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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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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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朝着那个声音出发的地点看去;但是除了小山的山脊顶着天空连绵不断地出现而外,再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他朝着那面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蜷伏一团的人形,差不多就紧靠在他的脚底下。 
  这个人是谁,本来有好些可能,但是在所有的可能之中,姚伯却连一时一刻也没想到,会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在这种时季里,有的时候,斫常青棘的为了免去回家来去的麻烦,在野地里睡觉,本是常有的事;但是克林却记得那种呻吟的声音,所以他就更仔细地看去。只见躺着的那个人,是个女人的模样;跟着他就觉得一阵苦痛,仿佛山洞里的一阵冷风吹到他身上一样。但是一直等到他俯下身去,看见了那个人灰白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他才完全确实认出来,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的母亲。 
  他当时简直地就可以说连气儿都没有了,同时本来要自然出口的痛苦叫喊,也在他唇边上死去了。在他觉出来一定得想办法之先那一刹那里,他对于空间和时间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这又仿佛是多年以前他还在童年,在跟现在同样的时光里,他跟他母亲一同在荒原上的情况。那一刹那的时间过去了,他才醒过来,想起作救护的活动;他把身子俯得更低下去,只见他母亲还会喘气,并且喘的气,虽然细弱,却还匀和,不过偶尔有倒气儿的情况。 
  “哦,这是怎么啦!妈,您得了重病啦吗?——您不是要有个好歹了吧?”他把嘴唇贴到她脸上,嘴里喊。“我是您儿子克林哪。您怎么跑到这儿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时候,克林已经把他由于爱游苔莎而跟他母亲生出来的裂痕完全忘了;在他心里,现在的时光,和他还没跟他母亲生分以前的亲爱时光,弥合为一了。 
  他母亲只把嘴唇活动,看样子好像还认得他是克林,不过却说不出话来了;跟着克林就努力琢磨,看有什么顶好的办法,可以把她挪动,因为在露水还不很重以前,一定要把她挪开那个地方才成。他本是年轻力壮,他母亲又不胖,所以他就把他母亲拦腰抱住,把她多少抱起一点儿来,问道:“这样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她把头摇了一摇,跟着他就把她抱了起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那时空气已经完全凉爽了;不过每逢他走到那种没有草木铺缀的沙石地方,那上面日间吸收的热气,就反射到他脸上。他刚一把他母亲抱起来的时候,他并没顾到得走多远的路,才能从这儿走到布露恩;但是走了不久,虽然他那天下午已经睡了一觉,他却也觉到他那种担负很沉重。当时克林像伊尼艾斯①背着他父亲那样,往前走去,那时只有蝙蝠在他头上回旋,只有蚊母鸟在他面前不到一码的地方上扑打翅膀,但是喊声所及的地方以内,却一个人都没有。 
  ① 伊尼艾斯:特洛亚被陷,伊尼艾斯负父携子从城内逃出,见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二卷第七○五行以下。 
  他走到离住宅还差不多有一英里的时候,他母亲因为他那两只胳膊抱着她勒得慌,就露出转侧不安的样子来,仿佛觉得他的胳膊勒得她不好受似的。他把她放在膝盖上,往四围看去。他们现在所到的地点,虽然离无论哪条路都很远,但是离费韦、赛姆、赫飞、阚特父子那些人所住的那一部分布露恩,却不过一英里。并且五十码以外,就有一个小土房,墙是土块打的,房顶是草皮作的,现在完全空着,没有人住。那一个孤独土房的简单轮廓现在可以看得出来;他就决定先往那儿去。他刚一到了那儿,就把他母亲轻轻地放在门口,跟着跑出去,用小刀割了一抱最干爽的凤尾草,铺在小上房里面(那个小土房有一面是完全敞着的),然后把他母亲放在草上,跟着往费韦的家尽力跑去。 
  差不多一刻钟过去了,只听见病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过了那个时间,才看见天边和荒原之间有人影儿活动。几分钟以内,就看见克林同着费韦、赫飞和苏珊·南色来了,奥雷·道敦碰巧在费韦家里,还有克锐和阚特大爷,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他们带了来的有一个灯笼、一些火柴、一些水、一个枕头、还有一些别的他们匆忙之间想得起来的东西。跟着他们又打发赛姆回去取白兰地。一个小孩儿把费韦的矮种马拉出来,骑着去请那个住得顶近的医生;同时他们吩咐他,叫他顺路到韦狄店里,告诉朵荪,说她伯母病重。 
  赛姆和白兰地不久都来了,就在灯笼的亮光下把白兰地给病人喝了下去;喝下去以后,病人才有了知觉,能够比划着表示脚上有毛病了。奥雷·道敦看了半天,才明白了病人的意思,就把她比划的那只脚检查了一下。只见那只脚又红又肿,连在他们看着的时候,红色都慢慢地青紫起来。在红肿那块地方的正中间,有一个深红色的小点儿,比豌豆粒儿还小,仔细一看,是一滴血,在她的脚脖子上面鼓起,成了一个半圆球形。 
  “俺明白了这是怎么啦,”赛姆说。“她这是叫蝮蛇咬啦!” 
  “不错,”克林也马上跟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看见一个叫蝮蛇咬了的,跟这个一样。哎呀,妈呀!” 
  “那回叫蝮蛇咬了的就是俺爹,”赛姆说。“这就有一个方儿能治。你非得用别的蝮蛇身上的油擦在咬的那块地方上不可;要弄蝗蛇油,只有把蝮蛇放到锅里煎才成,他们给俺爹治的时候,就用的是那种法子。” 
  “那是很老的法子了,”克林不知所措地说。“我有点儿怀疑它。不过医生不来,咱们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那个方儿灵极了,”奥雷·道敦强调地说。“俺往常出去给人家伺候病人的时候,就用过那个方儿。” 
  “那么咱们只好祷告天快快亮了,好去捉蝮蛇,”克林很沉郁地说。 
  “俺试一试,看行不行,”赛姆说。 
  他拿起一根他曾用作手杖的绿色榛树杆儿,把它的一头儿劈了个岔儿,在里头夹了一个小石子儿,然后手里抓过灯笼来,照着往荒原上去了。克林那时已经生起一个小火,并且打发苏珊·南色去取煎锅。还没等到苏珊回来,赛姆就带了三条蝮蛇进来了,有一条正在棍子劈岔里宛转婉蜒,那两条都已经死了,在棍子上搭拉着。 
  “俺只能捉到一条能杀鲜肉的活的,”赛姆说。“这两条搭拉着的是俺白天作活儿的时候弄死了的;不过落太阳以前它们还没死,所以它们的肉还不会很陈。” 
  那一条活蝮蛇,用它那含着恶意的小黑眼珠儿,看着聚在那儿的那一群人,同时它背上棕黑相间的美丽花纹,也好像都气得更鼓起来了一些似的。姚伯太太看见了那条蝮蛇,那条蝮蛇也看见了姚伯太太;只见姚伯太太浑身颤抖,把头转到一边儿去了。 
  “你们看这条蝮蛇,”克锐嘟囔着说。“街坊们,谁敢说原先上帝的花园里那条老蛇,把苹果给身上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吃了的那条老蛇①,谁敢说它没把它的坏处传给蝮蛇和别的蛇哪?你们看这条蝮蛇的眼睛——一点不错,和带着凶煞的黑覆盆子一样。俺只盼着它别祟咱们才好,荒原上叫凶煞眼睛②祟了的人可就多着啦。俺这一辈子是永远也不敢把蝮蛇弄死了的。” 
  ① 老蛇:《旧约·创世记》第三章以下说,上帝所创造的,唯有蛇比一切活物都狡猾。它劝夏娃把知识之果吃了,因而违背了上帝的命令。 
  ② 凶煞眼睛:英国迷信之一种,邪恶或会巫术的人,眼睛能放毒蛊惑人,被看的人可以中邪。 
  “啊,要是一个人没有法子不害怕,那也只好害怕了,”阚特大爷说。“俺当年要是知道害怕,那就免得俺作了那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险事了。” 
  “俺听着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似的,”克锐说。“俺愿意白天出事儿,因为白天的时候,就是碰见了顶邪道的老婆子①,你也可以有机会显一显胆量,不大用得着哀求她发慈悲,不过那可得你有胆量,跑的快,能躲得开那个老婆子才成。” 
  ① 邪道的老婆子:指巫婆而言。 
  “连俺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都不会那么糟,”赛姆说。 
  “啊,不管怎么样,反正祸事要来,是你一点儿都想不到的。街坊们,要是姚伯太太把命送了。官厅里是不是要把咱们捉了去,治咱们误害人命的罪?” 
  “不能,他们不能那么办,”赛姆说。“不过要是他们能证明咱们偷过人家的野味①,那可就难说了。不过姚伯太太还会还醒过来呀。” 
  ① 偷野味:一八八八年前,英国地主兼为乡村治安法官,乡下穷人偷打野味者,犯狩猎法,极为地主所恶,故遇有它隙可乘者,更重治之。 
  “俺就是叫十条蝮蛇咬了,俺也不会耽误一天的工作,”阚特大爷说。“俺只要心绪好,就有那样大的精气神儿。不过一个学过打仗的人有那种精气神儿,也并不算稀奇。不错,俺经过许多许多的事儿了;但是自从俺四年上在乡团里当过兵以后,俺就永远没再有过一次闪失。”他说到这儿,一面摇头,一面微笑,仿佛心里看见自己穿着军装的模样似的。“俺当年年轻的时候,不管有什么冒险的事,俺老是带头儿的!” 
  “俺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们老叫那顶傻的大傻子去挡头阵①吧?”费韦从火旁说,他正跪在那儿吹火。 
  ① 大傻子挡头阵:比较英国格言,“一个傻子永远冲到前头。” 
  “你那么想吗,提摩太?”阚特大爷脸上的神气忽然变得懊丧起来,走到费韦旁边说。“要照你这样一说,那么一个人会多少年以来,老觉得自己好,可实在并不好了,是这样吗?” 
  “别净扯闲盘儿啦,大爷。你把你那两条老腿活动活动,再去捡些劈柴来好啦。人家这儿挣命哪,你这老头子还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真太难了。” 
  “是,是,是,”阚特大爷说,同时带出对这番话深信不疑而感到郁闷的样子。“唉,总而言之,就是平常很能干的主儿,今儿晚上也都得抓瞎。即便俺是一个吹双簧管的或是拉中音提琴的好手,俺这阵儿也不会有吹吹拉拉的心肠了。” 
  那时苏珊已经拿着煎锅来了,跟着他们就把那条活蝮蛇宰了,把死活通共三条的三个头一齐割下,把身子割成一段一段的,把每段都剖开了,然后把它们扔到煎锅里面。锅里面跟着就在火上开始发出撕斯和爆裂的声音。过了不久,蝮蛇肉上就有清油流了出来;克林就把他的手巾角儿在油里蘸过,然后往伤处擦去。 

八 耳闻他人福目睹自家祸   
  还乡……八 耳闻他人福目睹自家祸同时,游苔莎一个人被撂在爱得韦那所小房儿里,叫事态弄得十分郁闷。她那天把克林的母亲关在门外,这件事克林自然会发现的,发现了以后,结果不论怎么样,反正总不会是令人快意的;她对于这种令人不快的情况,也和令人可怕的情况一样地憎恶。 
  晚上一个人待着,本是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觉得烦闷厌倦的,而今天晚上因为先前那几点钟的兴奋,叫她一个人待着,她觉得比平常更烦闷厌倦。那两番来客,早就把她搅得心神不定了。克林和他母亲谈起她来,大概总要说她不好的,这种可能虽然并没把她搅得怎么不安,却也把她搅得非常烦恼;因此到后来,连她那种睡梦昏沉的心情也都激动起来了,后悔不该没给她婆婆开门。她原先倒是确实认为,克林是醒过来了的,所以她要是替她自己那样辩护,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她婆婆头一次敲门的时候她没去开门,她却没有理由能免于责难。不过她却不埋怨自己,而却把这种过失放在一个模糊不清、巨大无比的世事之王的肩头上,说她的地位是他安排的,她的命运是他掌握的。 
  在一年这一季里,晚上走路比白天凉爽得多;所以克林走了一个钟头左右以后,她忽然决定,她也出门儿往布露恩那面儿走一趟,心里想,她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可以碰到他。她刚走到庭园的栅栏门跟前,听见有车轮辚辚的声音,抬头一看,她外祖坐在马车里走近前来。 
  “谢谢你,我一分钟都待不下,”她外祖回答她的问候说。“我正要往东爱敦去,顺路到这儿来告诉你一件新闻。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吧——关于韦狄先生继承产业的新闻?” 
  “没有,”游苔莎茫然地说。 
  “他得了一万一千镑的产业——原来他叔父打发家眷回国来着,可是走到半路上,家眷都跟着卡随欧皮阿船沉到海底去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也跟着死在加拿大。所以韦狄一点儿也没料到,就把全部财产都继承了。” 
  游苔莎站在那儿,一时一动也不动。“他得到这个消息有多久了?”她问。 
  “呃,他今儿早晨一早儿就知道了。因为十点钟查雷回来的时候,我也知道了。他真得说是走红运的人了。你呀,游苔莎呀,有多傻!” 
  “我怎么傻?”她说,同时把眼睛一抬,外表好像安静的样子。 
  “怎么傻?当初他跟你好的时候,你怎么不摽住了他呀?” 
  “他跟我好倒不错!” 
  “我这是新近才知道,你们两个从前曾有过些意思;哼哼,当初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我不极力反对才怪哪;不过既是你们两个有了些意思,那你怎么可不摽住了他哪?” 
  游苔莎并没回答,不过她的神气却看着好像是,她对于这件事,要是愿意说一说的话,她也能一样地振振有词。 
  “你那个可怜的丈夫,那个半拉瞎子,这几天怎么样啦?”老头子接着说。“其实他那个为人,说起来也很不错。” 
  “他身体很好。” 
  “他那位堂妹——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倒交了好运了。他妈,那条船儿①本来应该是你坐的呀,孩子!我现在得走啦。你们用不用我帮忙?我的也就是你们的,这是你知道的。” 
  ① 那条船儿:原文“galley”,用在此处,即“那个地位”之意,因斐伊舰长当过水兵,故好用“船”等字眼。 
  “谢谢您,老爷子,我们现在还不短钱花,”她冷冷淡淡地说。“克林倒是斫常青棘,不过那是因为他作不了别的事,所以才斫常青棘,又锻炼,又消遣。” 
  “他这种消遣可以赚钱,是不是?我听说一百捆卖三先令。” 
  “克林本来有钱。”她说,脸上一红;“不过他愿意再多赚一点儿。” 
  “很好;再见吧。”于是老舰长就赶着车走了。 
  游苔莎的外祖去了以后,她就机械地往前走去;但是她的心思,却已经不在她婆婆和克林身上了。韦狄虽然老抱怨他的运气不好,现在却好运照命,走上了光明的前途了。一万一千镑啊!在爱敦荒原上,无论从哪方面看,韦狄都得算是一个有钱的人了。在游苔莎眼里,那也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很够供给她那种被克林在态度较严厉的时候贬为虚荣和奢侈的要求的了。游苔莎虽然不是爱金钱的人,她却爱金钱所能供给的东西;所以她想起韦狄新得到的那种意外之财的时候,韦狄本人也变得其味无穷了。她现在想起他今天早晨穿得有多雅致体面来了:他那大概是不怕野玫瑰和荆棘划破了,把他顶新的一套衣服穿出来了吧。于是她又想起他对待她的态度来。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说。“他现在有多么愿意我是他的人,好满足我一切的愿望啊!” 
  她把他眼神儿和言谈里的细处都回忆起来的时候——在当时却几乎一点儿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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