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炼下葬的那一天,慕容紫英看着满目的明媚日光,忽然就是有些不安。
‘……羲和!?’
‘……紫英,日后你若是见到一个名叫玄霄的人,他吩咐你什么,你就听他什么好吗?’
‘……我毕生铸剑,只知剑灵与其主休戚相关,却曾为一剑灵所斥,终不敢再加妄言……’
‘掌门师兄……掌门师兄!错了……都错了……双剑……玄霄……夙瑶……琼……华……琼华……琼华……’
若是有一日,自己果真见到那位师公一直怀有愧疚之心的玄霄师叔,而那位师叔也果真有着想要达成的愿望,可他想要的,唯一愿意让别人补偿的,却是隰桑,只有隰桑,那……
……该如何?
慕容紫英不再去想,他记得自己那时候仿佛一瞬间迷失了方向,惶惶然伸出手,只带着几分仓皇地握住了那熟悉的温暖。他记得隰桑手掌传来的温度,如同朝阳驱散了湖面阴霾的雾霭,那回握过来的力度,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隰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大约是觉得被年纪尚幼的孩子这么承诺有些好笑,隰桑那时候颇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角,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眯了下眼睛伸手摸了摸鼻尖,最后笑了起来,拍了拍慕容紫英的脑袋。
‘不必执着,你尽量就好。’
他这么说着,语调是浑然的不在意,似乎那双极黑的再好看不过的眼睛,再无可见花红柳绿青山碧水也无关紧要一般。
他甚至,不在意是否能够仔仔细细地看到真真正正的自己——完全的,真实的慕容紫英。
若是自己的发色并非墨色,而是其他的颜色,自己的瞳色并非极黑,而是揉着其他的浅色,他是否也就这么十数年如一日地,这般对了一个黑白分明的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记得自己那时难得地执拗了一次,强拉着隰桑低下头,伸出手去细细描摹了他眼睛的轮廓。
隰桑皱了皱眉,闭上眼睛,神情是一派的信赖放任,因为五官总显得精致柔和的缘故,甚至还带上了几分软意。慕容紫英将手掌遮在了他的眼睛上,掌心能够感觉到眼睑下微微的鼓起。
‘在那之前,你……不要丢下我,好吗?’
‘隰桑……我愿意成为你的眼睛。’
隰桑,我知道你或许便是师公数次失言说出的由他所铸的双剑之中那柄火属之剑,以日神为名的羲和,剑成之日,便引九天雷劫,破劫而出,周身阳炎吞吐不灭。虽不能亲见,亦不得而知羲和如今所踪,却是明白,比之我所铸隰桑,穷琼华三代之力终成于师公之手的羲和,定是一代神兵,差别何止云泥。
隰桑,我知道或许在我之前,你已经有了一位主人。他叫玄霄,他是上一任掌门太清真人最得意的弟子,是玄字辈夙字辈师叔师伯中最为出色的存在,是数年前琼华与妖界一战中独领风骚的双剑宿主,是你曾经承认的人。也或许,是你每每出神之时,眉间不可辨的怅然的因。
隰桑,我知道我仍然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然而却也总比你以为我知道的要多得多。慕容紫英并非仍是那个你眼中幼小的孱弱的孩童,终有一日,他会长大。
隰桑,终有一日,你眼中的那个小小的孩子,会站在你的身前,有着比你仍要高出些许的个头。你会略略仰着头,看着他,然后微笑起来,一如往昔,又总有不同。
我只有你了,隰桑。
你,也只有我……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厚道,我承认,因为四的时候就要写到紫花第二件被打击的事情,噩梦成真啊掩面……
另,番外需要灵感嘛~所以隔日更,尽量……
紫英番外(四)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我一杯具,就止不住了掩面……
另,有姑娘说看不见,于是我在这里再放一遍,啧啧,JJ你抽够了吗?
慕容紫英本以为,宗炼师公逝去一事,已然是让他明了生死之事是万般不由人愿所左,让他在那懵懵懂懂的年纪,一瞬长大。而这成长,虽然艰苦,却总有着盼头。
他看那时光如同东逝之水,看着自己对于隰桑,从最初的仰视到现在的平视,看着一同行于路上之时,只要略略偏头,便可窥见的容颜。
却不曾想,这么样的努力,这么样的期盼之后,等来的不是自己念想了许久的那般,而是别离。
其实,这别离,似乎在那一次邀隰桑同自己一同下山之时,便已经隐隐有了预兆。
只是那时候,慕容紫英并不知晓。
那时候,尚未及冠的少年,还在为这隰桑应下随自己一同下山的话语间,是否有着那么些许不舍得,而默默地纠结窃喜。
不同于之前的数次下山,这一次下山,是为了时隔十九年的再一次与妖界之战做准备。同行的除去慕容紫英与隰桑,还有在师侄里面算是比较讨慕容紫英喜欢的怀朔和璇玑。
再确切一点的说,是比较讨隰桑喜欢的璇玑。怀朔则是因为素来与璇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附带,并且,以着璇玑那姑娘的性子,确实需要有个人专门看管着——更何况,便是她口中时时念着的紫英师叔的话,都不一定有她怀朔师兄的一个不赞同管用。
至于慕容紫英……他自然是要负责隰桑。
说道璇玑,慕容紫英还记得自己应夙莘师叔的话,在剑舞坪教导了新入门的琼华弟子一套基本剑术之后,那个眼睛闪闪发亮满脸雀跃一副崇拜的模样看过来的小姑娘。
那双亮亮的眼瞳,有一瞬间让慕容紫英晃了神。
他想到了隰桑每每与醉花阴中的凤凰花同饮后,略带了些许醉意,颇有几分意兴阑珊地懒懒抬眸看来的模样。平日里沉静的眼瞳,那时仿佛落了透过凤凰花枝叶投射下来的日光,很是明亮,却又总是藏着几分倦懒和沧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而若是果真伸出手,那人这时又显出异样的难得的乖巧,从善如流地闭上眼,那纤长的睫毛,在掌心轻轻颤动,嘴唇微微抿着向上弯起,虽是没有明显的笑意,眉角眼梢却总带了些许和暖。
便是收回手,他也不再睁眼,略略仰了头,极轻又极长地轻叹一声。
慕容紫英知道,隰桑每次和自己感慨的那些,有关于“现在琼华的妹子们怎么如此矜持,远远看着却一个都不敢上前来,难道我看起来真的这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还亏得我特意选在醉花阴这么浪漫的地方举杯邀月,喝出一副子惆怅深沉的忧郁模样”的话语,总是三分真七分假。
——总是板着一张脸,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熟人也不行的气势,无外乎那些姑娘妹子们总是对你一副垂涎三尺又不得不敬而远之的模样了。
慕容紫英记得,隰桑曾经这么对自己说过。可是慕容紫英却总是觉得,比起自己,这句话似乎更适合隰桑。
因为,即便是时不时与他对饮成欢的夙莘师叔,他也总是一副子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模样,偶尔的有感而发,也不是亲近,反倒更像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着小辈倾吐着过来人的经验。
还有死不改口总是执着地唤着隰桑大叔的璇玑,即便隰桑每次见着这小姑娘都会很亲切地拍拍脑袋揉揉头,即便隰桑每次听到她脱口而出一声一声的大叔都会皱了眉头很是无奈地笑起来,即便隰桑时不时就会腆着脸拜托她换个称呼表示自己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叫大叔实在对不起自己这张脸,但是那股子纵容,或许正是不在乎的表现。
或许,还有自己。
慕容紫英尽管不愿意承认,却也知道,哪怕自己现在对于隰桑来说确实有着一个比之别人重要些许的定位,却远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样。
隰桑仍是将慕容紫英视作慕容小紫英。
他可以任着自己翻来覆去地比划着两人的手掌,指尖自掌根脉门慢慢推上,微凉的温度划过温热的掌心,最后掌根相叠。那幼时大小悬殊的手掌,如今已经几乎相差无几,同样的宽大,骨节分明,五指修长。隰桑丝毫不觉,只把那当做少年置气,不服输一般的执拗,忽略了如今只待一转,便可将他手掌整个握入掌心,双手一合,便可将他的手掌裹得严严实实的这些变化。
他可以为着璇玑的一段话,深觉内疚后毫不避讳地再与自己同塌而眠,依旧以着幼时的姿势将自己环抱在怀里,哪怕抡起身形,现在这样的环抱,更像是两个人的相拥。身体交叠,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一阵温暖,慕容紫英记得自己那时候伸出手,犹豫了许久,终于落在隰桑的背脊之上,略略用力,将他压在了自己怀中。
他可以在早膳时候无比自然地夹了豆饼递到自己嘴边,却又在慕容紫英尚未来得及因为发现他仍记得自己爱吃的食物而欣喜之时,就与璇玑挑衅一般地挑挑唇角眼神交锋,直看得那边因为不记得怀朔喜爱吃些什么而夹错了东西的璇玑心虚地低下头,嘟起嘴。慕容紫英记得自己那时似乎面色颇为复杂,并且绝对表现的很是明显,起码在之后怀朔和璇玑中了禁咒四日不能御剑飞行之时,那两孩子第一反应就是齐刷刷地抬眼看过来,满脸的师叔你不带这样的啊的神情。
隰桑总也忽视的,是慕容小紫英已经长大。
而这一点,慕容紫英不知道该怎么让他认识到。
慕容紫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对隰桑产生了这般的感情……
他只记得那一次去寻隰桑,在醉花阴漫天飞舞的细碎粉色花瓣中,瞥见那人曲肘撑在石桌之上,手背抵着脸颊,鸦羽一般的黑发有几缕落在桌面上,铺成开来,另一只手罩在酒杯之上,闭着眼睛气息平和地浅眠一般。
日光打在他的身上,透着暖暖的金,他应是醉了,因为慕容紫英有一瞬间恍惚以为,似乎他周身的那片飞花绚阳,都朦胧在了一片氤氲的酒气之中,只有隰桑一人的身影清晰无比。
慕容紫英记得自己是如何将手按在石桌上,与他的手肘几乎相贴,却又小心翼翼地保持了距离,慕容紫英记得自己是如何犹豫着果决地慢慢弯下腰,本能一般地在隰桑轻抿的唇角浅浅触碰,慕容紫英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一触即逝后,再一次地,无法抗拒地,顺从了心意,再一次地俯下、身,将那小心翼翼地试探的碰触落在了隰桑的唇瓣上。
然后,在隰桑突兀地伸手睁眼之时,仓惶退离,面上却是因为之前的柔软和现在的近在咫尺,泛了烫热。
那一次之后,慕容紫英下山时数次与隰桑同塌而眠,总会有着些许的不自在。每每只在夜深之时,将那人搂入怀中,落了极浅的碰触,有时是额头,有时是眼睑,有时,鼓足了勇气的小心翼翼的视若珍宝的,吻在唇瓣之上。
这一切,隰桑浑然不觉,他和慕容紫英同食同眠,偶尔还会同浴,修长的紧实的光、裸的身体浑不在意地展现在心如鼓擂只的板着脸面无表情的慕容紫英紫英面前,递过来的欣赏的还颇带着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味道的眼神每略过一处,那里便是带起一片火灼一样的热度。
不知道这算不算痛并快乐着。
慕容紫英数次觉得自己已经出离了隐忍,越发在表面上向着隰桑所希望的那种存在发展而去。
可是哪怕是这样的快乐,也是短暂。
很突兀的,慕容紫英一直担心着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同为双剑之一的望舒,出现在隰桑的面前,而隰桑,果然也是对她似曾相识。
应隰桑的要求,慕容紫英带着他偏离了去往陈州的方向,向着寿阳那处而去,然后看到了望舒,确切的说,是看到了带着望舒剑的被风邪兽围攻的一男一女。
应隰桑的要求,慕容紫英将风邪兽秒杀之后,将望舒唤入手中递给他看,然后看到了对自己百般嫌弃的望舒,再见到隰桑之时如同蜜蜂见到了花蜜,不但激动非常甚至还化出剑灵。只不知为何,这望舒剑灵似乎口不能言。
隰桑的要求,慕容紫英总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然而,这并不代表着慕容紫英不会有自己的小小想法。所以,尽管望舒剑灵比划的欢,似乎要交代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慕容紫英仍然在瞥见隰桑眉心一折之时,动了手。
……尽管,又是被隰桑阻了下来。
心中瞬间,便是生出些不安来。
绵绵长长,无止境一般。
后来,那柄望舒没比划完,自己掉了下去。
后来,慕容紫英第一次没有礼数,丝毫没顾着琼华的宗旨,压根不搭理地上那一男一女,拉着隰桑匆匆离开。
后来,十几年都是健健康康的隰桑,病倒在床,浑身泛着热,灼手一样的温度,好像有什么一直藏在身体里的火焰,终于迫不及待地要坡体而出一般。
细心地将他紧攥着床单的手指收入掌心握了,慕容紫英听着发着热的迷迷糊糊的隰桑,无意识一般地念着蚩尤,心中微凉,却怎么也舍不得放手。又听他翻来覆去的念着你是谁,念着我难受,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的模样,透出几分少年的稚气,心中不觉酸涩而又绵软。
忽然,又是听他念了一句,紫英。
只这一句,慕容紫英忽然就是觉得,无论如何,什么都不重要了一般。
握了握掌心的手,慕容紫英轻轻吻了吻隰桑的脸颊,刚要离开,却是被隰桑寻了过来,气势非常准确无比地一口亲上。和慕容紫英小心翼翼的浅浅的试探一般的碰触不同,隰桑不管不顾地整个儿含上,不依不饶地又咬又蹭。唇下的湿热温软,与探入口中后方才知晓的那种目眩神迷,舌尖交缠时候传来的彻骨酥麻,几乎让慕容紫英欲罢不能。
然后,在隰桑终于满意了之后,慕容紫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脑子一热,提着剑就去了寿阳城外地女萝岩——名义上的为民除害,实际上,只是为了其中有着安定心神之效的离香草。
回了琼华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慕容紫英的心情都是很好。
哪怕下山偶见的那一男一女也入了琼华,还附带一个大小姐,哪怕这三个名义上的师侄颇有些不驯管教,上山第二天就偷偷摸摸地下了山,哪怕,这三个似乎与十九年前琼华与妖界一战之事颇有渊源的师侄,闯入了禁地。
在与难得坚持的隰桑一同进入禁地,看见了那位被冰封仍是气势不减的玄霄师叔的时候,慕容紫英曾经以为自己担心了那么久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而那时候他刻意不去想的回答,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当他对着玄霄师叔的要求,果断拒绝的时候。
而隰桑却没有留下,而是与他一同离开,甚至,接过他递过去的九龙缚丝剑穗时候,笑的很好看。
这九龙缚丝剑穗,是韩菱纱送的,慕容紫英怎么会不明白她那小小的讨好了希望自己这位师叔以后手下留情——尤其是对已经被罚过一次思返谷的云天河手下留情——的心思,以着他的性子也本不该接下,可他终究接了下来。
或许,就是为了看到隰桑现在这幅模样吧。
慕容紫英这么对自己说着,微微笑了起来,他几乎快要以为,隰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自己了。
然后,是夜,他依着隰桑的力道,顺从了他的心意,软软倒在隰桑的怀里,感觉到他动作温柔地帮他盖好被子,感觉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觉到他在自己额前落下一吻。
接着,听到他推开门,脚步声慢慢远去,合着夜晚的虫鸣,一声一声地,踩在了慕容紫英的心底。
慕容紫英没有睁开眼睛,他曾迷茫,生死太过公平由不得人力半点左右,他曾窃喜,为了剑灵比常人漫长的多的寿命,他曾憧憬,待得得道之后,山长水远,与隰桑把臂同游,看那日升日落青山流水。
……他曾以为,隰桑总也不会离开自己。
隰桑。
羲和……
慕容紫英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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