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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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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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身走了还没有多远,就听见前面有声音,表示有人说着话儿,在她走的那一条小路上越来越近。待了不大的工夫,就看见他们的脑袋顶着天空出现。他们那时正慢慢地走来;虽然那时天色已经昏暗,不大能从形体方面看出他们的身分来,但是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们不是荒原上的工人。游苔莎稍稍往小路旁边闪开一点,好把路让给他们。他们是两个女人,一个男人;而那两个女人,由她们的语声听来,是姚伯太太和朵荪。 
  他们打她身旁走过去了;他们正走到游苔莎跟前的时候,好像辨出了她在暗中的形体。一个男性的声音说了声“夜安!”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嗫喘着回答了一声,急忙和他们交臂而过,跟着又转过身来。她一时之间,真不能相信,机缘会这样凑巧,并没用她费什么事,她所观察的那所房子的灵魂——引动她去观察那所房子的人物,居然能在她面前出现。 
  她使劲睁着眼睛,想要看一看他们,但是却看不见。不过她那种聚精会神的劲儿,却叫她的耳朵变得好像不但有听的能力,并且还有看的能力。在她现在这种情况之下,感官的能力能够这样扩大,是可以叫人相信的。那位聋博士奇头①说过,由于他长久努力的结果,他的身体对于声波感觉得非常灵敏,所以他用身体觉到的声音和用耳朵听到的一样;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聚精会神的作用对于他,大概和它现在对于游苔莎,正发生了同样的影响。 
  ① 聋博士奇头(1804…1854):幼时耳朵摔聋,后致力学问,写了许多关于宗教的书。此处所引,见于他一本自传性的书,《失去的感官》。 
  那三个人说的话,她一字一字全听得见。他们并没谈什么秘密。他们只是一家人,形体多日隔离而心灵却息息相通,现在又聚在一起,就很起劲地闲谈起来。但是游苔莎所听到的,却不是他们说的话;过了几分钟以后,她对于他们所说的话,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所听到的,是在他们的谈话之中仅仅占十分之一的那个应对的声音——那个对她说“夜安”的声音。有的时候,那个声音答应“是”,有的时候它答应“不是”;又有的时候听见它打听荒原上的一个老人。有一次,只听它说,四围的山峦,都有和蔼可亲的面目;这一句话让有游苔莎那样见解的人听来,吃了一惊。 
  他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越去越远了,后来慢慢低微,再就听不见了。游苔莎当时所得到的,只这一点点东西,其它一切她全得不着。但是天地间却没有比这一点点东西能更叫人兴奋的了。那天下午,她已经把从美丽的巴黎回来的那个人种种迷人的情况,琢磨了大半天了——她琢磨,他一定满身都是巴黎的气味,满肚子都是巴黎的故事。而这个人曾对她说过“夜安”。 
  那三个人去了以后,那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也跟着去得无影无踪了,但是那个男子的声音,却在游苔莎的脑子里索回流连。姚伯太太的儿子——因为那个男人正是克林——说话的声音,就声音本身而论,真有叫人惊异的地方吗?没有,没有什么叫人惊异的地方;但是这个声音却能包罗一切,无所不有。感情方面的事情,在说那一声“夜安”的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游苔莎的想象力就补充了所有的一切;但是却有一个谜她猜不透。那一个人,既是会从这些棒莽丛杂的山上看到和蔼可亲的面目,那么他的趣味会是怎么一种样子呢? 
  一个满腔情绪的女人,遇到现在这样的时节,就会有千头万绪的心思,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并且这些心思都在脸上表现出来;不过这种变化,虽然实际存在而却非常细微。当时游苔莎的面目,就连续不断、如合节奏地表现出来这种情绪。只见她的脸先一发红;跟着想起这种想法太不顾羞臊了,脸又一搭拉;于是心里又一高兴,脸又一发热;一热之后,跟着又冷了下去。她脸上就是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表现,因为她心里也就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想象。 
  游苔莎回到自己家里了。她真高兴了。她外祖正在火旁陶然独乐,把泥炭上的灰刮去,使泥炭的红火露出,因此惨红的火焰,就把壁炉暖位映得通红,好像炼炉的颜色。 
  “咱们为什么从前和姚伯家老没有过来往?”游苔莎走上前去,把她那双柔嫩的小手儿伸到火旁烤着,问。“我很愿意咱们从前跟他们有过来往。他们一家人好像都挺好。” 
  “我要是知道为什么才怪哪,”老舰长说。“姚伯那老头子,虽然像树篱一样地粗,我倒很喜欢他,不过我十二分相信,就是你有机会到他们家里去,那你一定也不肯去。” 
  “为什么我就该一定不肯哪?” 
  “像你这样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定觉得他们的乡下味儿太重。他们老在厨房里闲坐,老喝蜜酒和接骨木酒,老在地上铺沙子①保持清洁。这自然是很合理的过法儿,不过那怎么能对你的脾胃哪?” 
  ① 地上铺沙子:英国乡间普通人家,室内无地毯,铺沙子,以时更换。 
  “我想姚伯太太是一位上等妇人吧?她不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吗?” 
  “不错,是;不过她得跟她丈夫一样地过法儿啊;我想,这时候,她一定也这样过惯了。啊,我想起来啦,我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把她得罪啦,从那一次以后,可就再没和她见面了。” 
  那天晚上,真是游苔莎的脑子里多事的一夜,真是她几乎老不能忘记的一夜。因为她作了一个梦;向来作梦的人,上自尼布甲尼撒①,下至司瓦庄的补锅匠②,很少有作的梦比她这个更奇异的。这么一个光怪陆离、兴奋错乱的梦,从前决没有像在游苔莎这种地位上的女人曾经作过。那个梦,曲折迷离,仿佛克里特的迷宫③,闪烁变幻,好像灿烂的北极光,色彩缤纷,和六月里的花坛一样,人物杂沓,和行加冕礼的礼堂一般。也许让什希拉杂后④看起来,这个梦比平常的梦并不能算高出多少;也许让一个刚从欧洲各国的宫廷回来的女人看起来,这个梦只能算多少有点儿趣味。但是在游苔莎那个地位上,那种生活里,这一个梦却得算是尽了梦境迷离之能事的了。 
  ①尼布甲尼撒:巴比伦国王,在位第二年,他作了个梦,梦见一个大象,这象甚高,极其光耀,形状甚是可怕等等。见《;日约·但以理书)第二章第一节至四十九节。 
  ②司瓦庄的补锅匠:据英国一个传说,十五世纪司瓦庄一个小商贩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他到伦敦去,准可以听到好消息。其人去到伦敦桥,果有一人告诉他,说他梦见属于司瓦庄一小商贩的梨衬底下埋有财宝。商贩回家。果于梨树下发现财宝。司瓦庄为英国东部一市镇。此处行业不符,或出误记,或由与班扬相混。 
  ③ 克里特的迷宫:克里特,岛名,在地中海.古时为一国。迷宫相传是狄莱勒司为克里特王买那司所修。错综迷离,曲折复杂,入其中者,即不得出。 
  ④ 什希拉杂后:即《天方夜谭》假定的叙说者。 
  但是梦中幻境一幕一幕渐渐变换之中,却有一幕,奢豪的光景比较稍差一点。在那一幕里,一片蹁蹑飘舞、辉煌缤纷的前景后面,荒原隐隐出现。那时候,她正伴着一个银盔银甲的武士,合着迥非人世的乐声跳舞。那个武士已经伴着她一同经历过所有光怪陆离的变幻了,他头盔上的护面却老没揭开过。跳舞那种错综曲折,叫人快乐得如登九天。软语情话,絮絮地从辉煌的银盔下面送到她的耳朵里;她觉得她就是乐园里面的人物了。忽然之间,他们两个转出了跳舞的人群,钻到了荒原上一个池塘里,后来不知怎么又从地下钻了出来,到了一个虹霓掩覆、五色灿烂的山坳。“一定要在这地方,”她身旁那武士说;她红着脸抬头看去的时候,只见他正在那儿要揭去头盔,好和她接吻。恰巧在那个时候,轰然地响了一声,跟着那个武士,就好像一副纸牌,散成了碎片。 
  游苔莎高声喊:“可惜没看见他的脸!” 
  游苔莎醒来了。轰然一响的,是楼下的百叶窗,女仆正把它开开,好放阳光进来;因为那时虽然严冬昏沉,日光暗淡,但是天色已经渐渐放亮了。“可惜没看见他的脸!”游苔莎又说了一遍。“那个人一定是姚伯先生!” 
  游苔莎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点儿的时候,她就看出来,这个梦境里,有许多情况,全是自然而然由昨天白日的幻想生出来的。但是这种情况,并不足以叫那个梦减色,因为那个梦之所以有趣,就是由于它又供给了绝妙的薪柴,燃起了新的热烈情感。那时的游苔莎,正在“有心”和“无意”之间那种起伏点上,正在所谓“逢其所好”那个阶段上。在最强烈的爱情进行的过程中,都要出现这样一个阶段,而在这一个阶段里,必然是最强烈的爱情掌握在最薄弱的意志手里。 
  这位感情强烈的女人,如今竟有一半和影里情郎发生恋爱了。她的热烈爱情里那种离奇诡谲的性质,在理智方面使她降低,在心灵方面使她提高。要是她的自制力再多少大一点儿,那她就能完全用理智硬把感情克制压服,因而把它斩除干净。要是她的骄傲心再多少小一点儿,那她就会牺牲了一切女孩儿家的身分,去到布露恩,在姚伯住宅的前后左右,走来走去,一直等到看见姚伯为止。但是游苔莎对于这两种事情,却一样也没作。从她受那样大的引诱那方面看来,她的行动,恐怕最可作榜样的人也不过如此;她只在爱敦的山上,一天出来透两三次空气,老用眼四外瞭望。 
  头一回她出来的时候,姚伯并没往她散步的那一方面去。 
  第二回她又在外面游荡,不过这一回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地方上出现。 
  她第三次出来的时候,正碰着迷雾沉沉;她只往四外看了一看,根本就没抱多大的希望。因为就是姚伯出来了,并且走到离她二十码以内的地方,她也不会看见他。 
  她第四次想要和他邂逅的时候,忽然大雨倾盆,她只得转身回家。 
  第五次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天气很清朗,她在外面流连的工夫也很久,一直走到布露恩所在的那个山谷的上首。她看见白色的篱栅,只隔有约莫半英里的远近。但是姚伯却没有出现。这次她转身回家的时候,差不多觉得灰心至极,同时对于自己这样不能自持,也很觉得惭愧。她决定不再去寻这位巴黎归客了。 
  但是如果天公是不故意捉弄人的,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游苔莎刚刚下了这种决心,机会就立刻来到,而这个机会,在有意去找的时候,却“踏破铁鞋无觅处”。 

四 眷眷心无那行险以侥幸   
  还乡……四 眷眷心无那行险以侥幸游苔莎打主意不再去访那位巴黎归客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号,那天晚上,只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新近有一种谣言,传到她的耳朵里,说姚伯回来看他母亲,只是短期的勾留,下礼拜不定哪一天就要走了;游苔莎在最近那一点钟里面,正因为这个消息,在那儿凄惶。“这是当然的,”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人,在繁华的城市里,作事正作到热闹中间,当然不能在爱敦荒原上久住。她要在这样短促的假期里,和那位说话的声音曾使她兴奋鼓舞的青年见上一面,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的了;除非她像一只红胸鸟一样,老在她母亲的房前房后,房左房有,徘徊往来,流连不去,但是那样办,却又有困难,又失身分。 
  乡村的男女,要是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他们平常采取的权宜之计,就是上教堂。在平常的村庄里或者市镇上,一个回家过节的本地人,只要不是因为年纪大或者心意懒而失去了看人和让人看①的兴趣,那我们可以稳稳当当地预先料到,他一定会在圣诞节那一天,或者紧接节后的礼拜天,穿着新衣服,带着前途光明、洋洋得意的神气,在教堂的坐位上出现。因此圣诞节上午教堂里的会众,多半是生在附近一带那些跟吐叟展览所②里一样的著名人物。到那儿,一个叫人家整年弃在故乡的女人,能够潜行偷入,去看一看那位一年以来把她忘记而现在回到故乡的旧情人发展的情况;并且面对公祷书,目注旧情人,心里琢磨,也许新事物对他已经没有什么魔力了吧,他也许会旧情复燃而心里跳起来吧。到那儿,像游苔莎这样比较新来乍到的街坊,可以移步命驾,去仔细观察观察那位她还未来此地就已经离家远去的本地青年,看一看他的人品如何,同时琢磨琢磨,值得不值得在那青年再离家以后,和他的父母拉拢交结,好在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够知道关于他的情况。 
  ① 看人和让人看:这种观念,似初见于罗马诗人奥维得、他在《爱的艺术》第三卷第九十七行说,“他们来看人,他们也来让人看。”后屡见英诗。 
  ② 吐叟展览所:在英国伦敦玛利勒贲街。所内都是古今名人的蜡像。吐叟本为瑞士人,曾以蜡捏塑法国历史人物,于巴黎展出.后迁伦敦。 
  但是在人家零散的爱敦荒原上面,这些用情用意的办法,全不适用。名义上他们是教区的教民,实际上他们并不属于任何教区。凡是到这块地方上那些孤零分散的人家里和他们的家人亲友过圣诞节的人,都老坐在他们家人亲友的壁炉旁边,喝蜜酒和别的开怀的东西,一直喝到他们最后告别的时候。既是到处都是寒风冻雨、冰雪泥泞,所以他们不愿意跑二三英里,两脚沾湿,后脖子都溅着泥浆,去和那些虽然也算是街坊、而却住在教堂近旁,能够洁净干爽上教堂的人,坐在一块儿。姚伯既是在家只待几天,所以游苔莎清楚地知道,十有八九,他不会到教堂去的;她要是坐着矮马马车,走过很坏的路,想要在那儿见他一面,那净是白费力气。 
  那时候已经暮色苍茫了,游苔莎正在饭厅里的火旁坐着;那个饭厅也就是门厅①,本是他们冬天闲坐的地方,因为冬天的时候,老舰长最喜欢烧泥炭,而那个饭厅里的大炉床,又正是专为烧泥炭砌的,因此他们不愿意到起坐间里去。屋子里面能看得见的东西,只有摆在窗台上面的物件,顶着低低的天空,露出它们的形体:中间是那个旧沙漏,两旁是两个古代不列颠人的骨灰盆,那本是从附近一个古冢里掘出来的,现在当作了花盆,里面栽着长剃刀形叶子的仙人掌。房门上有人敲门。仆人没在家;老舰长也出去了。敲门的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进来,敲屋子的门。 
  ① 饭厅……门厅:英人住宅,进门处为门厅,设衣帽伞架等物,一般与饭厅分开。乡间的小房地,地狭房间少,往往二者合而为一,应即所谓halldiningroom。 
  “谁呀?”游苔莎问。 
  “劳你的驾,斐伊舰长,你能不能让俺们——” 
  游苔莎起身走到门口,说:“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一直就进来啦?你应该在外面等着。” 
  “舰长对俺说过,俺可以不必麻烦,一直进来,”一个小伙子回答;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不讨厌。 
  “哦,是吗?”游苔莎稍微温和一点儿说。“你有什么事,查雷?” 
  “今天晚上七点钟,你老爷能不能劳驾把他盛燃料那个屋子,借给俺们排一排戏?” 
  “怎么?今年爱敦幕面剧①里有你吗?” 
  ① 幕面剧:原文mumming,英国的一种民间戏剧,起于中古,盛行英国各处,演于节日,特别是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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