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筠大急,拉着皇上的衣袖,好一顿恳求。皇上却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摇头不语。 孟筠无奈,只好暂且放弃,心想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迂回包操、徐徐进言。 皇上看了她的模样,觉得可爱之极,半晌,感叹道:“钲儿竟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子,也是痴人一个啊!”长长一叹,突然穿过了记忆的通道,想起了雅矜。想起自己从六岁便把凌钲送出了宫,一直也没有关注过,时至今日,竟然让凌钲的侧妃占据了雅矜的位置,不由也有些羞愧。幸好今日这封信却打消了顾虑。知道儿子和孟筠之间没有多少感情,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在一点一点消散,对儿子满腹的嫉恨也不知不觉淡去很多。 让儿子迎娶寡妇,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应允的,倒是觉得儿子满腹才华,就此闲置未免可惜,不仅活动了心思,寻思着或者可以赋予儿子某些权限,尤其是商事方面的权限。 “的确!只要不涉兵事……”皇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由暗自点头。正深思间,便听孟筠迟疑着轻问道:“我听说……雅妃娘娘擅琴也擅画?” 皇上一怔,随即问道:“朕赐给你的画,你看了吗?” 孟筠红了脸道:“那时、那时……宁王重伤,我便让人封进密室了!”忽然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凌丰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筠儿!为我弹一曲《雨思》!” 孟筠点头答应了,恭敬地弹琴。 凌丰涯听着这悲伤又熟悉的旋律,一阵感伤,轻抚孟筠的头发道:“筠儿早点休息,朕要出去走走!”转身走出了芷芸宫。 出了芷芸宫,凌丰涯沿着中檀湖,信步向琴谰宫走去。自从娶了孟筠,他整付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讨好孟筠上,已经许久没有想起雅矜了,适才听了曲子,却忽然动了念头,打算到丹青阁去看看雅矜。 一个清雅的小阁楼上,四处都挂着雅矜的画像。凌丰涯沿着画像走了一圈,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便清晰地一一在头脑里呈现。 东首靠窗的第一幅画像上,雅矜还是未出阁的闺女装束,俏脸微扬,露出一个俏皮可爱之极的表情,一双明澈而略带惊讶的眼睛画得生动灵活、惹人注目。 这是他在二十七年前画下的画像。 那天,是正月十四,正是他带着一群心腹谋臣铲除权将的日子;也是席广庭救他性命的日子。第二天,便是一年一度的琴韵会。席广庭爱琴,便提出想到琴韵会上看看。 凌丰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本身也喜欢琴,便约定了第二天,大家穿了便服一起去。 琴韵会上,来自陆府的雅矜小姐技惊四座。弹完曲子,不知为何,竹帘的悬挂线忽然断了。竹帘掉落下来,雅矜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便退下了,但就是这一眼,他便再也忘不了她。当天晚上返回宫里,提笔就画下了这幅画像。 可惜,当天夜里,雅矜便失踪了,所以,他带着伤感又画下了几幅充满思念的画像。 一年后,雅矜回来了。他到陆府看她,发现她不但容色绝秀、琴艺出众,心性也十分温婉,更发现了雅矜身负血海深仇,便一口答应替她全家翻案。当夜回宫,他辗转难眠,便举笔画下了筵席上聪颖灵巧的雅矜。 不久之后,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雅矜正式入宫了,一年后,诞下了凌钲,被封为一品妃。 入宫五年,雅矜很少笑,却也不会更多地哭泣,一直是冷淡而波澜不惊的模样。因此,这五年中,留在画像上的雅矜,便多是一个端庄宁和、平静高洁的皇妃形象。 直到后来,为了哄雅矜高兴,凌丰涯在没有任何凭证的情况下,找茬把雅矜的仇家投入了大狱,通过“严刑”取得了口供,终于为姚大人恢复了官声、“*昭雪”。雅矜感动万分,露出了一个充满感激的温柔的笑容道:“我哥哥曾经动用了一切关系去收集凭证,只是年深月久,已经无法找到。今日得皇上平冤,雅矜死而无憾!”至此,对他的态度便亲善了许多。 他心花怒放,便把一个一个笑容都画在了纸上。 然后、然后……凌丰涯忽然在一副画像上站定了脚步。画像上带着点点血迹,那是……凌丰涯忽然心中一痛。 …… 那天晚上,携了雅矜到小楼里,刚给雅矜画好了画像,却听到禀告,展族扰边,情况紧急。他连夜奔赴议政殿商讨军务,待布置完了一切,回到琴谰宫,一抬头,却见阁楼的窗上印出一男一女两个影子,相互依偎,十分亲密。 他又惊又怒,问守卫琴谰宫的侍卫道:“上面是什么人?” 侍卫茫然的抬头,见到影子,大吃一惊,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进去的。 凌丰涯怒火攻心,迅速调来一拨箭手,团团把小楼围住,才开口道:“爱妃请了朋友,如何也不告诉朕一声?” 窗户里的灯火忽然灭了。 凌丰涯冷笑道:“朕已经调了箭手来招呼朋友,爽快地出来受领吧!” 过了片刻,窗户推开了,雅矜站在窗前,印着月光,脸色惨白,对凌丰涯道:“一切错误都是我犯下的,皇上杀了我吧!求你……放过他!” 凌丰涯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做出这等事,还想我放了他?” 雅矜忽然举起了胳膊,把一柄闪亮的匕首搁在手腕上,一字一字道:“求皇上放了他!” 凌丰涯心中大恸,愤怒道:“你敢要挟朕?”一句话出口,便见鲜血随着雅矜的手腕流下来。他又惊又怒,大吼道:“不要乱来!”忽然人影闪动,里面的男子试图夺下雅矜手上的刀,却见雅矜连连后退,大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现在马上离开,否则,你即便把我带出去了,我也会立即死在你的面前!”凄厉的声音盘旋在整个琴谰宫中,让人闻声色变。 眼看雅矜腕上的鲜血越流越多,凌丰涯变色道:“你快止血!我答应放他走了!你现在让他出来,我保证不会放箭!”一边对身边的侍卫长使眼色,让箭手准备好放箭。 雅矜忽然又把匕首抵上了心脏,对里面那人道:“你是不是还不走?那好,我马上杀了我自己!” 刀,一份一寸地深入皮肤…… 楼里传出一声哀恸至极的呼叫,里面的男子终于穿窗而出。 凌丰涯一挥手,密集的箭羽便激射而出,但那男子的功夫高得出奇,竟踏在箭身上前行,瞬间消失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模样。 眼看着男子遁走,凌丰涯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回头,却见雅矜冷冷地看着落满一地的箭羽,然后,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愤怒和仇恨。 他心知雅矜是抱怨他的“言而无信”,却不打算解释,刚叫了一声“雅矜”便见雅矜摔倒在地。 他连忙让人唤来太医,为雅矜疗伤。冲上小阁楼,但见刚刚画好的画像上,血花朵朵! 伤好了,雅矜却再也不理他,眼神里总是冷冰冰地——充满讥诮。倘若问到她那男子是谁,她脸上的表情便更是充满嘲弄。 他怒火填胤又充满嫉恨,心情恶劣之极,终于把雅矜打入了冷宫…… 雅矜去世后,他想画一幅画像纪念雅矜,却总也无法画好,脑海里,总是雅矜充满嘲讽的冰冷的眼神。 此后,召了很多宫廷画师为雅矜画遗像,却总是形似而神非。一直到两年后,席广庭入京,请求收凌钲为徒,他才请席广庭参照以往的画像,为雅矜描摹了一幅遗容。 席广庭不愧为“画仙”,不但把雅矜的衣饰神态描绘得一丝不差,甚至连雅矜临终前绝望的眼神和表情都传达得惟妙惟肖。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仿佛中了邪,一看到这画像,便仿佛鬼上身,抑郁得恨不能杀了自己。他心中惊惧,便封闭了小楼。一直到凌钲十五岁封王,返回京城,请求父皇赐一幅亡母遗像,他才让人把画像交给了凌钲…… 那副画像虽然不在了,但凌丰涯经过挂那画像的地方,陡然间,还是觉得心头发凉,仿佛被什么东西忽然揪住了心,凄苦疼痛之意,感觉比从前更甚,赶紧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小楼,在心底苦笑道:“雅矜!你是在怪责朕抢了钲儿的侧妃吗?”忽然感到浓重的疲惫。
作者题外话:* * 纠结~~~好多天都看不到评论区的内容了……大家都是这样咩?
122 粮 战
“星儿!这两天,我给皇上弹了很多你幼时教我的曲子,皇上很是喜欢……” “姐姐!我这两天整理了一些曲子,都是童谣和摇篮曲,你挑选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 “星儿!今日,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我一脚。太医来看过,说从脉象上看,是个皇子……” “姐姐!怀孕期间,要多喝牛奶……” …… “星儿!今日皇上带我到大宁北郊赏花。有一处山头红梅盛放,我看着喜欢,便夸了几句,不料皇上竟把整个山头作为一个后花园,准备为我盖园子。我想花费过于巨大,实在不妥,请求皇上免去这些花费,皇上却十分坚持……” “姐姐!出门赏花本是好的,却要当心身体。怀孕期间是不能随便吃药的,所以千万不能生病……” …… “星儿!我跟皇上说到陆藤慈善院,皇上很喜欢,答应赐一部分田产作为慈善院的常备金……” “姐姐!南方月族叛乱,豪门世家联合囤米,导致市上无米可卖。今日又收了几个孤儿进慈善院,但人数实在是太多了,竟无法一一收完……看着街头饥民日多,心中难受……” …… 从大宁到洀韶,路途遥远,但每天都有传信官不停在道上传送着芸妃和其妹妹的通信。 有了第一封信,便会有第二封、第三封……孟筠如同幼时一样依赖着何芯,把自己的每一点“幸福”、每一丝感悟都源源不断传递给何芯。而人的心理暗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而执拗的东西,如果你每天都对自己强调——我是幸福的!不知不觉,便会真的感到幸福。 说不爱凌钲是假的;说爱上皇帝也是假的,但逐渐“安于现状”是真的。原本对星儿强调着她的“幸福”,是为了让星儿安心,但强调的次数多了;每一个苦心挖掘出来的“幸福”细节又都在心中重复过滤了无数遍,却渐渐地,心境真的日渐开朗了起来。 这种发自内心的“开朗”透过字里行间传递到了何芯的心里,也终于使何芯沉重压抑的心情逐渐得到了释放。 这两个月,她陪着凌钲数次秘密前往佑滋国,达成了很多重要协议,但是,不管在哪里,都会有专人把孟筠的信传到她手上,也会把她的信如期传回大宁。 渐渐地,姐妹俩的通信中,相互的检讨和内疚淡去了,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细节…… …… 转眼间,天硕王朝三十七年的春节悄然而至了。 在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中,孟筠也终于度过了最难受的反应期,身体状况逐渐平稳下来。 昨日宫内大庆,孟筠撑着身子参加了筵席,感觉疲乏,便请了旨,早早回宫了。清早起身,推开窗户,见外面是厚厚的积雪,一片银装素裹,煞是美丽,便对茹姑姑道:“我想到外面看看雪!” “好啊!”茹姑姑面露喜色,微笑道:“娘娘原该出去走走!”心头甚喜,麻利地打点好一切,仔细地给她围好披风,步出了寝宫。 宫墙一角,数枝梅花吐艳,暗香盈袖。孟筠忽然想起星儿幼时教她念过的一首诗,吩咐随从太监取画案过来,举笔画了一副“梅雪飘香”,在旁边题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忽听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孟筠转身,便见皇上疾步走到她的身后,揽着她的腰道:“爱妃今日好兴致啊,竟在此作画!” 孟筠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终究忍住了,微笑道:“皇上今日下朝早啊!” 皇上见她的画工十分出众,并有一种独特的空间感,啧啧称奇,待看了她提在画上的诗,不由击案赞赏道:“好一个‘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好!爱妃果然好诗才!” 孟筠微笑摇头道:“这是我妹妹所作!” 想起星儿,果然是“凌寒独自开”的坚韧清绝,想起姐妹俩幼时赏花的美好往事,仿如隔世,不由伤感。 凌丰涯深知孟筠对这“妹妹”感情极深,又想到她这位“妹妹”竟然迷得凌钲一次又一次不顾身份,举止失措,心中好奇,便问道:“筠儿这妹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么……?小时候,她教我弹琴……”孟筠脸上忽然挂起了一丝温柔,开始叙叙对皇上讲述星儿和她幼时的故事。 沉浸在美丽的往事中,孟筠的语气越来越和缓,神色越来越温柔…… 雪映佳人、梅香暗绕……凌丰涯见到了一生中最美丽的图景。 他醉在这美丽中,也震惊于自己听到的描述。 他原本早就知道孟筠的妹妹是一个风云人物,同佑滋国和展族都有很深的渊源,此时听孟筠说起,才知她名为孟筠的妹妹,实则相当于一个老师。 她竟然从六岁就开始教导孟筠。孟筠的琴、画、诗、茶都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在孟筠心目中,她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凌丰涯毫不怀疑,如果把一道圣旨和这位妹妹的话摆在孟筠面前供她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遵循这位妹妹的意志。 孟筠没有刻意整理,顺着思路说了一些幼时的情景,忽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皇上!我听星儿说洀韶那边有大商家囤积居奇、导致集市上无米可卖,是真的吗?” 凌丰涯一怔,料不到她们姐妹俩书信聊天竟会聊到这些事情,微笑道:“朕已经下过数道圣旨给四郡郡守,让他们严惩囤积居奇者,尽快平抑粮市了,你不要担心!”说着安慰的话,心情却沉郁了下来。几个月了,圣旨也早已下了数道,事情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解决,反而变得越来越糟糕……四郡郡守的请罪折子都已经先后交到了京城,却是拿那些豪门世家丝毫没有办法。他原本不知道南方豪门的势力竟如此庞大,寻思着,该想法子拿出点手段出来处置一切了! …… 正月十八,洀韶。 “哪来的贱蹄子,居然敢抢馒头……”一阵噼噼啪啪的皮鞭声响过,一个十二三岁、满脸乌黑的小女孩被抽倒在地。 “住手!”随着一声轻斥,何芯跳下马来,老程夫妇也迅速候在她两侧。 “她欠你多少银两?我给了!”何芯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银锭。 馒头店的老板一看,笑逐颜开,伸手接银子。 那小女孩十分乖觉,虽被抽打得厉害,仍然立即便往何芯身边靠了过来,怯怯道:“谢谢夫人!”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露出洁白晶莹的肌肤。 陆藤慈善院鲜少收留十岁以上的孩子。何芯看着她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桑朵拉,一阵感伤,伸手牵过小女孩,柔声安慰了几句,交给身后的一个彤彤管事,嘱咐他把孩子送到慈善院好生照顾,转头对程大娘道:“洀韶富庶,冠绝天朝,这大过节的,竟是许多人流离失所,真看得人伤心!” 老程笑道:“佑滋国的运粮船不是到了吗?大批粮食一投到市面上,立马就能见效!” “但愿如此吧!”何芯微笑点头,纵马向前奔去。 “这次宁王过去督粮,也有小半个月没有露面了!看把咱们芯儿急得……”程大娘忽然呵呵一笑。 何芯面色一红,纵马前奔,不敢搭话。 对于吴方之死,老程夫妇一直很内疚,总觉得如果他们不离开,一定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重新回到她身边后,便比原来更加尽心,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 有这样两个大高手呆在身边,每次凌钲“翻墙越壁”来找她,自然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眼见如此隐私的事情被人掌握得如此扎实,何芯觉得羞愧万分又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