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图道:“王爷,您忘了两年前您受封燕王时,皇后在宴席上跟您说过的话吗?”
真金皱眉道:“母亲?她说了什么?”
桑图道:“皇后说您读了汉人那么多书,请了那许多汉人做老师,但对汉人仍然不算真正了解。若想真正成为汉人通,您应该……”
真金眼睛一亮,一把拉住桑图的手道:“应该……应该……”
他说了两次“应该”,却也说不下去。原来察必皇后当时的原话是,“应该把老师请到床上来!”
蒙古妇人较之礼教束缚下的汉族女子豪放泼辣得多,母子之间,并不像汉人一般有诸多顾忌,即便房帏中事,有时也可谈笑。宫廷之中亦不像宋人那样有诸多约束。因此察必虽以皇后之尊,与儿子私底下说话,亦时有惊世骇俗之语。
这位皇后贤淑明敏,且行事通达,于政事常有真知灼见。更因身份之故,能言人所不敢言,因此一直为忽必烈所看重。
她认同丈夫所说“天下不可马上治之”的观念,十分赞同真金拜汉人做老师。“把老师请到床上”云云,虽是说笑,但真金若果真向她求娶汉家女子,可以想见皇后必不至坚决反对。
因此桑图忽然提及此事,真金自然欢喜无地。
桑图又道:“即便不是为请老师,王爷也该有个真心喜爱的妻子啊。我听皇后身边的宫女说,王爷对几位王妃都是淡淡的。我斗胆说句不知上下的话,男人哪能没个打心眼儿里疼爱的女人呢?你看草原上的狼,最心疼母狼的公狼,往往就是头狼!母狼越漂亮,公狼就越厉害。人啊,跟狼一样。您虽然贵为王爷,可这一宗啊,也是一样!”
真金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一时听得两眼放光,傻乎乎地直点头。顿一顿,又急道:“可她……她不喜欢我啊!”
桑图笑道:“王爷如此人才身份,时间长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也不信她不动心。只是……”
真金忙问:“只是怎样?”
桑图缓缓道:“只是有一节王爷需弄明白了:你再宠爱她,心疼她,也是你的事,却不是她的事!”
真金奇道:“此话怎讲?”
桑图道:“是你的事,你要爱她时,只管去爱。哪一日不爱了,也只管去爱别人;但若成了她的事,那便是你拿得起来,却放不下去,那就不好了。王爷打小儿就是个重情的,不动心时一切好说,若当真动了心,却要自己小心在意。”
真金低头将桑图这话细细咀嚼了一番,笑道:“男女之事,你倒知之甚多。”
桑图哈哈大笑。
真金又道:“破费你的银子,你回宫见薛禅汗时,我再还你罢!”
桑图道:“王爷迎娶王妃时,赏老奴才一杯喜酒喝就是了。那时说起来,我便是王爷的媒人啦!这份面子哪里去找?”
说得真金也笑起来,遂将此事揭过不提。
此事夜幕已深,桑图请真金早些休息。真金辞了桑图出来,一路回房一路低头琢磨他的话。
路过兰芽居住的屋子时,见里头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门前,犹豫片刻,咳嗽一声,举手叩门道:“睡了么?”
过了片刻,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兰芽披着长衣站在门内,面上仍旧不豫,却也没再拿锤子砸他,只淡淡道:“这么晚了,何事?”
真金不料她竟如此爽快地开了门,一时倒无话可说。想了一想,说道:“周察已拿了来,关在大牢里头。你可要报仇雪恨?”
兰芽一怔说道:“好啊!我明日就去瞧他。你吩咐他们不要拦着我。”
真金见她说得认真,笑道:“好!”
跟兰芽不吵不闹说了两句话,他大是欢喜,心满意足回房睡觉。
到了第二天,兰芽竟真的带着个小丫头去了死牢。
真金听见这事,只微觉好笑,便撩在一边。谁知到了晌午,看守周察那人煞白着脸来报:“周察不见了,牢房里锁着的是贺姑娘的一个丫头!”
38第三十八章
真金大惊又复大怒;内中还夹杂着大惑不解,忙追问有谁去过牢房。
看守苦着脸道:“没旁人;只头晌贺姑娘带着那个丫头进去过。”
真金追问道:“就是此刻锁在牢里的那个丫头?”
看守道:“不是她是谁?”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死囚越狱;按蒙古人的规矩;看守之人便是死罪!
真金立刻道:“带我去看——速速命人封锁城门;捉拿逃犯!”
那死牢造得牢固已极,四周墙壁俱是百来斤重的大石砌成,除一扇进出的铁门外;连窗户也没有一扇。因此看守只需防着犯人自尽,丝毫不用担心有人逃走。可偏偏这个犯人关进去不到一天;就在看守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真金一进牢房就看见这几日服侍兰芽的那个小丫头穿着周察的衣服、眼泪汪汪地锁在那里;口中鼓鼓囊囊不知被塞了些什么东西。
真金向她注目移时;示意看守将她放开。
小丫头一解下来就嚎啕大哭,将早晨兰芽如何带她进来、又如何趁看守不注意在外头桌上拿了钥匙、如何堵住她的嘴,命她跟周察换了衣服、又如何大摇大摆将周察带了出去,却将她锁在这里——一五一十,口说手比,喊冤叫屈。
又连带骂那看守道“是个死人,给人偷去了钥匙都不知道”!又苦苦哀求真金:“求求王爷,奴婢伺候不来贺姑娘,求王爷另派奴婢个去处罢!”
真金只听得目眩神迷、作声不得。过了片刻,问那看守:“牢房的钥匙,你平素放在何处?”
看守辩解道:“钥匙就放在外头桌上,只送饭时才能用到。若不是你们……你们……谁能想到……”
他向小丫头怒目而视,显是欲加指责,但看了真金一眼,又忍住不说。
真金把双拳攥得噼啪直响,清秀的面孔上青筋不住跳,一咬牙,掉头就走,大步向后园而来。
此时阖府都已惊动,下头人窃窃私语,都知走了死囚,但详情却还不知。
真金来到兰芽房前,但见房门紧闭。他“砰”地一脚把门踹开,一眼看见兰芽正坐在床边喝茶。
真金喘着粗气看她,双目几欲喷火。兰芽轻轻一笑,放下杯子问道:“那小丫头死了么?”
真金原就气愤到了极点,哪禁得住她再加挑衅,当下一个箭步冲到她身前,不假思索扬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过,真金一愣,兰芽亦是一愣,两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都呆了片刻。
兰芽首先回过神来,见适才擦脸的茉莉粉敞着盖放在桌上,她伸臂用力一扫——一盒香粉飞起来,半点不拉尽数扣在了真金身上,连脸上都溅了许多!
真金给茉莉粉这么一泼,晕头晕脑地打了个喷嚏,三丈高的怒火也不知为什么反倒消退了一些。他抹一把脸,颓然坐到了地上,望着兰芽喃喃道:“小丫头,你疯了?”
见兰芽听而不闻,他摇头苦笑:“你要跟我作对,法子多得是。怎么就能想起来去放周察?那是欺你辱你的仇人,你为了气我,就……”
兰芽打断话头,冷笑一声:“想不到燕王爷的气魄竟如此之小!我放走周察,就是为了气你一气?”
真金扬起白花花的脸,惊奇问道:“那是为什么?”
兰芽道:“他既得罪你们到了死地里,此一去但凡不肯隐姓埋名、平凡终老,那便只有一条路:投奔我大宋!嗯,王爷你也说过,这人称得上是个人物。他自己也说,你们打下襄阳,原是他的功劳。这样一个乱世枭雄,能弃暗投明,为我大宋所用——一加一减,这笔帐王爷不会算不清楚罢?”
真金极缓地拍手,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说得好!说得妙!你不能登坛拜将,号令三军,当真可惜。但有一节,两军对阵时,那周察身上血债累累,这样的人,他敢不敢投敌?就算他敢,你们的人就不杀他?”
兰芽随口吟道:“‘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仇!’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如何掌兵抗敌?”注(1)
真金像不认识一样看着兰芽,目不转睛:“原来只当你是个有几分性情的奇女子,谁想今日看来,竟还生着一副豪杰王者的肝胆!”
他忽然仰首大笑:“哈哈哈!可怜哪,中原万古英雄气,如今竟要妇人来承传!赵宋的男子何下百万,若都能像你一般,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兰芽作色而起,手指真金厉声道:“不准你诋毁我汉家男儿!大宋自有豪杰男子,只是你没眼福一见罢了!”
真金与兰芽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此刻的神情——又是激愤,又是骄傲;又是骄傲,又更是激愤。像母亲被人指摘儿子,如长姊被人嘲笑幼弟,是妻子被人羞辱夫郎!就好像在她面前,现就站着一个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大好男儿,生生将此刻一脸白粉,狼狈坐在地上的自己比得一文不值。
“哦?是吗?”真金讥讽地翘起了嘴角:“既是这样,那你为何还在这里?那豪杰之人,为何竟不来救你?他在哪里啊——”
他忽然变了声调,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只怕我现下把你扒光了衣衫压倒到地上,他也不会来问一声罢?”
真金在忽必烈膝下自幼便饱读诗书,指点江山,外表风流倜傥,内里英雄气概,自出娘胎到今日,不论对何人,从未说过一句这般无耻下流又阴损恶毒的话。以致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是一惊。
兰芽身子一颤,两行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真金顿时心软,举手摸了摸自家的脸,胡乱挥挥手道:“罢了罢了。我瞎说八道,你莫计较。你……你放心哭罢,我走了!”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匆匆走出门去。
出了门,一见脚下青砖头顶白云,这才全然清醒了过来,便更加懊悔适才一时冲动。
他一边严厉呵责自己,一边魂不守舍地向花厅走去。
但走着走着,忽又想到:她放走周察,从自己到桑图,从那小丫头到牢房看守,人人要受连累。闯下这般大祸,便挨上三百鞭子也是该当。如今不过给自己骂了一句,已不知是捡了多大的便宜!怎地如今却是她捂着眼睛在里头哭泣,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自己更在这里自责懊悔,似是给了她天大的气受。这真是从何说起!
真金左想右想想不明白,嘴里不由自主却在轻轻念诵兰芽吟的那首诗。走到花厅前的月洞门时,正好念到最后两句。他忽然停下了步子,心底悚然一惊——因那诗的结句正是,“何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39第三十九章
周察便这么给兰芽轻轻易易地放走了。
数百兵丁家仆按照桑图的命令,一寸一寸地在荆门城内搜了数日;又出城向各个方向追了数日;均是无功而返。
算来今番南来;真金在桑图家□住了三十二日。这三十二日里头;把人家的银子花了个河落海干不说;临走还唯恐他过几年重新兴旺发达,遂又重重地栽上一桩大罪——管教他老了再小;小了又老,再立六十年军功也翻不过身来!
依着真金;自是说什么也不忍桑图替自己顶缸。但势到如今实在情非得已——须知此事一旦泄露出去;贺兰芽立刻便死无葬身之地!
万般无奈,只得权且将天大的一笔人情仔细记下;留待他日想方设法再行补报。
小暑的第二日;真金辞别桑图,用一辆车拉了兰芽,从南城门出了荆门府上路,向荆州而去。
真金六个护卫剩了一半,依着老规矩在后头遥遥尾随。
真金执鞭赶马,兰芽静静地坐在车内,半点儿声息也无。有几回真金几乎要疑心她在车里悄悄地寻了死!但搭讪着回头看时,她仍是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似乎连姿势也没换过。
真金偷觑她的脸色——原来即便是在深山中忍饥挨饿时,一张脸也是娇嫩水灵,隐隐泛着红晕。可如今乃是苍白中带着蜡黄,就像大病初愈一般。
仔细回想,就算在周察手里受尽折磨时,她也不曾这样憔悴!
自那日大闹一场,兰芽便安静下来。每日闭门不出,不再如前番刻意挥霍,也不再一见真金就剑拔弩张,呵斥怒骂。一天比一天沉默,不管是谁,问话便说,不问便呆呆地坐着。
闹过的第二日,真金自觉过分,曾命人送了几碟精致的点心过去,以示和解。结果小丫头回去说,姑娘只“嗯”了一声,连眼皮儿也没抬一下。
这日赶路,两人泥塑木雕一般走了一个多时辰。真金实在气闷得忍不住,只好回头搭讪:“你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
兰芽轻声说:“不渴。”
真金又问:“那你饿不饿?”兰芽又摇摇头说:“不饿。”
真金故作惊喜指着旁边一个大树道:“你看那树上的喜鹊窝,足有西瓜大——不对,比冬瓜还大!”
兰芽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真金叹了口气。想来想去,总是那日的不是。没奈何只得故技重施,打起精神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一番:
“到临安还远着呢,你总不说话,我要闷死,你也要闷死!你看,我反正是打定了主意送佛送到西的,你再怎样不说话,也是无用……况往后也不比先前了。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你又做什么呢——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算是别人家,唉,那也是好的。如今可没有丫头听你使唤,没有小厮听你摆布,要什么就买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如今横算竖算就只我一个,你可千万省着些儿使,不然一不留神使坏了——我病了走不动,你也别想走……”
“再往前走就是荆州,刘备借了不还的荆州,你知道么?荆州再往南啊,就是刘郎浦。那是刘备迎亲的地方。孙权想用一个漂亮的妹子换取刘备的雄心,哈哈可惜,刘备哪有那么好骗!后人还有诗呢,你听我背给你听啊: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屋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易刘郎鼎峙心!哈哈,你道好笑不好笑?”
他从口若悬河说到口干舌燥,最后已半点不指望兰芽能听进去。只当自弹自唱,自娱自乐罢了。
他却不知道,兰芽此时心中所想与他相同,正是刘备和孙夫人。
虽然周瑜之计不行,但夏亡以妹喜,商亡以褒姒,周亡以妲己。吴亡在馆娃宫,唐亡在长恨歌。从来亡国祸水,半是女色……兰芽望着苍茫江水,由古即今,忽想到了自己身上——这位燕王待己可算宽和,私纵谋逆叛臣,也只发顿脾气了事。我若随他入元宫,寻机一刀杀了他父亲忽必烈,不知他会怎样!
若真有此事,那我便是大宋的功臣了。千载而下,自然也有诗人怀古吟咏,提笔写几句:“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之类的言语。
啊,若是季瑛知道了,不知又是怎样。哭定是要哭的,嗯,哭完了,笑可是也要笑的。
她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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