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仅仅是因为有事才到这儿来的,”那位来客说,说得比开始的时候还冷淡。“我很冒昧,问你一句话——你曾从朵荪的丈夫手里接过什么礼物没有?”
“礼物?”
“我的意思实在就说的是钱!”
“什么?我自己亲手?”
“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要问一下你私下亲手从他那儿接过钱没有——不过我刚才没想把话那样说出来就是了。”
“从韦狄先生手里接过钱?没有——从来也没有。太太,你问我这个话是什么用意?”游苔莎的火儿来得实在太急了,因为她和韦狄过去的关系,她意识得太强烈了,所以她一下就认为,姚伯太太一定也知道那种关系,大概这是跑来诬罔她,说她现在还从韦狄手里接受不名誉的礼物了。
“我只问一问就是了,”姚伯太太说。“我曾——”
“你应该把我这个人看得高一点儿——哦,我恐怕你一开头就老反对我!”游苔莎大声说。
“不错。我那都是为克林打算,”姚伯太太说,说的时候,因为认真,口气未免太重了。“保护自己的儿女,本是人人都有的本能啊。”
“你这是说他得有人保护,才能免得我害他了。你怎么居然能露出这种意思来?”游苔莎满眼含着急泪大声喊。“我嫁了他并没害他呀!我作了什么坏事啦,至于叫你这样来小看我?既是我从来没对你作过错事,那你就不应该在他面前毁坏我。”
“我所作的,都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应当作的,”姚伯太太比较温和一点儿说。“这个话,我本来不愿意现在深谈,不过既是你这样硬来逼我,那我只好说一说了。我现在老老实实地把真话对你说了,我觉得没有什么惭愧的。我本来很坚决地认为他不应该娶你——所以我才用尽了我力所能及的种种方法去劝他。不过现在事情既是已经办完了,我就不想再抱怨哪。我还准备欢迎你哪。”
“啊,不错,用这种纯讲实际的眼光来看一切,好极了,”游苔莎压住了火儿嘟囔着说。“不过为什么你可非把我跟韦狄先生拉扯到一块儿不可哪?我也跟你一样,也有气性啊!我很气愤;凡是女人都要气愤的。你要明白,我嫁克林,本是俯就他,我并不是用什么计谋把他骗到手的;所以我决不愿意叫人家当作一个用计谋欺骗人的人看待。只有那样的人,因为强钻到人家家里,才让人家不得不勉强凑合。”
“哦!”姚伯太太怒不可遏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儿子的门第赶不上你们斐伊家——也许比你们还高哪。听你说俯就这种话,真叫人好笑。”
“无论怎么说,是俯就,”游苔莎感情激烈地说。“而且要是那时候我就知道会是现在这种样子——知道我结了婚以后一个月,还得在这片荒原上住,那我——我答应他以前,总要再思再想的。”
“你顶好不要说这种话啦吧;这些话叫人听来觉得不大可信。我知道他决没用过什么欺诈的手段——反正他那一方面,我确实知道一点儿欺诈的手段也没用过,无论对方怎么样。”
“这太叫人压不住火儿啦!”那位年轻的新娘子嗓子都哑了说,同时满脸通红,两只眼睛射出了光芒。“你竟好意思对我说这种话?我非把我那句话重复一遍不可了:我要是早就知道,我结婚到现在,我的生活会是这种样子,那我当时一定拒绝他。我并不抱怨,我在他面前,对于这种情况,连半个字都没露过;不过这却是实在的情况。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我急于要嫁他那种话才好。你现在毁坏我,就等于毁坏你自己。”
“我毁坏你?你认为我是一个专会使坏的小人吗?”
“我没结婚以前,你就毁坏我,现在又来疑惑我,说我为了钱私下里跟别的男人好!”
“我没有法子不那么想。不过我在家门以外,从来没说过你什么话。”
“你在家里,可老对克林说我不好哇,还能有比那个再坏的啦吗?”
“我那是作我分内应作的事啊。”
“那我也要作我分内应作的事啊。”
“你分内应作的事,有一部分大概就是挑唆他不孝顺他妈吧。这向来就是这样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从前受过这种气的那些人一样地忍受哪!”
“我明白你了,”游苔莎气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说。“你把我看成了一个任何坏事都作得出来的女人了。你想,一个女人,背地里跟别的男人好,又挑唆她丈夫不孝顺她婆婆,世界上还有比这种女人再坏的啦吗?然而你现在可就把我看成了那样的女人了。你别把他从我手里拽走了成不成?”
姚伯太太也针锋相对一阵比一阵紧地回答。
“你不要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少奶奶!你瞧你的小模样儿都要气坏了;凭你,叫我这样的人气坏了,太不值当了!我不过是一个把儿子丢了的苦老婆子就是了。”
“你要是厮台厮敬地待我,那你的儿子还仍旧可以是你的儿子呀,”游苔莎说,同时滚热的泪从眼里流下。“都是你糊涂油蒙了心,自讨无趣;都是你造成了一个永远也不能再合起来的裂痕!”
“什么都赖我呀!你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人,对我这样放肆无礼,这叫人怎么受!”
“这都是你自己讨的呀:来疑惑我的是你,来惹我说了我丈夫这么些我自己本来说不出来的话的也是你!你这又该告诉我丈夫我都说了他些什么话,好教我们两个闹别扭,不得清净日子过了,是不是?你离开我成不成?你老是我的对头!”
“我再说一句话就走。要是有人说,我今天上你这儿来问你问的没有道理,那就是那个人撒谎。要是有人说,我劝我儿子不要娶你的时候用的方法都是不正当的,那也是那个人撒谎。我这是到了倒霉的时候了;上帝叫你这样的人来欺负我,对我太不公道了。大概我儿子这一辈子是不用打算得到幸福的了,因为他是个糊涂人,不听他母亲的好话。你,游苔莎,你这是站在危崖上面,自己还不觉得哪。你只要把你今天对我发的脾气对我儿子发出一半儿来——我想你不久也许就会发的——那你就会看出来,他现在对你虽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柔顺,可是他也能像钢铁一样地坚硬!”
说到这儿,那位激动的母亲就起身走了,同时游苔莎喘息不止地站在那儿往池塘里看。
二 逆境袭击他却歌唱
还乡……二 逆境袭击他却歌唱那天游苔莎本来打算和她外祖待一下午,但是有了那一场不吉利的会晤,结果她就匆匆回到爱得韦去了,她到那儿的时候,比克林预先盼望的早三个钟头。
她进了门,脸上通红,眼里还带着刚才那种激动的余波。姚伯抬头一看,吓了一跳。他从前永远也没看到她有过任何近于这种样子的时候啊。她从克林身旁走过去,本来想可以不惊动他,就一直上楼,但是克林却关心得立刻跟在她后面。
“怎么啦,游苔莎?”他问。那时游苔莎正站在卧室的炉前地毯上,眼睛往地上瞅着,两只手在胸前握着,帽子还没摘下来。他问她那句话,她并没立刻就回答,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
“我看见你母亲来着;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她啦!”
克林听了这话,心里头仿佛压上一块像石头似的重东西。就是那天早晨,游苔莎预备去看她外祖的时候,克林还对她表示过,说他很愿意她能坐车到布露恩去看她婆婆一趟,再不就用其它她认为合适的方式,去跟她婆婆言归于好。出发的时候,她很高兴;他也抱了很大的希望。
“怎么弄的哪?”克林问。
“我没法儿说——我都忘了。我只知道,我刚才见你母亲来着,而以后永远也不想再见她。”
“为什么哪?”
“我现在跟韦狄先生还有什么关系呀?无论是谁,我都不许往坏里琢磨我。哦!那真太寒碜了,让人问我从他手里接过钱没有,或者鼓励过他没有——我也记不清楚她究竟怎么说的,反正是这一类的话吧!”
“她怎么会问起你这种话来啦哪?”
“她可真那么问来着么。”
“那么这里头一定有原故了。我母亲还说什么别的话没有?”
“我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们两个都说了一些叫人一辈子都要嫉恨的话!”
“哦,这一定有误会的地方。她的意思没弄清楚,是谁的错儿哪?”
“那我倒没法儿说。也许是环境的错儿吧,反正环境至少得算是很别扭的。哦,克林哪——我现在不能再不说了——这种使人不快的事态都是你给我弄出来的,不过你一定得改善这种事态才成——一定得改善,你得说你要改善这种事态,——因为现在我恨透了这种事态了!克林,你把我带到巴黎,再作你从前的事好啦!咱们在那儿一起头儿,无论过得多么简陋,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是巴黎,不是爱敦荒原就成。”
“不过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再回巴黎去的意思了哇,”姚伯吃了一惊说。“我确实敢保,我从来没有叫你往那方面想的时候啊。”
“我也承认,没有。不过一个人,总有些摆脱不掉的念头。那个念头就是我摆脱不掉的。现在,我既是你的太太,和你有福同享,有罪同遭了,难道我对于这件事就不能表示一点意见吗?”
“呃,有些事情是不在讨论的范围以内的;我认为现在这个问题,就特别是这样,我并且认为,这是咱们两个都同意的。”
“克林,我听了这种话很不痛快,”她低声说,同时眼光下垂,转身走开了。
没想到游苔莎心里会藏着这种希望,现在一旦表示出来,她丈夫就心烦意乱起来。女人用婉转曲折的办法,以求达到她的愿望,他这还是头一次遇到。但是他虽然很爱游苔莎,他的心意却没动摇。她跟他说的那番话对他没发生别的影响,只是叫他下决心比以先更亲密地抱定书本,为的是好能更早一些,在这种新道路一方面获得切实的成就,来驳她那任意由性的想法。
第二天,基尼的哑谜解开了。朵荪匆匆地来看了他们一趟,亲手把克林那五十基尼交给了他。那时游苔莎并没在跟前。
“那么我母亲说的就是这个了,”克林喊着说。“朵荪,你知道他们两个曾很凶地拌过一回嘴吗?”
现在朵荪对她堂兄的态度,比以前缄默一些了。原来结婚的结果是,把从前的默默无言,在一方面变而为呶呶多言,在另一些方面又变而为呐呐寡言。“大妈已经告诉了我了,”她安安静静地说。“她从迷雾岗就一直上了我那儿。”
“我所担心那种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朵荪,我母亲到你那儿的时候,神气很不好吗?”
“不错。”
“实在很不好吗?”
“不错。”
克林把胳膊肘支在庭园栅栏门的柱子上,用手捂着眼。
“你不要为这个心烦,克林。她们也许早晚有和好的一天。”
他摇头。“像她们两个那种火性都很大的人,不会。也罢,注定了的事是没法儿改的。①”
① 注定的事……没法改:英国格言。
“有一样还算好——这些基尼到底没丢哇。”
“我宁愿把它们再丢两次,也强似有这种事。”
在这种龃龉之中,克林觉得有一样事非办不可——那就是,他得快快使他办学校的计划显然有所进展。抱定这种目的,他就有许多晚上读书都读到半夜以后一两点钟。
有一天夜里,他用功用得比别的日子都更厉害,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时日光正一直射在窗帘子上,他往那一方面看头一眼的时候,觉得眼睛一阵剧痛,只得急忙把眼睛又闭上了。他每一次试着往四围看的时候,都有眼睛见光发痛的感觉,同时烫得肌肉发痛的眼泪就往脸上流。他梳洗的时候,没有法子,只好在额上裹了一块绷布当眼罩儿;那一天里面,那个眼罩儿就没能去掉。游苔莎见了这样,十分惊慌。第二天早晨,觉得情况还不见好,他们就决定打发人上安格堡会请医生。
傍晚的时候,医生来了,说这是暴发火眼,本来前几天克林曾经受凉,目力一时变弱,但他仍旧夜夜读书,所以才引起了这种病痛。
克林一面因为急欲进行的事业受到阻挠而烦躁焦灼,另一面却又变成一个失了自由的病人。他关在一个半点亮光都透不进去的屋子里;要是没有游苔莎在一盏带罩油灯的微光下念书给他听,那他的光景就可以说是绝对苦恼了。他希望,顶坏的情况不久就可以过去;但是医生第三次来的时候却说,再过一个月,虽然可以冒险戴着眼罩儿出门,而继续他那种工作或者看任何印刷品的念头,却很久很久不用打算。他听了这话大吃一惊。
一礼拜一礼拜过去了,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给这一对年轻夫妇消愁解闷。游苔莎时常想到令人可怕的情况,不过她老小心在意不在她丈夫面前露出来。比方他真把眼瞎了,或者,就是不至于瞎,他的目力永远不能恢复到能再作合乎她的心愿那种职业,好叫她搬出这所荒山里的偏僻住宅,那怎么好呢?在这种不幸的情况下,到美丽的巴黎去的梦想,恐怕是很难成为事实的了。既然一天一天过去了,他的病仍旧不见好,她就越来越往这种悲惨的地方想,并且还要跑到庭园里,背着她丈夫,抱着满腔失望的愁绪,痛哭一番。
姚伯想去请他母亲来,又想还是不请好。她母亲知道了他这种情况,只有更加愁烦了;而他们的生活那样静僻,要不是特别打发人去告诉她,她自己就不会听到他们的消息。他尽力把这种烦恼用哲学家沉静的态度忍受,一直等到第三个礼拜;那时他病后才头一次出房门。在这个阶段里,医生又来过一次,克林硬逼医生把意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不听医生的话还好,他听了,更添了惊慌;因为医生说,他什么时候可以再作从前的事,还是和以先一样地难以说定;他的眼睛正在一种特别的情况里,虽然可以给他够走路用的目力,但是要用力瞅任何固定的东西,却难保不引起再发急性火眼的危险。
克林听了这个消息,一时沉吟不语,不过却没绝望。一种恬然的坚忍之气,甚至于一种信然的知足之感,控制了他。他的眼并不至于瞎,那就够了。命中注定了得在无限的时期里戴着墨晶眼镜看天地万物,那得算是很坏的情况的了,并且得算是任何上进的致命伤的了;但是克林这个人,在面临只影响到他个人社会地位那种恶运的时候,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斯多噶派①;并且,要不是为游苔莎,无论怎么卑贱的行业,都能使他满意,如果那种行业能够在不论哪一方面合于他的文化计划。开一个乡村夜校就是其中的一种;他的苦难所以并没能把他的精神制伏,就是由于这一点,如果不是这样,他就难以支撑了。
① 斯多噶派:古希腊哲学之一派,以坚忍刻苦为务。
有一天,他在暖洋洋的太阳地里,往西走到了爱敦荒原上他顶熟的那一部分,因为那块荒原离他的老家很近。他看见在他面前那些山谷之一里面,有一种磨光了的铁器发出闪烁的亮光;他走到跟前,模模糊糊地看出来,那种亮光,是从正在那儿斫常青棘的一个樵夫用的器具上发出来的。那樵夫认出来他是克林,克林却是听见了那樵夫的声音,才辨出来他是赫飞。
赫飞先对克林的苦恼表示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