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文瓮声瓮气地回答道：
“妈，我去捡皂荚，今儿上半夜刮了大半夜的风，树上的皂荚都被风刮掉了呢……”
“哦……”
听到父亲是去捡皂荚，李春耕也跟着摸索着起床了，反正这大半夜的也冻得睡不着，还不如去帮爸爸干点活儿呢。自己多做一点，爸爸就能少受累一点。小小年纪的李春耕，早已知道了生活的艰辛，懂得了处处替人着想。
“吱呀——”一声，李泽文刚拉开那扇本已破败不堪的木门，一股寒气直逼心肺，冷得让他打了个寒颤，连牙齿都“咯咯”地打起颤来。他拉了拉面前的那件穿了多年的破棉衣，扛着两个大竹筐出了门。
刚走出门去，身后又是吱呀一声响，几乎同时，一个声音响起道：
“爸，等等我！”
“是春耕？你咋不睡觉？这大冷的天起来干啥？”
李春耕手里拿着一个竹背篼，说道：
“爸，我也捡皂荚去！”
皂荚树就在离家门不到50米的地方，紧挨着屋后不远。由于沙家河北面的人都姓李，因此也都亲如一家。这棵大皂荚树，据说是李家几代人以前栽种的了，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过来。因此，它也成了李家的共同财产，每年冬天，皂荚树结满了皂荚，谁家的媳妇要取一些回家洗衣服、洗头；皂荚树的某个枝桠干枯了，被谁家砍下来回家当了柴火……这些事情都不会被人指责，因为那树本就属于大伙的。
地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雪粒子，空中也开始飘舞着雪花。李泽文和李春耕父子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脚下已经能听到轻微的咔咔声，他们凭借雪地微弱的光芒，摸索着来到皂荚树下。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20节 满回村
果然不出所料，地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皂荚。
李泽文和李春耕父子完全忘记了刺骨的寒冷，他们穿着破旧的自制的布鞋，连一双袜子都没有，在黑夜里的雪地里不停地挪动着脚步。
父子俩兴奋不已，带着丰收的喜悦，他们动作麻利，因为只要天一亮，这些皂荚就会被别人捡走。
“春耕，差不多了，咱回吧！”鸡叫头遍的时候，李泽文摸索着慢慢一担皂荚，对儿子说道。
“爸，再捡捡吧！地上还有很多呢！”
于是两人又闷头捡拾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屋里去。
第二天天才刚麻麻亮，李泽文就担着满满一担皂荚，下了沙家河，赶上了第一班去县城的小机动船。
直到天快黑尽的时候，李泽文才在三个儿女期待的目光中，出现在沙家湾那条惟一通往山外的小路上。因为返程都是空担，李泽文为了节约5毛钱的船费，硬是一路步行，从县城里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快看——”眼尖的李春雷，透过几棵木杨树的枝叶，首先发现了李泽文的身影。
“噢！爸爸回来啰——”李小朵欢快的叫着，跟在两个哥哥后面，脚板翻飞，啪嗒啪嗒地震天响。
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女，李泽文浑身的疲惫、在城里被城管追打的羞辱、为了节约连中午饭都还没吃上的饥饿，在那一刻烟消云散了。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比那些蛮不讲理的城里人更幸福。
“爸爸爸爸——”三个儿女，围着他叫个不停。
“嗳嗳嗳——”他的脸上浮起慈爱的笑容，嘴里一连声地应答着，“看爸爸都给你们买了什么——”
站在乡村的土路上，李泽文挑了一块光洁的石头，一屁股坐下来，朝竹筐里的一只白色化肥口袋伸去，三个孩子满怀期待地睁大了眼睛。
“来，这个发夹，是个小朵的——”他摸出一个紫色光亮的小发夹，给了小女儿，李小朵一把抓过小发夹，跳跃着，高兴地笑着，一溜烟地朝家里跑，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诉给妈妈、告诉给奶奶、告诉给村里的每一个人！
李泽文在后面喊着：“小朵，你慢点儿，别摔着了！”说完，他又从袋子里摸出两只圆珠笔，给两个儿子一人一支：
“来，这是给你们的，一人一支！”
两个儿子一一接过，李泽文说道：
“你们两兄弟啊，都要好好读书，多认几个字！爸这辈子没读过书，尽吃亏！”
二儿子李春雷撇着嘴，嘟囔着道：
“爸，没带好吃的吗？”
闻听此言，李泽文有些生气，他一巴掌打在李春雷的屁股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像你哥哥那样，多读点书！成绩好一点！当爸爸的脸上才有光呢！”
李春雷噙着委屈的泪水，手里捏着那支圆珠笔，朝家走去。
此刻，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沙家湾。
沙家河上，一片静寂，只有水流的声音，哗哗而过。
“爸，你小时候为啥不多读书？”大儿子李春耕问道。
“哎，那时候啊，爸穷，连饭都吃不饱，好几回都差点饿死，哪有钱读书啊？”
三人回到家，李小朵的头上已经戴上了那个漂亮的小发夹，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别提多高兴了。那是妈妈程桔秀给戴上的。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21节 猪肉香
李泽文朝灶房走去，揭开锅盖一看，锅里正煮着一锅红薯，他实在是饿坏了，连中午饭都没吃，走了四十多里的山路，好不容易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来。是的，孩子们饥饿的目光、期盼的眼神，是他回家的动力。
他一边快速地吃着手里滚烫的红薯，一边对程桔秀喊道：
“娃他妈，把柴火点着！”
程桔秀好吃懒做惯了，此刻也没有一点好生气，见孩子们个个都有“礼物”，唯独自己没有，心里就有些不高兴：
“就吃红薯！还烧柴火干啥？”
“我让你点着就点着！今天买好吃的了。”
程桔秀揶揄道：
“哟呵，想不到进了一趟城，你就以为你是城里人了？今天卖了多少钱？”
李泽文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皂荚7分钱一斤，一共180斤，卖了十二块六。”
“都拿来吧，我还要买肥料，买盐巴，买煤油！”
李泽文从兜里摸索出十块钱递给程桔秀，没有说话。
程桔秀乜了一眼那钱，不满地道：
“怎么就这么点？还有两块六到哪里去了？”
“都买东西了！”
“哼，你买那么多东西，也没见你给我买个啥？我这一年到头，就没添过一件新衣裳……我可是好几年都没添一件像样的衣服了！”说着说着，程桔秀竟然开始垂泪了。
李泽文长叹一口气：
“嗨，你瞧你那点出息，跟娃娃们争啥呢？只要孩子们过得好点，咱就是再苦再累都值得！”
程桔秀嘟哝道：
“这辈子嫁给你算是我眼睛瞎了！”
李泽文说：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说这些有啥用？你瞎了也不嫁给我了吗？”
程桔秀一时语塞，将十块钱塞进兜里，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此时，饥饿不已的李泽文已经将整个滚烫的红薯连皮一块儿给咽下了肚。他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从竹筐的化肥袋子里取出一块鲜猪肉，放在灶台上，对大儿子李春耕喊道：
“春耕，去，把柴火点燃，咱今天晚上有好吃的！”
虽然这块鲜猪肉只有巴掌宽，还不到两根筷子长，但它就像一颗500瓦的电灯泡，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今天有猪肉吃了！平日里可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两回的好东西！
李春耕喉头“咕嘟”一声，吞了一大口唾沫，兴高采烈地一屁股扎进灶台前的柴禾堆前，忙活起来；李春雷看见那块亮闪闪的猪肉，也立刻来了精神，嚎叫着跑出灶房，到屋檐下取了几根秸秆，递给哥哥李春耕：
“来，用这个做引火！”
妹妹李小朵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不停地吮吸，眼巴巴地围着锅台转。
程桔秀见丈夫买了一块猪肉，先前愤愤不平的心绪这才有所缓和，系上围裙，取出菜刀在缸沿上来回晃荡了几下，这才取过肉来，洗净了，丢在柴锅里煮。
沙家湾的夜，四下一片沉寂。
夜色正浓。
隐隐约约的，有谁家小孩夜哭的声音，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似有若无。
大约半小时候，一大盆炒肉片散发着浓烈的香味。其实这么大一个盆子，里面的猪肉并不多，因为除了猪肉之外，更多的是青椒、咸菜。三个孩子们拿着筷子，围着盆子，跃跃欲试了。
“小朵，去，喊奶奶过来吃饭！”临吃饭时，李泽文对小女儿喊道。
“嗳——”李小朵答应一声，放下筷子，转身跑了出去。
“回来！”李小多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程桔秀就大呵一声，吓得李小朵赶紧停住了脚步，怯怯地露出半个脑袋，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该听爸爸的还是听妈妈的。
本已端着饭碗的李泽文，知道程桔秀是不让母亲来吃肉，心下火起，“啪”地一声将饭碗摔在灶台上，筷子也被扔得老远，嘴里喊道：
“你还有良心没？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今天好不容易吃上这么一顿肉，喊妈来吃点又咋啦？”
程桔秀自知理亏，但毫不示弱：
“她早就睡了！我是怕她冻着！”
“好！”李泽文气呼呼地道，“你怕她冻着我就给她送去！”
说完，拿过一个空碗，朝盆里戳了好几次，差不多盛了满满一碗，亲自给母亲王开秀端了过去。
程桔秀在背后低低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自打程桔秀与李泽文大吵一架，要求与王开秀分家以后，为了不让儿媳生气，王开秀主动要求分家了。家里的房子不多，她一个人就住在偏房里，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她就临时砍了几根树枝和竹子，就着两条板凳，搭建了一张简易的床铺；灶台就垒在偏房的屋檐下。李泽文虽然心疼老母亲，但是迫于程桔秀的威力，有时候也只得在暗中给老母亲一些帮助。
这也正是李泽文的一大心病。每每想到不能孝敬母亲，他心里就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晚，食物的香味久久地飘荡在村庄的上空不肯散去。看着每个孩子都吃得那么香甜，李泽文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了，哪怕是累趴下，累成一粒尘埃，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是上苍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更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三个孩子的成绩都很不错。
第22节 讨口粮
时间熬到了三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别说大人们，就连孩子们已经很久都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了。沙家湾虽然地势平坦，但几乎全是沙地，并不适合栽种稻谷，大米是没有吃的；储藏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红薯也早已吃光，李泽文已经无数次的查看和清理过地窖，连一个完整的红薯都找不出来了；至于土豆，更是早就吃光。豌豆、胡豆、麦子都还在地里长着，离成熟收割还有一段时间。
在这样的时节，常常听到李泽文无奈的叹息，看到他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看到他一遍又一遍地走在庄稼地里，希望那些救命的庄稼能够早日成熟……
实在没办法了，家里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吃光了，这天上午，李泽文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程桔秀说道：
“嗨，我说，你回娘家去弄点吃的来吧——”
程桔秀没好气地道：
“怎么？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了就让我回去要？”
“瞧你说的，这怎么能算要呢？借吧，先借着，等地里的庄稼收割了就还。”
“要借你去借！我可开不了那个口！”程桔秀把屁股一扭，进了房间。
万般无奈的李泽文，想到孩子们饥饿的眼神、苍白的面孔，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把三个孩子叫回家，对大儿子李春耕说道：
“春耕，你带上弟弟和妹妹，到外婆家去一趟。”
二儿子李春雷嘴快，问道：
“爸，到外婆家去做什么？”
“没事儿……就是去看看他们……”
“噢！好呢，可以走人户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走人户就意味着去做客，去做客就意味着有好吃的。三个孩子甭提多高兴了。
李泽文对三个孩子说的话，程桔秀早已听在耳里。嗨，都怪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不中用的男人，嫁了这样一个穷光蛋，否则哪会去娘家乞讨？这……这真是丢人呐！
她红着眼圈，从门里走出来，对三个孩子说道：
“来——你们都去洗把脸——”
家里没有像样的衣服，看着三个孩子都穿得破破烂烂，程桔秀满眼含泪，这个爱面子的女人，心想，即使不能穿得体面一点，也把脸上的泥土洗掉吧！
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洗了脸，转身朝门外走去。程桔秀哽咽着对大儿子李春耕喊道：
“老大，你要看好弟弟妹妹，路上别摔着！”
“好嘞，妈，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走！”
三个孩子走了几步，李泽文在背后喊道：
“李春耕！”
“咋了爸爸？”李春耕停住脚步，回头问道。
“你等会——”
说完，李泽文走进屋里，从屋檐下的横梁上取下一串烟叶，对大儿子说道：
“去拿个背篼来，你外公喜欢抽烟，把这个给你外公捎去！”
“好嘞！”
李春耕刚走两步，李泽文又在背后喊道：
“等一下！”
李春耕回过头：
“又咋了爸爸？”
“等会，你去拿个口袋，把烟叶用口袋装一下！”
“爸，这不是可以直接放在背篼里吗？咋还用口袋装呢？”
李泽文想了想道：
“怕路上下雨把烟叶淋坏了。”
“好！”
看着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消失在村里的那条小路上，程桔秀终于忍不住朝李泽文大骂起来：
“你这个窝囊废！你没有脸去乞讨，竟然打发孩子们去！你还有一点良心没？”
听着妻子的叫骂声，李泽文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是的，他没有脸面亲自上门去要，只有打发三个孩子去了。他知道，老岳父家的海拔比沙家湾要低，这时候，那里的豌豆、胡豆应该可以吃了。他打发三个孩子去走人户，实际上是让他们去有几天饭吃而已。
见丈夫没做声，程桔秀骂得更起劲了：
“你还好意思拿一捆烟叶去？还要用背篼装着？用背篼不成，还要用袋子？哼，你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肠子？”
是的，李泽文之所以让孩子们背上背篼、带上袋子，那是希望孩子们在离开外婆家时，能顺带背一些可以吃的东西回来，这样他们才能熬过这个青黄不接的三月……
“你有种！你有种怎么自己不去？不要脸的东西！”程桔秀依然在谩骂不停。
“闭嘴！”李泽文终于忍不住回骂道，“你XXX成天好吃懒做！还一点孝心没有！你才是不要脸！狗东西！”
是的，李泽文压抑得太久了，不说别的，就是家里这4亩多地，就足够他一个人劳累的了。这程桔秀就是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地里的活儿，哪怕是农忙时节，她从来都不轻易下地。李泽文就像一条老黄牛，任劳任怨，默默地为这个家庭奉献着自己的身体。是的，除了一副躯体，他已经没有其他可以奉献的了。没有人比他更能理解对土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