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尴尬,正是这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架势……
今日这场景,宛然便如当年,只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换做了真金。她一念至此,心中怅然,不觉红了眼眶。
卢处道伸出手来,将兰芽那只银钗奉上,向真金道:“原物璧还,我的意思,与甄兄将贵眷送去,兄若无事,咱们再找地方共饮几杯,也好叫我略表谢意,如何?”他不待真金答话,又笑道:“原想叫秀妹一同来道谢,但她女孩儿家脸皮子薄,适才伤了面子,说甚么也不肯来。她的歌喉是临安一绝,改日,改日我定叫她好好为兄唱上一曲。”
真金此来临安,原就有交结文士的打算,如今见这卢处道谈吐不俗,已生了接纳之心,再加上兰芽的缘故,因此欣然便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刚刚进城,眼下正要去寻客店。”
卢处道笑道:“原本若请几位光临寒舍,那是最好不过,但如今就算几位不嫌——不怕兄见笑——放着家中‘河东狮’,我也不敢贸然相邀。嘿嘿……不过,我倒知道一家客栈,干净整洁,老板也极好,兄若还没主张,就去这一家瞧瞧?”
真金暗自疑惑:听此人谈吐,大有“东山携妓”的胆量风调,为何却这般怕老婆?兰芽与他,又是怎样相识?
他按下心头疑惑,说道:“如此甚好,我们有辆车子在这里,咱们上车,边走边说。不过请稍等片刻……”他嘻嘻一笑:“且容小弟去趟茅房!”
他说出这话,脸上神情竟跟卢处道一般无二:自然无比,丝毫不见尴尬。
他这里做了主,兰芽虽不愿意,却也说不出什么。只得任凭卢处道带路,向他说的客栈而去。
当日午后,真金跟着卢处道自去饮酒说话,兰芽主仆三人便在客栈中歇息。
当日寿筵上事,九歌因年小,于个中原委全不知晓。当下便与冬雪一同询问兰芽如何识得卢处道。兰芽便将前事细细说了。
二人听完,都默然无语。良久,冬雪才道:“姑娘,这个王爷也怪可怜的。”
兰芽一怔,不明其意。冬雪道:“姑爷回来,他便……便要跟姑娘分开,回他们蒙古去了。他……他们便把大宋一股脑儿打下来,心中也是不如意的。相比之下,姑爷比他可要快活得多了。”
九歌原本听到这话,便要发怒,这回却什么也没说。
兰芽低声道:“别人心中如不如意,你又怎么知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又有什么人能一生如意了?”
当晚真金回来得很晚,兰芽一直没睡等他。他一身酒气,脸上却潇洒宁定,看见兰芽披着件厚衣站在走廊上,一笑说道:“那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我没跟他提你。”
兰芽“嗯”了一声,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鬓边发丝,轻声道:“今日九歌恶作剧,对不住得很!你像是喝了不少酒,身子……可好些了吗?”
真金道:“没什么,她小黄毛丫头,哪里当真伤得了我——不早了,你去睡罢。”
兰芽又轻轻“嗯”了一声,却不动弹,脚尖点地迟疑半响,忽然端端正正向真金福了一福!
真金骇然道:“这是怎么了?”兰芽低首道:“相识以来,承王爷屡次搭救解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给王爷施个礼,聊表寸心。”
真金看着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道红云,直视自己的眼神却清朗坚定,绝无半点游移,心中狠狠一痛,一声长叹:“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丫头,你放心,真金不是市恩之辈。不早了,歇息去罢!”
兰芽眼中热热地便要流泪,恐他看见,忙转身奔进房中。
这一夜两人都是难眠。夜半时分,忽有人打马驰来,蹄声嗒嗒,敲击青石地面,清脆入耳。真金一听马蹄声音便知是派去扬州的护卫回来了。当下翻身坐起,心中又苦又涩,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多时,楼梯上轻轻响起脚步声。他开门静候,只见特以鲁面色复杂难言,一个闪身进门来,喘息了片刻,却不说话,仰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真金便问:“那位……郑季瑛呢?”
特以鲁低声道:“王爷,他死了!”
50第五十章
真金如闻惊雷;呆呆跟着重复了一句:“他死了?”
特以鲁道:“李庭芝困守扬州;手下两个将领竟打了几个胜仗;一个便是这郑季瑛,另一个;却是周察!这周察……竟……竟果然投敌,与咱们作对了。”
真金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周察,追问道:“如今战况如何?郑季瑛是怎样死的?”
特以鲁道:“王爷勿忧;阿术将军正指挥精锐将扬州分割包围;城破指日可待。那郑季瑛是孤军深入;陷入重围;见突围无望;跟几名士卒一同自尽了的……”
他说到这里,便听外头“咕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二人忙打开房门,只见兰芽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已晕了过去。
真金此刻的心情复杂已极,见兰芽在外偷听,晕倒在地,却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特以鲁见他茫然无话,上前将兰芽扶起来,半拖半抱,放到屋中床上。
兰芽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双眼未睁,一双手却牢牢攥住了特以鲁的衣襟,断断续续问道:“他……他……”她急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特以鲁知她心意,从怀里取出一柄折扇道:“自尽的数人已经掩埋,这是士卒在尸首旁找到的,上头有字有画,又有落款,是与不是,姑娘一看便知。”说着将折扇塞到兰芽手中。
那是一柄温润腻滑的湘妃竹扇,扇骨在灯下幽幽泛着红光。兰芽颤抖着将扇子缓缓打开,展到一半,一丛桀骜的寒菊潇潇疏疏显露出来——笔法画意、结构布局,都再熟悉不过!
兰芽此时已知无幸,心下一阵激痛,“啪”地一声,折扇掉落,人又软倒在枕上。
真金捡起折扇,展开到头,见右边写着一首题画诗: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极磊落的一笔柳字,下面的落款正是,襄阳郑四!
特以鲁轻声询问真金:“可要去请大夫?”真金道:“不必,你下去歇歇吧。”
待特以鲁无声退出,真金倒了杯水递给兰芽。兰芽摇手示意不要,半响,忽凄然一笑,说道:“王爷,你知我方才临睡前想些什么?”
真金柔声问道:“什么?”
兰芽伸出右手,颤巍巍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手势说道:“我想人死了,若真有来世,我便嫁你为妻,报答你这一世的恩情。你便娶多少个妻子,我也不恼,只好好地服侍你。可是王爷啊,你瞧,我如今要报答你,只好多等一世了。你肯等么——你还是别等了罢,我……定是个不祥之人……”
真金猛地一拳砸向墙壁,压抑着冷冷喝道:“别说了!”
兰芽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真金把手中折扇摊在桌上,慢慢看那诗句与图画,一笔一笔临摹那字迹。临了一忽儿,闭上眼睛,想象作诗人的样貌衣着,言谈举止,口中无声念诵: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心下暗想:此刻窗外便有风,徐徐懒懒,却是南风。
这一夜不知不觉间过去,天明时九歌踢踢踏踏走来,在外叩门叫嚷:“姑娘,快起来看宝贝!这宝贝,你猜上十年也猜不到……”
房门原本没关,她敲了两下,“咦”了一声,走进房来。一眼看见真金坐在桌旁,更是诧异,忙走到床前去看兰芽:“姑娘,你怎么——啊,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竟哭了一宿么?你……你敢欺侮我家姑娘?”
她忽地转过身来,手指真金,欲待叫骂。兰芽哑着嗓子道:“休得无礼!”
九歌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兰芽低声道:“你要给我看什么宝贝?”九歌一愣,忿忿道:“咱们的兰花又开了一朵,你看。”说着双手平举,将那盆花托起来给兰芽看。
“姑娘,这不是‘龙岩素’,这是白兰啊,说不定,还是大名鼎鼎的‘鱼魫兰’呢。”
兰芽看那兰花时,果然又新开了一小朵:花枝旁逸斜出,姿态曼妙,花朵晶莹澄澈,再无半点青色。
兰芽定定地看着这朵白花,轻声吩咐:“你去打盆水来!”
九歌依言去了,不一刻,打了一盆清水回来,不待兰芽开口便轻轻扯下一朵花瓣,放入水中。
花瓣入水即沉,只见水面轻轻一晃,花瓣已无迹可寻。九歌大喜:“入水不见,真的是‘鱼魫兰’!”
兰芽身子一晃,“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九歌吓得登时将水盆扔在地上,呆怔片刻,扑过去抱住兰芽哭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兰芽挣扎着在九歌怀里抬起头,一字一喘说道:“好一个缘分花,‘色愈碧而好事愈近’——季瑛,这真是一语成谶了啊!”
这边房里乱作一团,冬雪闻声赶来,见九歌抱着兰芽大哭,地上一滩鲜血触目惊心,骇然之下,撇下她两个,转向真金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
真金坐在椅上,始终不曾起身。缓缓道:“特以鲁回来了。”
冬雪闻言,看了看地上血迹,忽然一个趔趄,倒抽了一口凉气。九歌放开兰芽,扑过来恶狠狠盯着真金,咬牙道:“你……是你害死了我家姑爷,是你,定是你!”
兰芽使出全身力气喊了一声:“九歌!”
九歌含泪回头,兰芽扶着床柱喘息道:“季瑛已经死了,说这些,便能活转来么?”
九歌、冬雪同声哭道:“姑娘!”
良久,室内哭声方止,终归沉寂。窗外却忽然“簌”地一声轻响。
真金看时,原来是石榴树上一朵榴花随风飘落,掉在窗台上。滚了几滚,终于不动了。真金慢慢想起了一句今人的词: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憔悴,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当日过午,伯颜将军轻车简从,登门来拜。
傍晚时分,兰芽带着九歌、冬雪,与真金辞别。
真金痴恋贺兰芽,这些日子以来,亦曾偷偷想过:若那姓郑的死了,那便如何?
昨日见了兰芽反应,这才明白:姓郑的不死,自己固然无望;姓郑的一死,自己更加无望。
叫过特以鲁来,低声嘱咐:“送她们出门。生受你,替我再盯几日,莫教她寻死。”
特以鲁一惊,随即点首应道:“是!”
三个女子出了客栈,立在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茫然四顾。
九歌先道:“咱们往哪里去啊?”兰芽道:“从何处来,便向何处去。咱们回家。”
九歌忍不住哭泣:“好姑娘,咱们哪还有家?”兰芽嗔道:“别说丧气话。咱们三个一处,就是家了。走罢。”
冬雪挎着个小包袱,担忧道:“姑娘,你身子虚弱,将养几日再走罢。”
兰芽摇头:“我不碍的。我现下归心似箭,闭上眼睛就是襄阳,走罢。”
冬雪忍不住也滴下泪来,举袖抹了抹脸,道:“那姑娘你跟九歌在路旁坐坐,我去找辆车来。”
一时骡车雇到,三人上了车。赶车的小伙计将鞭子一摇,口中清亮亮喊了一声,青灰骡子打个响鼻,缓缓举步,车子“吱吱呀呀”向西行去。
小伙计嫌冬雪给的钱少,东一句西一句地纠缠不休,还想多赚几个。
兰芽心中伤痛,听他两个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倒觉好过些。抬眼望着空中一只失群的孤雁悲鸣来去,不觉痴了。
这日之后,三人晓行夜宿,波澜不惊地走了四日。
特以鲁在后尾随,不时遣人回报真金。见一路无事,也就有些懈怠,心道这王爷未免太过小心——若一个女子死了丈夫,就要跟着去,天下怕早没了人烟了!
此时真金已搬去临安此前一个王府中居住,这日正在后院射箭,就见特以鲁步履匆匆,跟着一个小丫头向这边走来。
他心底一惊,忙上前问:“出了事么?”
特以鲁苦着脸道:“贺姑娘今日行到了一个小镇,头午独自去镇上药铺买药。属下待她走后,进去询问店主,才知她竟买了二两砒霜!”
说完不住抹汗,暗道惭愧,心想适才若大意半点,躲懒不去询问,一条人命可不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没了!
他见真金脸色大变,忙又补充道:“已有人在那里盯着,属下回来请示王爷,可要赶去?”
真金抛下弓箭,在地上踱了两步,皱眉凝思。隔了良久,忽然吩咐:“你去,叫人把原先临安府狱的管事人给我找一个来!你且不忙回去,在外头等我!”
特以鲁一愣,忙应个“是”,转身去了。一路想不明白:莫非王爷发了怒,要把这贺姑娘关押起来么?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午饭还没来得及吃。下来传来真金的话,寻了个小丫头,请她去厨房要一碗饭菜,胡乱找了个地方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
不想才吃六分饱,便听见王爷传唤。他抹了抹嘴,随来人走进花厅。
真金手里拿着个三寸来高、透明的小瓶,对着日光正看。见他进来,把瓶子向桌上一放,说道:“把药给她换了,换成这个!与砒霜颜色一样,她看不出来。”
特以鲁拿起来,不禁便问:“这是什么?”
真金冷冷道:“毒药!”
特以鲁一头冷汗,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为何?”
真金深深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我也想开了——人若存了死念,能救一回两回,还能救她一辈子不成?她要死,便随她去死。我爱她一场,别的帮不上,就教她少受些罪罢!”
51第五十一章
特以鲁还想劝解;说道:“王爷……”
真金挥挥袖子,转过了身去:“去罢!把……人好生带回来——厚葬!”
特以鲁原是伯颜麾下的一名千夫长;后来追随了真金充当护卫,生平杀人无数,从没生过怜悯之心;但此时听了真金的话;却有些不忍。
他眼下于这二人之间纠葛;已十分清楚。虽觉王爷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大费周章,不免可笑,但亲眼目睹兰芽如此刚烈——富贵不淫;艰险不夺;宁愿一死也不肯另爱他人,心中不禁也悄悄生出几分钦服来。
须知倾天的权势、俊雅的人品、赤诚的真心;这三者但有其一,已足以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而这位贺姑娘三者齐备却视如不见,坚贞不摇,委实难得!
特以鲁心中虽感慨万千,但王爷的命令清楚明白,不可违抗,他也只好叹口气,上马赶回,好去亲眼瞧着贺姑娘“服毒自尽”。
但他毕竟心中犹豫,便不肯催马用力,反隐隐盼着这姑娘能早些动手,那时他留在那里的属下定然要出手阻拦,自己便可免去这莫名其妙的差事——虽说王爷的话也有理,阻她一次,难阻一生,但要教他眼睁睁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