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去行礼,就是为了这一层。你们想,姚伯太太反对了结婚通告,闹了个翻江搅海,这阵儿要再明张旗鼓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办喜事,仿佛她并没反对过,那岂不就要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当初不该反对来着吗?”
① 非利士人的铜护膝:非利士人古代民族,和以色列人常交战。《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第四、五节说,“……从非利士营中出来一个英雄,名叫歌利亚,头戴铜盔,身穿铠甲,腿上有铜护膝……”
“确乎是——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并且那对于那真是傻瓜的小东西儿也很不好;其实这也不过是俺这样猜就是了!”阚特大爷说,同时仍旧努力装出明白晓事的态度和神气来。
“唉,那天真是百年不遇,正碰着俺也在教堂里,”费韦说。
“要不是百年不遇,那你们就叫俺傻瓜好啦,”阚特大爷使着劲儿说。“俺今年一年,压根儿就连一回教堂也没去过,这时候冬天来了,俺更不去了。”
“俺有三年没迈教堂的门坎儿了,”赫飞说。“俺一到礼拜就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儿又远的不得了;就是你去啦,上天堂也是难上难。因为许多许多人都上不去么,所以俺干脆就老在家里待着,永远不去。”
“那天俺不但在教堂里,”费韦重新使着劲儿说,“俺还和姚伯太太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哪。俺当时听见她一开口,俺就觉得身上一飕飕的,你们也许觉得不至于那样。不错,是有些古怪;可是俺当时可又真觉得身上一飕飕的来着。因为俺紧靠着姚伯太太么。”这位讲话的人,因为要使劲表示他并非言过其实,所以把嘴闭得比先更紧,同时把四围听话的人看了一遍;那时那些闲人,靠得更拢了,来听他的故事。
“在那种地方上,只要一出事儿,就不会小啦,”站在后面一个女人说。
“牧师说:‘你们要当众说出来,’”①费韦接着说。“牧师刚把这句话说完了,跟着就有一个女人,在俺旁边站起来了,差不多都碰到俺身上了。俺就跟自己说啦:‘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街坊们,不错,虽然那时俺在神圣的教堂里,俺可当真那样说来着。眼前站着这么些人,说话咒骂人,凭良心说,俺觉得不对,堂客们顶好别过意才好。不过真是真,假是假,俺实在说那种话来着么,俺不认账,那岂不是撒谎了吗?”
① “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英国从前法律,结婚多用结婚通告,由牧师在礼拜天作早祷读完第二遍《圣经》经文时向众宣布,连宣布三个礼拜天。如有人反对,结婚通告就无效。牧师宣布时说:“我现在宣布某处某人和某处某人的结婚通告。如果你们之中,有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原因,不能作这种神圣的结合的,你们要当众说出来,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或第三次]我问你们。”
“不错,费韦街坊。”
“‘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俺说,”说故事的费韦,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说那两个咒骂字眼的时候,脸上仍旧是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那无非是证明,他这样说,并不是由于自己的高兴,却是由于事实的必要。“姚伯太太站起来以后,就听见她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牧师一听,就说:‘作完了礼拜,我再和你讲好啦。’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说家常话似的,不错,那时那位牧师,一下子变得和你我一样,一点儿也不神圣了。哎呀,姚伯太太的脸真白得厉害!你们记得教堂里那个石头人儿吧——那个扭着腿、叫小学生把鼻子打掉了的石头兵①?姚伯太太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的时候,她脸上的气色,就和那个石头兵一样。”
① 教堂……石头兵:欧洲中古,封建主及其家属死后埋于教堂内部,坟上刻着石像,多作身穿铠甲的武士,故谓之兵。其像如立,则扭腿交叉,如卧,则叠腿交叉,总之都成十字形,以示死者曾参加过十字军(但亦有冒充者),即此处“扭着腿”之意。
听这个故事的人,都轻轻地咳嗽,打扫清理他们的嗓子,同时把几块小棘枝儿,都拨弄到火里去;他们这样作,并不是因为非这样不可,却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有工夫琢磨这段故事里的意义了。
“俺听说他们的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俺就喜欢得跟有人给了俺六便士①一样。”只听一个女人很诚恳地说;这个女人叫奥雷·道敦,平常编石南扫帚过活,其实她这个人,本是不论对仇家,对朋友,全一样地和气;并且因为她能在世上活着,对于全世界都很感激:因为这才是她的天性。
① 六便士:比较英文人卡莱尔说,“不论谁,有六便士,那他对所有的人,就有六便士那样的权力。他可以吩咐厨子给他做菜,哲人教他读书;国王作他的守卫,当然都得以六便士为度。”又哈代在《远离尘嚣》里说,“两便士听起来特别微不足道,三便士则有一定的货币价值,因为少给三便士,则一天的工资就受相当的损失。”它例不具举,于此可见六便士的价值。
“这阵儿这个姑娘还不是一样地嫁给他了吗?”赫飞说。
“有了那一场风波以后,姚伯太太就把气儿消啦,很能凑合了。”费韦带着不理会赫飞的神气,把旧话重新提起来,表明他这番话,并不是赫飞的马后炮,而完全是他个人琢磨出来的。
“就算是他们不好意思,俺觉得也不见得他们就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办事,”一个身广体胖的女人说;只听她的胸衣,跟鞋一样,每逢她一转身或者一弯腰的时候,就吱吱地响。“过些日子,就应该把街坊邻居们招呼到一块儿,大家乐一下;过年过节的时候应该那样办,结婚的时候也应该那样办。俺就是不喜欢办事这样偷偷摸摸的。”
“啊,你们也许还不到岁数,不大知道,不过像俺这样的年纪,俺可就不愿意办喜事办得太火暴了。”提摩太·费韦一面说,一面用眼四周看了一遍。“俺说句实话,虽然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这样偷偷地把事办了,俺可一点儿都不怪他们。在办喜事的席上,你非得一点钟一点钟地跳五对舞和六对舞①不可。你们想,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这样干起来,他那两条腿受用不受用?”
② 对舞:一种生动活泼之舞。一般二人对舞,此处则为五人或六人对舞。哈代的短篇小说《对舞提琴手》里说,“对舞是那时代这地方身体‘棒’的人爱跳的。五对舞是五个舞者摆成十字形,每三人一行轮舞,以次转到正中间那个人,要两面都舞。”
“这话一点儿不假,只要你到女方家里①,你就很难说不下场跳舞,因为你心里分明知道,人家老盼着你不要把人家的东西白吃了啊。”
① 女方家里:英国习惯,结婚以后,在新娘子的娘家饮宴庆贺,完了以后,新郎新娘才一同去旅行度蜜月或到新郎家。
“过圣诞节的时候,你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年就那么一回,结婚的时候,你也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人家头生儿和二生儿命名①的时候,还有偷偷摸摸也来一两场跳舞的哪。不过你当只跳舞就成了吗,这还没算上你得唱的那些歌儿啦……论起俺自己来,丧事只要办得起劲儿,俺也一样地喜欢。因为丧事也跟别的宴会一样地有好吃的,好喝的,有的时候也许还更好哪。再说,你只说说死人怎么长怎么短就得啦;决不至于像跳水兵舞②那样,把两条腿累得跟木头棒子似的。”
① 命名:即行洗礼。
② 水兵舞:一种生动,用劲的跳舞,一人独舞。
“俺想,办丧事跳舞,十个人总得有九个认为太不合适吧?”阚特大爷用探问的口气说。
“懒得动的人,只有在办丧事的席上,酒碗传过几遍以后,才觉得稳当。”
“凭朵荪那样一个安顿、文静姑娘,可肯把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这么马马虎虎地办了,真叫俺不明白,”苏珊·南色说;苏珊·南色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胖女人,她喜欢谈原来那个题目,所以又把它提了起来。“这还赶不上那些顶穷的人家哪。再说,那个男的,虽然有人说他长的不错,俺可觉得不怎么样。”
“平心而论,新郎也算得是又伶俐、又有学问的了,他那分儿伶俐,和克林·姚伯向来也不差什么。他原先受的教育,本来打算要作比开静女店更高得多的事儿的。他本来是学工程的,咱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工程师。不过他不好好干,所以才当了店小二了。他那些学问全白费了。”
“这本是常有的事,”那编扫帚的女人奥雷说。“不过费心费力念书的人,还是有的是哪。从前有些人,你把他们下到第十八层地狱,都画不出个圆圈儿来,这会儿也都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写的时候,笔上一滴墨水都不往外溅,往往连半点墨水弄脏了的地方都没有①——哟,我说什么来着?——哟,是啦,还差不多连把肚子和胳膊往桌子上靠都不用哪。”
① 墨水外溅……:因以前用鹅翎笔,故易溅。
“实在不错;眼下这个年头儿,实在越来越花哨的不得了啦,”赫飞说。
“唉,俺在四年上①,还没到棒啊乡团里当兵的时候——那阵儿人家都叫俺是棒啊乡团,”阚特大爷兴高采烈地插上嘴去说,“俺还没去当兵的时候,俺也跟你们这里面顶平常的人一样,一点世路也不通。这阵儿哪,俺敢说俺没有不能行的事了。呃?”
① 四年上:指一八○四年说的。那时英国正和法国交战,拿破仑正计划用船载兵侵入英国。英国的多塞特郡,因在海滨,正当其冲,所以有乡团等,预备抵抗。棒啊团原文为Bang…up,英国方言,是俏皮、利落、有精神的意思。
“不错,”费韦说,“你要是能返老还童,再和一个娘儿们结为夫妻,像韦狄跟朵荪这样,那你一定会在结婚簿子上签你的名字;这是赫夫万不及你的地方,因为他那点儿学问,跟他爹一样。啊,赫夫啊,俺记得清清楚楚,俺结了婚,在结婚簿子上签名的时候,你爹画的押,在簿子上一直瞪俺。他和你妈,刚好是在俺和俺那一口子以前配成对儿的。只见你爹在簿子上面的那个十字道儿,把那一道横画儿长伸着,跟两只胳膊一样,冷一看,简直就是地里吓唬雀儿的大草人儿。那个十字道儿,黑漆漆的,真怪吓人的,——活脱儿是你爹的长相。本来那阵儿,俺又要行礼,又得挽着一个娘儿们,再加上捷克·常雷和一群小伙子,都爬在教堂的窗上望着俺直咧嘴,把俺热得跟过三伏天一样了;可是俺看见了那个十字道儿,还是要了命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过了一会儿,一根小草棍儿就能把俺打趴下,因为俺忽然想起来了,你爹跟你妈结了婚那么几天,就已经打了二十多次架了,俺一想俺也结婚,那俺不就是第二个傻瓜,去找一样的麻烦的吗?……唉,那一天真不得了。”
“韦狄比朵荪·姚伯大好几岁,她又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凭她那样有家有业、年纪轻轻的,可会为了那样一个男的撕衣裳,揪头发①,真太傻了。”
① 撕衣裳……:表示烦恼焦灼。
这位讲话的人,是一个掘泥炭①(或者说土煤)的工人,他刚刚加入这一群人丛,只见他肩头上扛着一个心形宽大的铁锹,那本是专为掘泥炭用的,它那磨得亮亮的刃儿,在火光里看来,好像一张银弓。
① 泥炭:一种炭化的植物,状如温土,英国乡下用作燃料,亦译土煤,已见前。
“只要他跟女人们一求婚,肯嫁给他的女人一百个还不止哪,”那个胖女人说。
“街坊们,你们听说过有那种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没有?”赫飞问。
“俺从来没听说过,”掘泥炭的说。
“俺也没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俺也没有,”阚特大爷说。
“啊,俺倒碰见过一次,”提摩太·费韦说,同时在他的一条腿上格外加了点劲儿。“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可要听明白了,可就有那么一个。”他把他的嗓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好像不要叫人家由于嗓音粗浊而生误会,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的责任。“不错,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他说。
“那么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个丑陋不堪的长相儿哪,费韦先生?”掘泥炭的问。
“啊,他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他什么长相儿俺先不说。”
“咱们这方近左右的人,认识他不认识他哪?”奥雷·道敦问。
“不大会认识吧,”提摩太说;“不过俺不说他的名儿,……小孩们,来,把这个火再弄一弄,别叫它灭啦。”
“克锐·阚特的牙,怎么一个劲儿地对打起来啦?”祝火那一面一个小孩,隔着迷离朦腾的烟气问。“你冷吗,克锐?”
只听见一个虚弱尖细的声音①含混急促地回答说:“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① 虚弱尖细的声音:克锐·阚特是一个男人而带女性者,英文所谓hermaphrodite,所以后面费韦用骗了的羊比方他。哈代在他的《苔丝》里,写过一个女人而带男性者,嘴上长胡子。
“克锐,你往前来,露露面儿,别这么畏畏缩缩的。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有你这么个大活人。”费韦一面嘴里说着,一面脸上带着慈祥的样子,往那面看去。
费韦这样说了以后,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身子摇摇晃晃,头发又粗又硬,肩膀窄得几乎看不见,拐肘和足踝都大部分露在衣服外面;他走来的时候,自己只自动地走了一两步,却被旁人推推揉操地拥了六七步。他便是阚特大爷的小儿子。
“你哆嗦什么?”那个掘泥炭的很和气地问。
“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没有女人肯嫁的那个人。”
“你他妈就是那个人!”提摩太·费韦说,一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锐全身和克锐身外,一下都看到眼里;同时阈特大爷也拿眼把克锐下死劲地瞪,好像一个母鸡拿眼瞪它孵出来的小鸭子那样。
“不错,俺就是那个人,”克锐说。“俺就是因为这个老害怕。你说这能不能把俺毁啦?俺老是说,俺不在乎这个,俺起誓赌咒地说俺不在乎,其实俺没有一时一刻不在乎的。”
“他妈的,天地间有比这个还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费韦说。“俺原先说的并不是你。这样说起来,有两个这样的人了。你为什么把你倒霉的事告诉人,克锐?”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这也没有法儿,对不对?”他看着他们说,同时把他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睁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来的样子;眼睛周围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枪靶子的纹道。
“不错,没有法儿。这种事真叫人难受。俺听见你那么一说,俺就觉得身上飕的一阵,发起冷来。俺从前本来只当着就有一个,谁知道这阵儿冷不防跑出两个来了哪。克锐,这真叫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过她们么。”
“俺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厚的脸皮。好啦,顶末了那一个对你怎么说来看?也许没说什么真叫人过不去的话吧。”
“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①的浑东西。’”
① 后来各版,此处增“二尾子货”。
“俺说句实话,这让人听着实在堵的慌。‘你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