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苍生 第一章(1)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尽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但大都有着各自的规律。像中国农民,自古以来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坷垃中扒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悲欢离合、生生死死的故事层出不穷,但活的规律基本上千篇一律。
然而,到了公元1958年夏天,中原大地上却发生了一件违背规律的怪事:千千万万个村庄里的庄稼人,对自家豢养的鸡子,突然产生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不论是公鸡母鸡大鸡小鸡,还是白鸡黑鸡花鸡黧鸡,男女老少一律群起而攻之,大有赶尽杀绝灭此朝食的意思。这个时候你无论走进中原大地的哪个村庄,都会看到几尽丧心病狂的人们手持不同的工具,奔驰呼叫追逐着,一幅鸡飞狗跳的景象。
公鸡母鸡祖祖辈辈与主人和睦相处,母鸡殷勤地向自己的主人提供蛋品,以便主人补养身体,或者作为礼品馈赠亲友;公鸡的主要职责是当农家的时钟,每天都极负责任地为主人打鸣报晓,以使主人不误农事。因而,自古以来,人们对公鸡怀有一种敬意,称其为“雄鸡”,那一句“雄鸡报晓”,就是人类对公鸡最恰当、最敬重的评价。可是今天,公鸡母鸡们怎么也闹不清楚,是在哪儿,因什么事,惹恼得罪了主人,使他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顿起杀戮之念。开始的时候,它们还以为是个别贪嘴的同类,跳上主人做饭的锅台或吃饭的案板,偷吃饭菜之后还在上面拉下腥臭的粪便,主人一时恼火给予惩罚。但睁大眼睛仔细一看,情形不对了,全村几乎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喝着号子捉拿它们,并使出了像当年从东洋侵入中国又侵入中原的日本鬼子那样的狠招,有几个麻痹大意的家伙已落毒手,发出震耳欲聋的悲号。那种悲号是歇斯底里的,是万般无奈的,是十分凄凉的,同时又是充满愤恨的。
一阵惊恐慌乱之后,鸡族们采取了它们只能采取的办法:逃跑。庄稼人对自家的鸡发动了歼灭战。除了不会走路的娃娃和卧床不起的病人,都参与了这场战争,对鸡进行围追堵截。
最让所有鸡族成员气愤的是,那些狗也参与了对它们的围剿。想想平日鸡族和狗族和平相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鸡司晨犬守户”,各尽其责地为主人服务,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却无根本的利害冲突。
在漫长的六七千年的时间长河里,鸡狗和人类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在人们还信神的时代里,每年一进腊月,锅屋里灶门口便贴上了灶神的画像,上面除了老灶爷爷和老灶奶奶及其子孙,还有一条狗和一只鸡的形象,这就是说那时人类已把鸡狗当作神灵对待了。中原大地上广泛流传的一句谚语,更充满质朴醇厚的人情味:鸡狗算一口。人类把鸡和狗当作了家庭成员。今天狗族却一反常态,狗仗人势,露出狰狞面目,用它们的尖牙利爪参与这场血腥的屠杀,可见“朋友都是假的,敌人才是真的”这话确实有它的道理。
《诗经》上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这个“埘”就是在墙壁上凿成的鸡窝。中原百姓对鸡舍如同自家房子一样重视,有的人家住房破旧,但鸡窝却用能遮风挡雨的厚厚茅草盖就,有的人家还专门给鸡窝上铺了几块瓦。但是,中原的鸡调皮、性野,喜欢在院中的树上过宿。为了生存的需要,鸡们从小就练下了一定的飞翔能力。这种有限的飞翔能力,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却救了它们的性命。它们在人追狗撵的危机关头或先或后一飞冲天,登上了所能够企及的桑树、槐树、皂荚树,最不济的也上了屋顶。任凭地上的人们怎样扬起双手大声威吓,或用砖头土块投掷,它们都不下来。经过大半天艰苦卓绝的奋战,庄稼人发起的围歼鸡族的战斗,已略有所获,取得阶段性胜利,此时他们个个扭动着脖子仰起汗淋淋的脸,恋恋地望一望树梢和屋顶的鸡们。有人突然发现,母鸡们对人是怒目相视,那些公鸡则是怒发冲冠。
接着,自然是宰杀褪毛开膛分解烹饪,当各家各户的烟囱冒出乳白色的炊烟之后,没多久便闻到了鲜美浓郁的鸡肉香味。这香味从各家菜锅里升腾出来,在每个村庄的上空汇拢聚集,不断扩展散布,一时之间,中原大地的空中都充溢着这种鲜美浓郁的香味。这是旷古未有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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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一章(2)
苏鲁豫皖周边的庄稼人,祖祖辈辈过着勤劳俭朴的生活,他们不懂得什么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们信奉是饭都压饥,是衣都挡寒,惜饭有饭吃、惜衣有衣穿的哲学,吃饱穿暖是他们生活的最高追求。然而,今天他们却一反常态,过起超越祖先的生活。
在此之前,他们还坚持认为超过祖先的生活是一种罪恶。当他们一个个端起满碗的鸡肉,走向凉风习习的柳阴里,席坐于地细细咀嚼品味鲜美鸡肉的时候,不但没有一星半点的罪恶感,还饶有兴味地与邻里讨论,烹饪鸡肉是用茴香出味还是用八角出味的问题。
饱暖思淫欲,男人满脸坏笑地讨论吃完透鲜的鸡肉后,该怎样发泄过剩的精力。家庭主妇们则郑重其事地交流烹调手艺,瞥见男人勾魂一样的眼神,暗暗打着肚里的那把肉算盘:家里还有十多只鸡,都要挨个儿杀掉,把鸡肉尽力做得美味些,让那个死鬼可劲搡去,把身体养得公牛似的,省得黑间头半夜日弄那么一回,后半夜再让他来一回,他不是打呼噜装睡就是哼哼唧唧不愿上阵。
就在中原大地掀起吃鸡热潮,鸡族全体成员对此大惑不解甚至义愤填膺的时刻,三户庄庄稼人中就很有几位提出不同意见。他们不是反对吃鸡,不是对喷香的鸡肉、透鲜的鸡汤不感兴趣,想做鸡族的大救星,恰恰相反,他们同样主张吃鸡,而且要吃得一只不剩,只是提出要改进目前的吃法,吃时应根据鸡的性别安排先后。
可是中国人喜欢整齐划一,喜欢纯粹,喜欢一致通过,讨厌唱反调,更讨厌持不同意见者,为这事儿三户庄好几家人在床上或院子里唇枪舌剑甚至大打出手。干部带头,首先开仗的是队长魏天霖家。在协商下一顿吃哪只鸡的时候,魏天霖与他女人发生了意见分歧。魏队长说:“吃那只黄鸡,肥。”他女人杨玉花说:“还是把那只红公鸡杀了,见天白糟蹋粮食不下蛋,一有点闲空就趴到母鸡身上耍流氓。留着母鸡再下几个蛋,好歹能弄几个零花钱。”魏队长一听这话就笑了,骂杨玉花道:“你狗日的真是头发长见识短!马上成立人民公社了。人民公社是啥?上级这些天天天都在宣传,你难道耳朵里塞驴毛没听见?那是通向共产主义的桥梁!没听歌里唱嘛,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共产党打江山奔的就是共产主义。到了共产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面包喝牛奶,什么主贵的东西没有,还不用花一毛钱,你还想着几个破鸡蛋!”
杨玉花撇了撇嘴,不满地说:“共产主义当然是好,可在哪里呢?吃到嘴里的才是好饭,穿到脚上的才是好鞋,离手三寸不为财,拿到手里才是自己的东西。留着母鸡下一个蛋是一个蛋……”魏天霖没等杨玉花的话说完就恼了,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声音也高了起来,指着杨玉花说:“你竟敢怀疑共产主义,你是个小小老百姓,没人跟你理论,要是吃公家饭的,话不落音就得给你上绳!”杨玉花也不是饶人的菩萨,见男人以官势教训人,嘴撇得跟八万似的揶揄道:“谁怀疑共产主义啦?我只是说共产主义眼下还没有到。你看你那样儿,红头涨脸吹胡子瞪眼,又是上绳又是法办的,像被人挖了八辈子祖坟!当官了是不是?想以势压人了是不是?给你个棒槌当针纫!你这样的官儿,手指头不够掰着脚趾头数都数不着你;像你这样的官儿,人家大地方一草帽子能捂四五个!你那乌纱帽儿高粱壳儿似的,一巴掌打落在地上吹着浮土都找不着……”
魏天霖刚满四十,身材魁伟,是一个典型的中原汉子。他从小就跟着祖辈父辈们在黄土地上摸爬滚打,庄稼地里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加上力大如牛,干活又从来不藏力不偷懒,在老少爷们中颇受好评。土改时,他因为工作积极,被土改工作组表彰为积极分子,还发展入了党。整个三户庄党员寥寥无几。三天前,他被曙光高级农业合作社管委会选拔为三户庄生产队队长,而他这位队长上任伊始就要带领他的所有部众跑步进入无限美好的共产主义,这怎能不让魏天霖十分得意得意十分!尽管他对什么是共产主义一丁点儿也不了解。但是,他同从万恶的旧社会里过来的人一样,对共产党充满了感恩之情。党说的话就是真理,就得跟着去干,是他发自心里的一种想法。他在上任时曾拍着胸脯保证,三户庄生产队绝不会掉队,绝不会落后。今天,正在兴头上的他,忽然被老婆抠鼻子抓脸腌臜一顿,心中立马升起腾腾怒火。杨玉花嘴里的话还没落音,脸上就落下铁页子似的一巴掌。
天下苍生 第一章(3)
其实,魏天霖生气发火打老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他当队长那天,杨玉花就闹过一场。当时,社里开社员大会,正要宣布对他的任命。杨玉花急急忙忙从家里跑来,腰中的围裙还没解下来,两手沾满了黄色的豆面。由于气急败坏,她说话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谁干我……我都愿意……就是不能让俺男人干……”这话连起来听,就不那么好听,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堂大笑。当时,魏天霖就很恼火。眼下,他这一巴掌打下去,杨玉花顿时觉得眼前火光一闪,脸上像被猛然泼了一瓢开水,噌地跳起了几尺高。她顺手操起小板凳,奋不顾身地向魏天霖冲了过去。于是,三户庄生产队的一场局部战争就此开仗。
与魏天霖夫妇同时开仗的还有许骡子夫妇。大约是为了便于伸拳舒脚,魏天霖夫妇选择了开阔的地形——院子里。许骡子夫妇惯会打嘴仗,所以前沿阵地就设在床笫之间。喝过汤刷好锅洗好碗,许骡子的女人柳叶儿就上了床,准备早点歇息。昨天晚上她被男人日弄得不轻,可以说三番五次死去活来。今儿一大早见全庄的人都咋咋呼呼逮鸡,说是马上要共产了,不能白白把自家的鸡拱手相让。于是,她也与男人一起尥开双腿捉起自家的鸡来。
过去吃鸡,都是人对鸡耍心眼儿,拿一把小米,装出对鸡关怀备至的样子,唤鸡过来吃食。当鸡心存感恩之情,低头吃食毫无防备之时,再把鸡抓住。可眼下是大热天,坐着不动,汗水都顺着脖子往下流,何况鸡们受了惊吓,到处飞跃。追鸡可不是轻活儿,把又跑又飞的活鸡变成饭桌上香喷喷的佳肴,也是琐碎累人的工作。所以,柳叶儿今天觉得特别的累,许骡子一爬上床,她就开门见山地说:“今黑间你得放老实些,不兴瞎捣鼓的,累死了!”许骡子笑笑说:“怎么你挂免战牌了?这可不是你柳叶儿的风格!行,喊声大大我饶了你。”柳叶儿说:“人家医生的话你忘了?房事太勤精子不成熟就不容易怀孕。”
许骡子和柳叶儿结婚三四年,一直没有生娃儿,两口子急了,前几天一同去县医院做了生殖系统检查。检查的结果是柳叶儿没问题,许骡子的精液里却根本没有精子。医生都是善良的,怕太伤了这位年轻人的自尊心,就说了柳叶儿刚才说的那话。这事全庄人都不知道,只是见他们老是不生养,就议论纷纷,撇下他许###的大号不喊,背地里喊他许骡子。骡子者,驴马交配所生也,是没有生殖能力的,因此乡间有“骡子的家伙——无用”的歇后语。
许骡子听了柳叶儿的话大不以为然,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叫你剋你不剋,老了没儿你怨谁。趁年轻力壮不抓紧时间多剋几回,鼓捣出几个儿子来,年老了爬不动了后悔就晚了。”柳叶儿说:“鼓捣是不怕你鼓捣,可办什么事都得讲究个效果,这事也是一样。我的看法是,鸡肉再好吃也不能让它撑死,咱们要零碎吃,一天一只,主要是给你吃,给你加强营养。你要控制着自己,隔个十天八天精子成熟了,那股子坏水拱得你头脑轰轰响了,再可数灌进我这里头,我就不信好地好种子就种不出五谷杂粮来!”许骡子说:“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可上级能等你慢慢地吃鸡慢慢地营养?再说咱还有猪羊,这都是要吃掉的,不下大力可着劲地吃来得及吗?说不定哪一天来了指示,突然成立人民公社,突然鸡狗猪羊归了公伙,你说亏不亏?我是拿定主意了,就是撑死也得把这些家禽家畜吃干吃净!咱二叔血的教训还不够咱记一辈子!”
许骡子的二叔###礼打一抗美援朝就参加了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跟美国鬼子血拼了几年拼掉了半条腿。复员的时候上级发了一笔数目不菲的安家费,那笔钱他搁枕头底下压了好几年也舍不得用一分。后来他不知抽动了哪根神经,在一次骡马大会上,倾其所有买了一头黢黑油亮的大黑牛。大黑牛在他家里喂了不足二十天,初级社就转成了高级社,大黑牛自然也就被牵到集体饲养室里去了,把个###礼后悔得几次投河上吊。人是被救下来了,可###礼却不叫###礼了,众人改口喊他许二眼子。特别是当初向他借钱他没有借给的人,喊得最欢最起劲,全村人及附近庄上的人也都把这事当成笑话,说他这种人骂眼子熊摊双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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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一章(4)
今天,柳叶儿听许骡子提他二叔###礼的事,心怦然一动,但想了想还是坚持劝许骡子说:“一天吃两顿鸡跟一天吃一顿鸡一样,身体就消化那么多,吃多了消化不了,反倒闹肚蹿稀,还不如家常便饭养人。”许骡子发狠说:“蹿稀也得吃,不把该吃的吃完决不收兵!”柳叶儿本是好意,见男人不听,也来了气说:“好汉搁不住三泡稀屎,你要是蹿起稀来,不但好东西养不好身子,你那个家伙万一不放种,怀不上孩子别怨俺!”许骡子一听女人这话中意思大有嫌他不是男子汉大老爷们的意思,他平日怕的就是这一点,“清水屌”三个字像一只铁拳猛地杵在他心窝子里,不由火冒三丈地说:“就你那破盐碱地天好的种子也白搭,你不立苗反怪俺。”柳叶儿说:“全庄人可没说俺是不立苗的盐碱地,可都说你是匹骡子!”许骡子对于骡子的说法早有耳闻,不料今天打自己女人的嘴里说出来,立刻觉得有一个炸药包在身边爆响,震得他两耳轰鸣头脑却麻木木的,待他清醒过来,掀开被单抓住一只脚脖子,把柳叶儿一丝不挂的雪白的身子拖下床来,撂在脚地上说:“俺是骡子,你去找牤牛、叫驴牙狗吧!”许骡子把女人撵出了阵地,光溜溜的以占领军的傲慢姿态,伸展了四肢躺上床去。
柳叶儿是个尥蹶子娘们,在娘家当闺女的时候,有一回到司马井供销社买布,跟售货员姑娘吵起来。供销社的售货员都是吃公家饭的,吃公家饭的自然觉得是人上人,平日说话牙都龇在嘴唇外头,根本不把她这个乡下妮子夹在眼里。她拿了几次布料柳叶儿都没相中,想叫她再调换调换,售货员姑娘恼了,对她说话嘴里不干不净,话语间还带着讽刺和挖苦:“长这么大穿过几回新衣裳?买不起就算了,等找着了男人叫男人给你买吧!”柳叶儿哪里受过这气?一蹦三尺高说:“俺日你浪娘,俺的小孩子都会买烧饼打酱油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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