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生丹是成药,方中有桂枝、茯苓、丹皮、赤芍、桃仁等。窦府所藏回生丹自然是最好的,里头的茯苓是产自云南的“云苓”,其大如斗,其坚如石,是上百年的松根所生,比市上动辄老芋头冒充的茯苓自不可同日而语。
贾夫人亲自开药箱,将回生丹取出——真金怔怔瞧着,见是芡实大的蜜丸。
窦默吩咐道:“三丸同服,取淡醋汤来!再喂一碗参汤!”
参汤已服了三次,但这一次兰芽牙关紧闭,贾夫人费了好大的劲,灌了三汤匙,但眼瞧着一匙一匙都从嘴角流了下来。
众人束手无策之时,窦默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支笛子,厉声命贾夫人道:“把嘴掰开!”
贾夫人急忙掰开兰芽的嘴,窦默更不犹豫,笛孔向上,将那长长的笛子直直戳进兰芽喉咙处,把三丸回生丹从最下头的笛孔塞入,跟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头灌进了半碗淡醋汤!
室内连一声呼吸都不闻,众人无不瞧得瞠目结舌,几个丫头已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自家的喉咙。
只听“啯”地一声——三丸回生丹竟就在这样古怪的法子之下送入了兰芽腹中。
窦默面色沉重,回身坐在了椅上,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疲惫地向真金道:
“王爷,人事已尽……”
真金接过窦默手中长笛,慢慢举到唇边,轻轻吹奏了一曲“摸鱼儿”: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
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中间俯仰今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75第七十五章
兰芽没有死。
一碗“独参汤”,一剂“回生丹”;竟奇迹一般将她剩下的半条命从阎罗殿生生拉了回来。
胎儿打下;大人昏迷了整整一天。这场生死交锋惊心动魄;到次日兰芽终于清醒过来;在场的丫头仆妇无一不抚胸念佛,由衷地替她欢喜庆幸。
真金守了兰芽三日,见她一日好似一日,略感宽心,唯恐逗留太久;引起父亲猜疑;落得个乐极生悲,无奈只得忍痛离开;回转西山办差。临行前屏退众人,守着兰芽细细抚慰嘱咐了好些话,自不必说。
真金去后,贾夫人每日坐在床头陪着兰芽,搜肠刮肚地安慰劝解,什么哪个大人府上的哪位夫人,头胎流产,后来却又生了双胞胎,现下子孙满堂,云云。但暗地里只是止不住叹气——窦默已说得明白:看病人的情形,命虽保住了,但经此一番劫难,元气大伤,即便慢慢将养,能渐渐恢复健康,但再想孕育孩儿,实属渺茫!
兰芽在窦府住了半个多月,腊月二十七生辰那日,给窦默、贾夫人磕了三个头,含泪作别,带着九歌、冬雪,秘密搬到了当朝丞相安童的丞相府。
这是真金与窦默早早商议好的。
兰芽当日一进窦府,窦默便安排发丧,大张旗鼓地葬了一具空棺。兰芽养病时,虽百计遮掩,但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时日再长,难免要走漏风声。因此真金将大都城从南到北想了一遍,想到了安童的右丞相府。
安童是蒙元元勋之后,乃成吉思汗身边“四杰”之一——木华黎的四世孙。论亲戚又是真金的表弟——母亲弘吉剌氏是察必皇后的亲姐姐。
安童比真金还小三岁,今年刚满二十,却已做了两年丞相。他自幼便有神童之称,少年老成,聪颖练达,中统初年,年仅十三岁时就担任了第三“怯薛长”,为忽必烈管理禁军。蒙古人没有避嫌拘见,弘吉剌氏入宫见皇后时,曾几次在妹夫面前提及儿子,说他有辅国之才。
中统四年,忽必烈跟哥哥阿里不哥争位获胜,获其党属千余人。忽必烈想将这些人一斩了之,但安童进谏说:“陛下与阿里不哥都是睿宗嫡子、宪宗亲弟,本无所谓正统、叛逆之分,因此彼者并无罪过。而且阿里不哥尚未归降,正该施以怀柔招抚之策,不该贸然将这些人杀却。”
忽必烈深思之下,听从了安童的劝说。经此一事,他对安童更加赞赏看重,终于在至元二年任安童为中书右丞相。安童时年十八。
当时朝中五相:安童、史天泽、忽都察儿、耶律铸、伯颜,而以安童为首。年纪轻轻而居此高位,朝中蒙汉文武官员却无人不服,由此可见安童的威望。
安童与真金自幼交好,成年后政见相同,都力主推行汉法,重视儒术。忽必烈有十一个儿子,除早逝的嫡长子朵儿只外,真金共有九个兄弟——忙哥剌、那木罕、忽哥赤、爱牙赤、奥鲁赤、阔阔出、脱欢、忽都鲁帖木儿和铁蔑赤。但这十位亲王中,只有真金一人,取汉名,习儒教,长成了一个好贤礼士、雅歌投壶的循循儒生。其余兄弟,皆是自幼便横刀立马、冲锋陷阵、视人命如草芥的蒙古豪士,因此真金与兄弟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不十分亲密,反倒与表弟安童形影不离,甚至比同为嫡出的忙哥剌和那木罕两个哥哥还要亲上几分。
因为有这样一段渊源在,真金愈觉将兰芽藏在侯门似海、权势逼人的丞相府内,乃是万无一失。安童有位汉人夫人名叫钟樱,这日正是她亲到窦府迎接兰芽,对家里上上下下则宣称是接来了娘家的侄女儿。
贺兰芽已为薛禅汗赐死,如今丞相府钟夫人这位侄女儿,名唤钟青。
兰芽在钟夫人的安排之下住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这小院外头平常,里头却奢华舒适,隔窗就是花园,古木参天,藤萝苍翠,正适合养病。
晚间一切安顿好,用饭时钟夫人遣人送来了一碗“豆腐脑儿”——兰芽一看,正是当日九歌对真金说的“每年生辰我们家夫人都要亲手给姑娘蒸的、鲫鱼脑子做的豆腐脑儿”!
这句话说完到今日,不知经了多少事,历了多少磨难,此时三人看着那一碗嫩滑滑、白生生让人眼馋的豆腐脑,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冬雪勉强笑道:“王爷有心,这天寒地冻的,能弄来这许多鲫鱼,着实不容易。姑娘尝一口罢。”说完见兰芽不动,也便默然。
兰芽此时正自悲凉,自那日脱险在窦府醒转,她心中便时时在想:
我与他,究竟是有缘,还是没缘呢?
若说无缘,茫茫人海,蒙汉相隔,为何偏偏相遇?
当初若不是郑老夫人破家为国,自己不会孤身进了周察的路衙;若在路衙中稍有差错,也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无论如何等不到他现身相救……
襄阳路衙花园之中萍水相逢,此后便纠纠缠缠:两番生死,三千里路,由仇视而相爱,从襄阳到大都——到如今难拆难解,难去难留……
这若不是缘分,还能是什么呢?
而有缘若此,却又是怎样……走到了这般田地?
即便隐姓埋名,当真瞒得过忽必烈一辈子,有了当日在忽必烈面前说的那一番话,又如何能像从前一样?
是人无不畏死,而其中尤以皇帝为甚。
自秦而下,不知多少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弄到了难以收拾的境地:轻则丧命,重则亡国。就是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英主,都给后人留下了“轻信方士之言,误服仙丹,丧命于含风殿”的猜测——忽必烈已到晚年,所谓风中烛、瓦上霜,在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一篇有模有样的谎话,就算再怎样警惕怀疑——可那长生不老的宝方何等诱惑,但有半分指望,兰芽自信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
投石入水,总该激起几分波澜。等到他遍寻宝方不获的辰光,全真一脉恐怕便是灭教之祸!
史上多少番朝代更迭皆由教众造反引发,这般大大的一个伏笔埋下,将来怎样的滔天变故都尽可设想。真金熟读史书,不会不明白自己的意图,而这样的意图,要他如何容忍?
兰芽闭目回忆那日紫檀殿中的情形,心中难过万分。一味“归去来兮散”救了她的命,却害了腹中胎儿的命……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弄人万般皆是天意,又有何话可说!
76第七十六章
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三月,崖山海战后;宋军覆没。
左丞相6秀夫背负八岁的幼帝赵昺蹈海而死;杨太后痛哭一场;亦随之投海。
随驾军民宁死不降,俱各蹈海殉国。第二日清晨;海上漂起十万浮尸……
宋亡!
先时;右丞相文天祥在南海五坡岭兵败;服毒自尽未遂,再度被俘。宋降将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张世杰、6秀夫;文天祥赋诗明志,挥笔写下了千古名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览诗默然,无奈之下,派人搜寻到了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和一双十四岁的女儿柳娘、环娘,将一家骨肉一同解往大都。
五月,郭守敬引西山白浮泉入京,大都城迫在眉睫无水脉、无漕运的窘状终告结束。
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自发涌上街头,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忽必烈大喜之下,将治水能臣郭守敬升任昭文馆大学士兼知太史院事。命礼部尚书海帖安排,务要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开河庆典。
开河这日,阖城轰动,朝中官眷哪个不要去瞧热闹?钟夫人为叫兰芽散心,百般撺掇着将她也带了去。
庆典是真金奉旨主持,兰芽已多日不见他,此时在汹涌的人潮中仰头看他微笑着临风而立,坦然接受百姓欢呼叩拜,矜持有礼地听臣下回禀各项事宜,与平日见惯的嬉笑不羁迥然不同,不觉也微微地笑了出来。
九歌在她耳边低声道:“王爷要做太子了!”
兰芽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王爷说啦,当了太子,就赏我跟冬雪每人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子!”
兰芽忍不住笑道:“他哄你们呢!我听钟夫人说,祖母绿是波斯的贡品,一年就送来一两件,连王妃想要,也没那么容易,哪里轮得到你们?”
九歌还没说话,冬雪拉了拉两人的袖子,惊喜指着台上道:“哎呀,原来海大人还请了杂剧班子!”
兰芽抬起头,正看见一班坤伶粉墨登场,中有一人最是出色:身材窈窕,两颗眼珠又大又黑,顾盼间神采飞扬——她不禁一怔:这不是珠帘秀么!
她正不解,台上珠帘秀在一群人簇拥之下已手挥目送,唱起了时下最流行的“墙头马上”——李千金深闺寂寞,甫出场派遣春情,乃是直白无比的一曲“混江龙”: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宿,梧桐枝隐凤双栖。这千金良夜,一刻**,谁管我衾单枕独数更长,则这半床锦褥枉呼做鸳鸯被……”
她唱到此处,眼角含情向台下一暼,勾引得一众浮浪子弟立时没了魂儿,一时间喧闹声几乎将宫里太监们费了好大气力搭起的彩棚掀翻。
兰芽随着钟夫人远远地立在台子西首一颗大树下,与真金的銮舆相隔甚远,无意中目光一扫,忽然看见真金脸带讶异,遥遥望着这厢。
再过片时,便见一个东宫的小太监悄悄过来,送给钟夫人两碗凉凉的酸奶|子,一句话没说,躬身退下。
钟夫人笑着将一只瓷钟递给了九歌,有意大声说:“燕王爷赏的,定是好东西,钟青,你尝尝!”兰芽看了看渐至中天的暖阳,脸现红晕,接过了瓷钟低声道:“多谢姑妈!”
钟夫人跟她同年,兰芽在家时并没有这么小的姑母,因此初时唤她姑妈,还颇有些叫不出口。后来在相府住得久了,得知钟夫人娘家确有一个跟她同龄的亲侄女,后来远嫁他乡,极少与娘家来往——这才知道姑侄一说,乃是谨慎之至,不由得暗暗感激钟樱。
钟樱嫁到蒙古丞相门上,身边只有几个汉人丫鬟,这些日子下来,与兰芽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时台上李千金思念裴少俊,含情带怨正低声吟唱:
我为甚消瘦春风玉一围,又不曾染病疾,近新来宽褪了旧时衣。害得来不疼不痛难医治,吃了些好茶好饭无滋味,似舟中载倩女魂,天边盼织女期。这些时困腾腾,每日家贪春睡,看时节针线强收拾……
兰芽见她眼角含泪,一字字细诉相思苦楚,登时想起了她与卢处道的一段苦恋,再转念自身,不觉有些痴了:
天上银河只一条,人间的银河却不知有多少!
海帖请来的杂剧班子大受欢迎,将主角郭守敬的风头都一并抢了去。一台杂剧整唱了一个多时辰,最末压轴的一出,是一折“关云长单刀赴会”。
扮关云长的正末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手执青龙偃月刀一出场,还没开口,台下便掌声雷动。不少百姓交头接耳,一名大汉得意洋洋大声指点身边的人:
“这位官人就是写这本杂剧之人,也姓关。跟咱们窦大人同字,也叫汉卿。而且也在太医院办过差。是写得好,唱得也好。我妹子出阁时,我爹托人请了他来家,唱的是‘南吕一枝花——我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嘿!”
这时台上正演到鲁肃指责刘备“全无仁义之心,枉作英雄之辈。荆州久借不还,是人无信不立”。
台下一时鸦雀无声,都等着看关云长怎生答对。
只见关云长轻蔑地一笑:“鲁子敬,你识得俺这刀么?”
鲁肃道:“刀便怎样?”
云长道:“俺手中这柄刀么,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
鲁肃大惊失色。
云长道:我问你,这荆州是谁的?
鲁肃道:“这荆州是俺的。”
云长道:“你不知,听我说——”
面向台下唱道: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王允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这一段言辞唱罢,四周彩声四起,一旁棚中礼部尚书海帖的脸色却变了,扭头去看真金,只见真金哈哈一笑,拍手赞道:“唱得好!”
海帖走到真金身旁,低声道:“王爷,这是微臣体察不周,将这样的人……”
真金摆手笑道:“大人何必认真?父汗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放心罢!”
海帖皱着眉头退了下去,愈听愈觉不好,头上慢慢沁出了汗。
这时关云长转回头却唱了第四折的一曲“驻马听”。
箫声幽咽,琴声低沉,关汉卿手扶船舷,目视前方,此时人人都觉他眼前的河水不是今日的白浮泉,而是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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