一样,童归尘爱你,而他……他……并不爱我……”
廖烟媚站在一边没有跟过来,心思似乎没在她们身上,却忽然悠悠叹道:“花不多情,也会枯萎;人不痴心,难免憔悴。何不多情,就让心碎;何不痴心,且教泪垂?”
纪霞衣全身一震,田翠紧紧握住她的手,“表姐,难道你就甘心白白这样憔悴下去?而他根本对你的心意毫无所知?”
吴兰心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童自珍斜倚在床上,正看着门这边,不禁讪然,“你没睡?”
童自珍温和地笑笑,“我睡不着。”
他向她伸出手,她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他本来身体就单薄,现在变得更瘦了,白皙的肌肤变黄了,原本给他增添魅力的深眼窝凹得更深了,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只是那双眼睛仍如倒映着蓝天的湖水般清澈。吴兰心紧紧地抱住他,把头埋进他怀里。从小到大,她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生死关头,从没有象此刻这般绝望与恐惧。脸颊贴着的是单薄的胸膛,可以感觉到心脏在里面一下一下地跳动,并不是很有力。
什么时候这代表着生命的鼓动会消失?这胸膛的缓慢起伏停止?她将再也看不见他嘴角眉梢温柔的微笑,再也看不见他温和愉悦的目光?
感觉到吴兰心把自己越抱越紧,温热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自己胸前的衣裳,童自珍平静的面容上也现了一抹悲情,柔声道:“阿兰,人各有命,我活了十八年,已经是向上天偷来的,够了。”
吴兰心呜咽道:“可是我和你在一起才一年,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
童自珍道:“如果有来生……”
吴兰心抬头凝视着他,凄然而笑,“今生咱们都不能够聚首,来世的事又有谁知道?而且生是不知死的,谁知道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象生前一样,一片虚无……你的意识里不再有我,甚至也许连‘童自珍’这个意识都没了……就算有来生,你已不再是‘童自珍’,我也不再是‘吴兰心’了。”
她的目光是那般悲痛、又那般依恋!童自珍的心象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险些又吐出血来。一旦自己死了,她还能不能活下去?就算她不有意寻死,这么深重的绝望悲伤也足以压垮她。
吴兰心瞪大眼睛,瞠然地看着童自珍俯下来吻上她的嘴唇。这是童自珍第一次主动亲近她,太不符合他的禀性了,他想干什么?感觉到他的手在解自己的衣衫,吴兰心全身一震,猜到他想干什么了,但童自珍心地善良,凡事都先为别人着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明知自己死期将近的情况下还要占有一个女孩子的清白?
她心念急转,猛然想通了,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走?”
童自珍的脸上充满了万般不舍的悲伤,“因为我不想你因为我而浪费了上天赐予你的美好生命。你既聪明、又美丽,才智武功都是当世少有的,注定要活得意气风发、多姿多彩,我不能让你跟我一起死!”
“所以你要给我一个责任,让我不得不活下去?”吴兰心倏地冷笑起来,“我还打算用这个法子对付童烈,没想到却被人先用在自己身上!”她一把揪住童自珍的衣襟,厉声道:“你要我用一生的时光来回味这十天、每时每刻都活在痛苦和悲伤的回忆里,不觉得太残忍了吗?你凭什么替我决定该死该活?”
童自珍柔声道:“我们的孩子会陪着你,你可以用一生去爱他,他必然不会象我这样,永不能回报你的爱……也许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可以令你忘记我的人……”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童自珍异常苍白与绝世清俊的脸上,吴兰心在他耳边怒吼:“不要摆出这种大慈大悲的面孔!我最恨最恨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意!我这辈子全部的爱都给了你!你让我再拿什么去爱别人?你以为随随便便一个阿猫阿狗我都能喜欢上吗?”
童自珍默默地抚摸着脸上的五指印,声音依然平静而温柔,“对不起,这是我的私心,我祈望上苍能给你一个代替我的人,代替我补偿你和安慰你……说到底其实是想让自己的心减少些歉疚,却没有为你着想……对不起……但我真的宁愿你忘了我,也不愿意你这么鲜活、这么美丽的生命就如此这般随我湮灭……”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比得知自己无药可救还要痛苦……”
吴兰心眼里含泪,胸脯剧烈起伏着,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抱住他痛哭起来,泣不成声!她有多么地舍不得他,多想和他就这么拥抱着,一直相守到老!她为此费尽了心力、算尽了机关,可是上苍却以它无敌的强势和无情的冷酷摧毁了这一切!
童自珍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用力抱紧她,“原谅我……原谅我……求求你答应我……如果咱们没有孩子,那就是天意要你随我一起走,我保证到时不会有人再拦你。”
吴兰心抬头痴痴地望着他,“那你答应我,如果冥冥中真有黄泉、真有阴间,不管我有没有孩子,你都要等着我,即使我过很久才能下去找你,你也得等!”
“好,我会一直等,一直等……”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心中交织着悲伤与甜蜜、深情与痛苦……
大家围坐在雪宁阁侧厅里吃晚饭时,吴兰心还没下楼来,廖烟媚微微笑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先吃,也许明天的早饭她和七弟也都顾不上吃了呢。”这是句开玩笑的话,但在座的谁也笑不出来,吴兰心委身于童自珍虽然是两情相悦,但在如今的情况下却是一种苦涩的结合。
童天赐道:“世上药方之药引大半是大夫们故弄玄虚或是牵强附会,这味泪血龙珠会不会也是如此?如果把它撇开,单熬方子里的药材不行吗?”
廖烟媚道:“药引是古人用药时辅助之用,来自有因,只是后人卖弄,越传越离谱,失了原先之真义。我听先母说,先父是从一本古籍上找到这个药方的,药引一定有它的用处,可惜古书已残、有方无解,否则也许就知道‘泪血龙珠’是什么了。”
童天赐沉声道:“反正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破釜沉舟试一试。”
童忧轻叹道:“这件事等和自珍、阿兰商量后再说吧。纵然要试,也得等十天以后完全绝望了再试。”
童天赐喃喃道:“十天……十天……”众人皆默然无语,心情沉重,嘴里虽然嚼着饭菜,却不知是何滋味。
廖烟媚眼波一瞟饭桌旁的人,有意无意地问:“五弟呢?”
童冷叹了口气,“他喝酒太多,现在还在睡,等他睡醒再给他送饭吧。”
廖烟媚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眼睛却飞快地瞟向田翠衣,丢了个眼色过去。
田翠衣看了身边的纪霞衣一眼,纪霞衣自从在花林被吴兰心带回来后一直昏睡着未进粒米,因此到雪宁阁后用了几块点心,现在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发呆。
廖烟媚道:“纪姑娘,饭菜做得不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