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上真金正问伯颜:“蒙古人?那是为了钱了?”
伯颜道:“想来是的。”
真金道:“用刑了么?”伯颜叹口气道:“只剩了半条命了!但王爷想,此事若是承认,那是什么样的罪过——但有半线生机,他也是不肯认的了。”
真金冷冷道:“未必!他还想着活,那便是用刑没用到家。”
伯颜愕然。
真金道:“用到了家,他绝不会想活,只会想死!将军还是太仁慈了。这一节,他们宋人可比咱们懂得多了——便在大理寺监牢和临安府狱,便现放着不知多少套刑具,那是武周时酷吏周兴传下,代代改良,件件精致,足以令受刑之人求生固不可得,求死亦是不能!”
他这一番话徐徐说来,直听得伯颜眉心直跳。兰芽看着真金平静的面容,心中一阵阵发寒。直到今日,她才算见识了这位温文尔雅、风趣洒脱的皇子的另外一面。
真金道:“五木之下,何供不可求?着人即刻将他解去大理寺监牢!”
伯颜急忙应道:“尊王爷令!”转身出去布置。
真金这才看见站在一旁的兰芽,说了声:“丫头,酒拿过来!”
兰芽把酒送过去,真金端起来一口喝干,也不再要,只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伯颜回来。
一时伯颜返回,兰芽又听了片刻,渐渐明白:原来伯颜麾下的一个千夫长,竟偷了“回回炮”的图纸送往宋营。眼下虽被发觉,但图纸已经送出,却不知究竟送往何处。因此伯颜与真金都大为震惊,急欲从此人口中得出口供,追回图纸。
兰芽于“回回炮”并不陌生,当时吕文焕将军投降,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曾被元人从城外极远处一炮打中襄阳谯楼,见识了回回炮的威力。
这炮是回人创制的攻城利器,能投掷数百斤重的大石,用力精省而射程极远,因此极令宋兵畏惧。大宋的抗敌将领及民间有识之士近年来都曾千方百计仿造回回炮,可惜都未能成功。
眼下却有人不知花了怎样大的金山,买通了这名千夫长,竟果真窃得了图纸。
兰芽给真金和伯颜又各倒了一杯酒,无声退下。
当晚真金一直没再回来,宴席只好草草结束。
第二日直到午后,兰芽才又见到真金。当下便问那人可招了么,真金随意答道:“自然招了,昨天夜里就招了——小丫头,我带你去城外骑马,去不去?”
兰芽给他拉到屋里,见床上摊着一套纯白的胡服——窄袖短衣,散腿中裤,银白小帽,床下整齐放着一双马靴,也是白色的。
兰芽看了一眼道:“怎么这样素净?”
真金道:“你不喜欢么?”兰芽道:“我喜欢鲜艳一些的颜色。”
真金自遇见兰芽,她便替父母戴孝,从未穿过略微鲜亮的服色。如今季瑛新死,真金想她更不会穿红着绿,因此特叫人赶制了一套纯白的骑服。
此刻听见兰芽说喜欢鲜艳颜色,他诧异不已,还未说话,兰芽已轻声道:“我如今两世为人,万事都看得透了。何必再做这些样子给旁人看!我跟你去骑马,却不要这个。”
真金看了她一眼,说道:“倒是有一套鲜亮的……”他打开一旁壁箱,另取出了一套样式一模一样,色作嫩黄的衣裳出来。
兰芽请他出去,片刻之间,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
真金只觉眼前一亮,说道:“十五胡姬玉雪姿,穿上这一身,真像是我草原上的女儿了!”
兰芽左右顾盼道:“你的海东青呢?”
55第五十五章
真金大笑:“你的记性倒好。海东青是有;就怕吓着了你。你瞧,就在这里——”
他说着话;两手都伸向怀里;各掏出一样东西来。却不张开手;攥着拳头送到了兰芽眼前。
他手中鼓鼓的,似乎有一只小核桃。兰芽哂道:“这是海东青?这是鹌鹑!不对;是鹌鹑的蛋!”
真金摊开手来,兰芽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两颗当真有小核桃大小的珍珠,泛着柔和的光晕静静躺在他手心!
“这……这是什么?”兰芽有些不敢认。
真金笑道:“我赔给你的珍珠啊!”
兰芽拿起一颗,张口结舌:“怎么这么大?”
真金把手中余下的一颗放在她额头处比了比,歪着头说道:“是啊;就这么大。等回宫叫人给你作一顶雪貂毛的帽子,把这珠子镶在正中间;肯定好看——这可不是一般的珍珠,是从天鹅的肚子里剖出来的……”
这时,一名马夫牵过了真金那匹白马。真金接过缰绳,上了马,微笑着向兰芽伸出手来。
兰芽犹豫了一刻,低头道:“可别像上回似的,颠得我头晕——”
真金摸了摸马鬃道:“上回么,那绝不是颠得,是吓得,要么就是气得!上来,这回包你不晕。”
兰芽将手递给他,给他轻轻一拽就骑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前。
真金拨转马头,白马小跑着向府门奔去。兰芽还好奇那大个的珠子,回头问道:“什么叫‘从天鹅肚子里剖出来’?”
真金手握缰绳,两臂虚虚拢在她身侧,续道:“这是极北湖泊中的一种大蚌孕育出的珍珠。那湖泊一年中有三个季节封冻,即便是夏季,也寒冷刺骨,因此只靠人力万万打捞不上来。但每年冬季,有天鹅飞来,以蚌肉为食……”
兰芽听到此处,好奇心大起,打断话头问道:“是天鹅把珍珠吞在肚里,又给人捉到,这才得了珍珠么?可这珍珠这么大,什么样的天鹅才吞得下?再说天鹅吃了蚌肉就是,为何还必要吞这硬邦邦的珠子?”
她说话时,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那颗珠子。珠子给她的手衬得更加大了,她的手又给珍珠衬得愈发小了。无论她怎样竭力将手张大,珠子还是有大半露在外头。
真金瞧着她的手,心中忽然一动,怔怔地看出了神,没听见兰芽说话。
兰芽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诧异地回头看他,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真金“啊”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红,结结巴巴答道:“那天鹅可不就是……就是极大,比海东青也小……小不了多少。海东青专爱吃这天鹅的脑浆,就只有海东青,能从……悬崖峭壁上将天鹅捉住。至于天鹅为何爱吃这硬邦邦的……东西嘛,那是它们要用这东西磨碎吃下去的食物,就像——嗯,大概就跟鸡鸭鹅吃小石子是一个道理。”
兰芽听他说话断断续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真金别过脸去,左手搂紧了她的腰,口中吆喝一声,催马快行。
二人迎风驰骋,兰芽心中稍有畏惧,却果真没再头晕。驰了一阵,她轻喊道:“放慢些,放慢些呀!”
真金勒住缰绳,说道:“马还不会骑,就想打猎?等回了宫,年年夏季往上都避暑的时候,我再慢慢教你打猎。”
兰芽问道:“上都?很冷罢?”真金道:“冬天冷,夏天是很舒服的——你可真瘦!”
兰芽只顾躲避他的手,没留神上身一晃,险些载下马去。真金伸臂拦住笑道:“看看你还有几两肉,你躲什么?”
兰芽咬了半日唇,慢慢道:“死都死了一回,还能剩几两?”
她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医我的那个神医果然厉害,不过就是那几味药,连喝都没用喝一口,现在竟跟没事儿人一样,都能骑马了。那可是砒霜——这才四天啊。”
真金没等她说完便已后悔不迭,知道今日的事太过性急了,忙自责道:“是我不好,只顾着欢喜,忘了你的身子!咱们赶紧回去!”
兰芽忙道:“哎,我没让你回去——我没觉着身上有什么不妥,已经好啦!”
真金哪肯听她的,拨转马头道:“这事大意不得——马儿,咱们慢慢走——你想骑马,多等几日,啊!”
回到王府,真金送兰芽入内,迎头撞见冬雪。冬雪见姑娘一身骑装,外头系着真金的黑色斗篷,英气逼人,俊俏洒脱,不禁拍手赞道:“好看,真好看!”
兰芽回头看看真金,一笑说道:“叫你勾起我穿新衣裳的瘾来了,少时你叫人送几匹素色的料子来给我挑一挑,行么?”
真金想起她在荆门跟自己赌气,移了半亩萱草到“天衣坊”的事,遂拖长了声音道:“做衣裳啊——这回是要移半亩萱草,还是种两顷梅花?”
兰芽吞声一笑,摇头道:“都不是,这回我自己做!”
真金诧异:“你还会做衣裳?”兰芽道:“不信到时你来看。”
这时两人已走到兰芽卧房外头,九歌迎了出来。真金叮嘱了兰芽几句,说道:“我去前头还有点事,晚上再过来。衣料的事,你跟特以鲁说。”兰芽点点头,扬手跟他告别。
到了晚上,真金到了这里,果然看见床上铺着极大的一块蛋青色衣料,九歌跟冬雪拿着剪子正头对头小声商量。兰芽却靠坐在床边贵妃榻上,拿着凤仙花在灯下染指甲。
见他进来,三人都起身相迎。真金道:“不是不喜欢素净的嘛,怎么选了这个颜色?”
兰芽道:“要在上头绣花样,自然不能选太过浓烈的。”
真金道:“哦?绣什么?”兰芽答说:“还没想好呢。我许久不摸绣花针了,手也生得很。”
此时九歌已拉了冬雪出去。真金见眼前无人,一歪身坐在了兰芽对面,看着她用两个指尖掐住凤仙花的花瓣,挤出汁液来涂在指甲上。
他看了一会儿,说道:“颜色淡得很,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啊。”
兰芽低头道:“本来就是闹着玩的。要想染出通红的颜色,得拿花瓣和着白矾捣烂了再使,指甲上还须抹上蒜汁,涂完指甲还得拿花叶裹得密不透风,过一夜干透了,那时才算完呢。染得好的,鲜红透骨,经久不销!”
真金咋舌道:“不过是染个红指甲,竟有这么大的学问!”
兰芽聚精会神染着小手指,不再说话。真金见她一缕头发从耳后滑下,伸指替她掖回,犹豫了一刻,终是忍不住,在她白嫩的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
兰芽一惊,轻轻“啊”了一声,身子后仰。真金心魂俱醉,欺身过去,便想要吻她樱唇。
兰芽两手撑着贵妃榻的边缘,竭力向后躲闪,真金低声笑道:“你再躲,十根指甲全白染了!”
兰芽低头看了一眼双手,真金趁机在她腰上一带,将人带进了怀里,用力在她唇上亲了一记。
兰芽茫然抬头,听见真金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许拿我跟他比!”
兰芽突觉胸中气息一滞,鼻中酸酸的便要流泪。真金叹口气,拥着她轻轻摇晃,口中呢喃说道:“好丫头!好孩子——我不逼你,你慢慢……慢慢忘了他。好不好?不,你不必忘了他,你只管把他放在心里,可是,留一小块地方给我,让我好好疼你,好不好?丫头,你看你瘦得像只小猫,好像风一吹都能吹上树……”
兰芽忽然挣扎起来:“王爷,疼!”
真金这才察觉自己忘情之下,用力太过,忙松开手臂。
兰芽轻轻咳嗽一声,看着壁上灯影,小声说道:“我既下了决断,便不会三心两意——我若……若只为远离伤心地,大可不必与一个亲王纠缠在一处。皇家妇难为,我是知道的……”
这话一出口,真金惊喜交加。他早就猜想兰芽对他并非无情,但这话清楚从她口中说出,却不由他不欢喜。当下喜滋滋又将她重新抱住,笑逐颜开说道:
“丫头,你信我,我定不叫你后悔!”
兰芽说要自家在衣上绣花样,次日果然动起手来:拿大幅的宣纸试画了好几遍,然后才小心翼翼照样画在衣料上。
她的画很怪,远看像山像水,走近看却既不是山,又不是水。又不是花鸟草虫,又不是人物亭台,左一笔右一笔,天书一般。
真金看了几回,纳闷不已,只好虚心求教,问她究竟画的是什么。兰芽便抿着嘴笑,说:“画完你就知道了!”
“回回炮”的图纸既已追回,便再没什么东西能稍挽狂澜。南面几个城池虽还在苦苦支撑,但赵宋三百年基业,至此人人看得出已在奔溃边缘。
真金在临安耽了这些日子,原是忽必烈在信中命他就近跟伯颜学些兵事,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屈指算来他离宫已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此时战事又已远离临安,因此连日来真金便惦记着回京。
这一天他正与兰芽在花园中赏菊,商量回京路上要置备哪些用得着的物事,忽门上有人来报:
“门外有一女子要见王爷。”
真金奇道:“是什么样的女子?”
门人道:“她说,她是宣阳公主。”
56第五十六章
真金更是诧异:“公主?”
他略一思索;吩咐:“带她进来。”回头瞧了瞧兰芽;说道:“咱们一起去;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进了会客厅,一眼看见站在厅中一身青布衣衫的中年女子时;真金与兰芽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想:“这人衣饰朴素,但气度高华,倒像是真的。只不知她来此作甚。”
这女子见一对青年男女联袂而来;立刻低头拜倒;口称:“贱妾赵迎拜见燕王殿下;拜见燕王妃!”
真金不禁一笑,客客气气地道:“贵客请起;你叫赵迎?”
女子并不起身,依旧伏在地上答道:“是,贱妾的父亲是赵禥。”
兰芽见她不肯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想去扶她起来,被真金一把拉住。
兰芽不解,真金见那女子始终没有抬头,便在兰芽耳边轻声解释道:“你知她是不是刺客。”
兰芽一悚,停住了脚步。
真金温言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又是是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还有,我听说宋室一应公主后妃,都早已往大都去了,你却为何被留在此地呢?”
这女子抬起头,真金与兰芽都是一愣。原来她适才一直低着头,是在无声饮泣。此时虽然面庞上泪水不干,但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望着真金,神情里仍带着矜持与自重,瞧去令人既生怜,又生敬,真金不禁有些动容。
女子哽咽了一声,说道:“殿下所说极是,贱妾的姊妹侄女,都已跟从谢太后去大都拜见薛禅汗。只贱妾出嫁已久,因此,并不曾同去。知道殿下住在此地,是一位姓卢的公子前日路过我家,见……见我们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告诉我您住在这里。他说殿下宅心仁厚,若是知道了我的境遇,必有慈悲。”
真金自语道:“是他?那么,你现下是什么样的境遇呢?”
原来元朝新立,要治理赵宋偌大的疆土,急需一批肯与之合作的汉人官僚。可是汉人受了一千多年儒学浸染,胸中华夷观念甚重——籍籍无名之辈要来无用,那些稍有才华的则要么公然对抗:操戈上阵,以笔作刀;要么心灰意懒:归隐山林,独善其身……忽必烈颇为此事烦愁,因此命真金南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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