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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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时代-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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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金垂头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兰芽,她带着哭腔的哀告倏然在耳边响起:“我不能有孩子;王爷……求求你……”

    如同心头狠狠挨了一刀,真金只觉胸腔给不断涌出的鲜血涨得发疼——

    “你不是不能有孩子,你是不能生孩子;你放心;我自有一千个法子教你生不下来!”

    “王爷”,窦默担忧地看着摇摇欲倒的真金。

    真金几度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良久,他目视窗外,轻轻问道:“孩子?”

    窦默摇了摇头,也看着窗外说道:“夫人还年轻,孩子……不愁……不愁没有的!”

    真金早已想到孩子断然无幸,那亿万之中不得其一的一线侥幸牵得他歇斯底里,几乎就要发狂,是以此刻听了窦默的话,反倒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这一口气呼出,胸中立刻难以为继——他转身按住几案,身子弓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能重新呼吸……

    “别……别让她……知道!”他的语声已全然变了调。

    “能保住夫人的性命,已是万幸了王爷!”到了这个时候,既不能说谎,则只有实话实说。

    窦默在“紫檀殿”已试过兰芽的脉息。

    他是一代名医,所谓名医,手上生死无数——活人固然无数,而因名气太大,医人太多,死人也是无数。脉息若有一线生机,适才他也绝不会被瞒过。

    这样生生断人心跳血脉、五脏运转的法子霸道得闻所未闻,便当真气断再续,死而复生,也定然于身子损伤巨大。那母腹中将将化成的胎儿一呼一吸皆赖母体,猛然间依仗全失,莫说一天一夜,便是一时一刻也熬不过去!

    如今看病人,是命与时争,存亡续断之际又加上胎死腹中——下药催产,病人万万禁受不起;而搁置不问,不出一日,死胎定致子宫大出血,是一样的一尸两命!

    这样棘手的状况,窦默一生行医,还从未碰到过!

    他凝神想了片刻,将兰芽目下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郑重道:“王爷,若为夫人着想,就请您先到外头回避……”

    还没等真金说话,窦默已抢着说明了道理:

    “王爷一定听过‘病不治己,旁观者清’这句话。”

    这是说医生从不给自家人治病。因为望闻问切,皆是微妙之事,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而医治亲人,再稳重的大夫也难免关心则乱,下药时犹疑不定,反误了病情。

    窦默此时医治兰芽,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真金不在场,窦默与兰芽相识不过半日,虽医者父母心,终究还是个陌生人;但真金若在,时时刻刻提醒他这是钟爱弟子的心上人、是当朝亲王的夫人,自然多多少少会扰乱心神。

    这一番道理并不难解,若在往日,真金不待他说早已领会,可此时窦默解释了两遍,他才茫茫然点了点头。

    头是点了,身子依然不动,目光痴痴地望着兰芽:眼睛烧得发红,但却一滴泪也没有。

    窦默一躬身,断然道:“王爷,您不想看着夫人死,就请回避!”

    真金身子一震,抬头看了看窦默,窦默神色温和,鼓励地点了点头。从这位自幼启蒙、数年来朝夕相伴的严师眼中,真金陡然看到了母亲察必皇后时时流露的温柔,他鼻中一酸,两道泪水终于畅畅快快地流了下来,孩子一般哽咽了一声:“师傅!”

    窦默道:“去园中走一走,坐一坐,少时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就是。你不信师傅么?”

    真金无声转身,慢慢推开门走出了书房,并没再回头张望。

    窦默透了一口气,走到榻前,又给兰芽把了一回脉。此刻脉象稍强,病人的身体似乎也已在渐渐回暖。

    窦默仰着头苦苦思索:他最窘迫的还是没有“归去来兮散”的药方。如有方子,知晓用药用量,便能针锋相对地下药一一化解,让病人早些醒来,恢复体力。如能在两三个时辰内恢复到常人一半的体力,他就有了两分催产的把握。

    而眼下没有方子,又绝没时间等病人依靠自身慢慢恢复,说不得,只好乱猜瞎撞,听天由命!

    窦默不由便想:不论这位贺夫人是否救活,都该想法子,不论花多大的代价,也得把这奇药的方子弄来。

    真金虽离了书房,但怎会如窦默所说,“去园子里走一走、坐一坐”?他立在书房阶前一颗碗口粗的古柏下,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书房红木雕花的正门,似乎已望穿了门板,看见了里面情形。特以鲁陪在他身后,挖空了心思想找一句劝慰的话说,但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真金出来不久,便有六个窦府家人捧着药箱鱼贯走进书房,听从差遣。不多时,又有一个丫鬟捧着一只红漆长盒走了进去。

    真金迟钝地想:不知那盒里装的是什么。半响,方才醒悟:啊,定是人参!

    常言道:“人参吃死人无罪,黄连医好病无功”——人参贵重难得,但因滋补太过,体虚的病人弱不胜补,若贸然服用,反会惹祸。

    因此医家用参,多是续命。人参的功效发挥出来,便濒死的病人,有时也能吊住一口气,为疗治多争来片刻时光。

    此刻真金看见人参,通体一阵冰凉,想到两扇门板背后的生死一线,不由竟发起抖来。

    特以鲁试探叫道:“王爷!”

    见真金毫无反应,他小心斟酌着又道:“夫人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了,要出事早就出了,那也不必等到现在。既没事,那便是没事……没事的了。”

    他结结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真金。

    当初兰芽服下“归去来兮散”,到了时辰不醒,他曾质问那牢头,牢头说:“这药灵验无比,到时不醒,那便是病人自家不愿活”。这件事兰芽至今蒙在鼓里,始终以为是吃了砒霜,因此她绝想不到在“紫檀殿”中从爱侣手中接过的乃是救命的奇药,而非要命的毒药!

    真金猛然掉头吩咐特以鲁:“你速回宫中,把那两个丫头接来。”

    说完却又立刻改了主意:“不必了!”九歌、冬雪来了,只会哭哭啼啼,反倒误事。

    “特以鲁!”真金双手按在特以鲁肩头:“你进去!师傅不会赶你出来,你去告诉她——那药不是毒药,是能令人假死的奇药。告诉她,她不会死!”

    特以鲁一呆,说道:“夫人眼下还未苏醒啊。”

    真金道:“不说话、不开口,未必就是未醒。”

    “既如此,王爷为何不亲自去说?”特以鲁十分不解。

    “我去了,师傅难免分神。况且……她……她听见我的声音,反倒——反倒更要伤心!”

    特以鲁答应着去了。

    真金站在树下,不由自主顺着方才的念头往下想:

    她自分必死,临死之际向父亲说出“长生不死药”——那是不顾一切的复仇!为此不分蒙汉,竟要搭上千千万万条无辜的性命陪葬,显是对爱侣绝望、对人生悲苦到了极点,万念俱灰之下的疯狂举动!但是,仰药之后闭目待死,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王爷,你别难过”,那不是作伪,乃是真情流露——

    视全天下生灵如无物,却仍能原宥爱侣的背叛。绝情若此,深情若此!真金忽然竟有些畏惧:这是什么样的女子?

    初见时她被周察绑在大柳树下,忍受万蚊噬身的痛苦而无一字求饶;解救文天祥时那般从容不迫,谈笑间纵火放人,没露出一丝破绽;多少铁打的好汉在父亲面前连话也说不成句,她在心神大受激荡之际扯下弥天大谎,仍能绘声绘色镇定说来,毫不畏惧。

    满目山河、万千生灵,都做了红颜恸怒下的赌注——这般豪赌,便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大才大贤、大奸大恶……古往今来几人能够!

    真金想到这里,心潮翻滚不息,但良久良久,又轻柔地叹了口气:

    在荆门时,她为盗自己身上银两,竟敢以共榻相邀;后来为激怒自己向“天衣阁”移了半亩萱草,糟蹋了府衙无数珠宝珍奇——那中间任意一件,都足够一个穷家小户活上几十辈子……

    她便这样将自己来来回回地戏耍轻蔑,恃宠妄为,可是,末了在“燕台殿”,还是不着|片缕地躺在自己身下,一字字娇吟哀告,忍痛承欢……

    真金闭目向天,似乎看见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站在怨气冲天的累累白骨之上,向自己嫣然一笑。

    难道,她临死之际安慰于我,也是有意?

    她要我抱愧于她,终身歉疚?

    那么,她说爱我,究竟是真是假?

    真金有些心虚地想:是非不分,善恶不问,真伪不察——曾几何时,我已这般爱她了么?
74第七十四章(有大改动)
    为保守秘密;窦默早下了严令:因燕王贺夫人停灵在府,这两日中;不经传唤擅入书房者;不论主奴,都是死罪!因此真金在书房外茫然而立;来往奔走侍奉病人的仆役虽多;却并无人上前服侍他。

    直到午时前后,才有一名中年女子走来送了一杯热茶——那不是别人;乃是窦默继娶的正妻贾夫人。

    “王爷;喝一口水吧!”贾夫人神色温柔。

    “怎样了师母?”真金急道。

    真金自幼尊称贾夫人师母;但贾夫人却不敢以师母自居;当下敛眉躬身;恭恭敬敬答道:“脉息强了许多——王爷宽心,夫人这般才貌,暗中有神仙护着呢,定能逢凶化吉的。”

    真金听见这样含混的答复,便知依旧凶险,看看墙上日影——已快十五个时辰了。上回此时,人已苏醒……

    “师母,烦你替我进书房借一本书!”窦默在书房明间治病,那是平常的会客之所,一应书籍等物却在东西两厢。贾夫人闻言一怔:“什么书?”

    “西厢多宝阁旁的那个书架,第二排,第五本!”真金闭目轻声道。

    贾夫人应了声“是”,转身向西厢而去。心中纳闷已极:“这样的时刻,如何看得进书去?燕王博闻强识,人所共知,但这书房他已数月不至,竟仍记得哪一本书的位置么?就算记得,难道我们自家就不移动?”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依他所说向书架上取来,到手时瞥了一眼——是李后主的诗集。

    她如何想得到真金是苦等难捱,要取一本书来占问吉凶!

    真金接过那本薄薄的集子,入眼见后主二字,心中一跳,隐隐便觉不祥。目视贾夫人问道:“多宝阁旁,第二排,第五本,没错么?”

    “不是这一本么?王爷想找的是哪本书,何不说出名字来?”

    真金摇摇头,屏住呼吸,翻开了一页。

    他想李后主亡国破家乃是后来,前期奢靡放荡,诗酒风流,亦留下了不少传世佳篇,因此翻开的乃是诗集头前几页。

    这般做法分明已属作弊,但他求吉心切,顾不得许多。

    孰知翻开来扫了一眼,眼前登时黑将下来:只觉寒风侵体,浑身透骨冰凉——

    那竟是一首挽词!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李后主降宋之前,一身才调,风流满纸,留下的尽是艳词绮句,其中哀伤低沉之作,不过病中感怀之类寥寥数首,而眼前这一篇,正是其中之一,是伤感爱子、娇妻先后离世的悼亡之作!

    真金如遭蛇啮,远远将书扔了出去。贾夫人吓了一跳,才要询问,真金已热泪盈眶,两手抱头蹲下了身子。

    李煜的大周后正是因爱子仲宣夭亡,伤痛难当而至香消玉殒。占书占到了这样一首挽词,如何令真金不惊不惧?想到兰芽和那还未及见到天日的孩子,他胸中有如万把钢刀乱攒——喉中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贾夫人惊叫:“王爷!”

    便在此时,明间大门洞开,一个丫头匆匆奔了出来:“夫人醒了,老爷请王爷进去!”

    真金扶着贾夫人的手,摇摇晃晃立了起来。口角鲜血滴滴答答止不住地往下淌,眼中却倏地放出光来,接过贾夫人递来的手绢,摆手止住了她的惊呼:“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不要紧的。”说着话,胡乱揩了揩血迹,人已抢到了书房门口。

    “师傅?”真金进了门,见兰芽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急着询问窦默。

    窦默低声道:“夫人心里明白,只是还不能讲话。”他伸手一指,真金这才看见兰芽左眼眼角有一颗极小的泪珠,正极缓极缓地流向枕上。

    这颗小小的泪珠于真金而言当真是万万金不换,便是东海的夜明珠也要相形见绌。他轻轻握住兰芽的手,弯下腰一字字说道:“芽芽,你别怕,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你听见了么?”

    他询问地看了窦默一眼,见窦默轻轻点头,这才颤声又往下说:“那药不是毒药,吃了只会假死,于性命无碍,你在临安,已吃过一回了。那不是砒霜,是我令特以鲁悄悄换了……”

    特以鲁从床头站起,轻轻退出了书房。

    “窦大人是我师傅,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父汗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我在西山时,还派人寻到了你的兄长,等你好了,写一封信捎给他,他就能来看你了……”

    兰芽忽然极轻地攥了一下真金的手,额上渐渐渗出了密密的汗珠。窦默心细如发,不待真金开口便道:

    “贺夫人,你此时腹中疼痛,那是解毒应有之象,为的是叫你快些醒转。不必担忧。”他说完,看了真金一眼。

    兰芽这月月事迟迟未至,自己早在怀疑。适才将将醒来便觉腹痛如绞,且身下淋淋漓漓,似有鲜血涌出——此时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心中已是雪亮:知道自己孕育了一个孩儿,可又在转眼间将他失去!

    父精母血、日浸月盛,未及成胎,又归于鲜血。

    兰芽命在顷刻,分不出气力悲痛,神智清明了半刻,又慢慢陷入混沌——爹娘、兄长、九歌、真金、季瑛等人的脸依次在眼前闪过,最后却是忽必烈骇人的怒容,跟他冰冷的言语:看在燕王份上,就赏她一个全尸罢……

    兰芽双眸紧闭,翕动着嘴唇无声呼唤:“王爷!”

    王爷,你别难过……

    她脸色渐渐由白变青。窦默霍地立起,右手按住她下颌轻轻一掰,向口腔内看了一眼,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眉紧紧皱起。

    真金与贾夫人见他神情不好,同声问道:“怎样?”

    窦默下意识地念了几句医书:“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舌俱赤,子母无恙;唇舌俱青,子母难保!”

    听到最后一句,真金怔了片刻,随即发狂地吼道:“保不住也得保!我不要孩子,你给我保住大人!”

    窦默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多少医治的余地了。最后一法——用‘回生丹’试一试罢!”

    回生丹是成药,方中有桂枝、茯苓、丹皮、赤芍、桃仁等。窦府所藏回生丹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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