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嬷嬷盛出一小块示意林琪尝尝味道。
林琪摇头,一本正经的道:“我不是说了要为太婆阿爹和哥哥斋戒一年吗,这个有荤腥,我不能用。”
黄嬷嬷见她明显瘦了不止一圈的小脸,张了张嘴,沉默着将炒糕盛出。
林琪把飘香的炒糕整齐的码好,又摆了两个青菜当做点缀,算是动过了手。
黄默默提着食盒,牵着林琪顺着厨房另一边的楼梯上了楼。
崔硒的舱室外立着两个小厮。
林琪指着黄嬷嬷手里的食盒道:“两位小哥,我来给崔家哥哥送炒糕。”
小厮对视一眼,阿六认得林琪,转身轻轻扣了扣舱门,听到里面有人回应,他进去回禀,片刻他出来,笑眯眯的道:“小娘子请进。”
林琪抽了抽嘴角,这位小厮笑得也太热情了。
小厮倒也感觉敏锐,察觉林琪表情不对,他立马收了笑,板着脸立在一边。
舱门半开,小厮侧身礼让,从林琪这里可以看到门口的那架绣着墨色山水的乌木屏风。
林琪的眼界是被林老太爷训练出来的,一眼看出这是描摹当世名家宋周的竹林听涛图绣出来的,林琪不由多瞟了两眼,暗赞了句绣工不错。
绕过屏风,斜对角靠墙的高几上摆着一株长势极好的春兰,太婆和阿娘都喜欢花草,尤其是太婆崔氏,她的院子里处处可见珍惜花草,作为崔氏的嫡亲孙女,林琪就是再愚钝,经年累月的耳濡目染下,她也对这些花草如数家珍,因此只一打眼,她就认出这是时下最为名贵的绿云。
绿云二月开三月败,此时已是四月下旬,绿云还能开得娇艳似朵朵碧莲,必是经过高手精心呵护才能做到。
林琪对崔硒评价又高了一层,起码她对那位帮他伺候花草的能人评价很高。
“不是说给我送吃的吗,怎么站在那里发起呆来,”精致的五彩玻璃珠帘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动,崔硒理着衣袖从里间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淡青的素锦,乌黑的头发仅用一根碧色的竹簪束起,天光从他身侧半开的扇透过,衬得他肌肤细腻得透明,俊朗的五官如被玉雕成,一下子有了不真实的虚幻感。
林琪眨巴了下眼睛,以时下女子该有的温雅姿态,敛襟施礼,“给崔家哥哥见礼。”
林琪的礼仪是崔氏手把手交出来的,小时候她性子顽劣,又住不住,崔氏虽然疼爱她,但对这一点十分坚持,林琪为此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不过成果十分显著,在她蜷首屈膝间,传承千年的泱泱世家风度立时显现。
崔硒目光微闪,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描着黑漆的食盒上,“这是给我的?”
林琪点头,黄嬷嬷上前一步,把漆盒打开,拿了炒糕出来。
崔硒看了几眼,嗅着弥漫在鼻翼间的鲜香,“原来炒糕是这个味道啊!”
崔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打量林琪的手指,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在他的目光下,林琪下意识的虚握着手指,小脸微红的摇头道:“我年纪还小,厨下的手艺还没有学,这是嬷嬷做的,我只帮着打了下手。”
崔硒看她略有些局促,微微笑了下,指着对面的贵妃椅,等她坐下才道:“我从前听人说,这道点心做起来有些费事,你这时送来,只怕早早就起来了吧?”
第九章 送早饭
他表情柔和,眼睛里带着淡淡的关切,似乎并不介意那些小节,也忘了他曾说让林琪亲手做的话,“可是被昨晚的事情吓到了,没睡好?”
他目光溜过她微微发青的眼底,心里责怪下面人没办好事,明明吩咐了点些安神的熏香,怎么还让她起得这般早。
林琪抿了抿嘴,想起梦境里的事情,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微微晃了晃不着地面的小脚,矜持的道:“还好。”
这样刻意且流于表面的客套,就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会如此。
崔硒眼神微沉,当年那个无视他冷脸,扯着他衣袖死活就要他陪的那个团子,那个笑眯眯的说最喜欢吃炒糕,长大了要做给他吃的爱笑团子,真的就像她说得那样再也不喜欢他,讨厌他了。
他心里一阵酸涩,也对,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人喜欢,让人记住,被人远着,怕着,厌恶着才是正常的。
崔硒垂下眼,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的吃着炒糕,明明速度不慢,可偏动作优雅,让看着他吃的人都觉得是在看幅活动水墨画卷。
黄嬷嬷的手艺是亲娘手把手教出来的,一样一式都是传承千年家族里的秘传。
一碟就摆五块点心,每一块青枣大小,上面以绿色的青菜叶子装点出梅花样,入口绵软,味道极佳。
崔硒几口把炒糕吃完,放下筷子,默不作声的看林琪,乌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
这样子不用别人说,林琪也知道他这是不高兴了。
林琪眨巴下眼,她可什么都没干呀,他怎么就生气了呢?
这人脾气可真怪,林琪暗自腹诽着转头看黄嬷嬷,黄嬷嬷也弄不清这位爷什么意思,便上前一步道:“这味道可还合您口味?”
“尚可,”崔硒言简意赅,目光好似长在了林琪身上。
林琪脾气也上来了,反正该有的礼数也齐了,她谢也谢过了,索性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就不打扰了。”
崔眯了下眼,见她转过身就走,丝毫不留恋的样子,心里很不舒服,酝酿了一夜,思索了半宿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缓缓咽了下去。
林琪没有等他回答,直接冲出舱室,无视两旁小厮的目光,顺着甲板上的纹路前行。
黄嬷嬷见她抿着嘴,满脸的不高兴,便道:“姑娘,那位公子一看就是出身大家,吃食上想来讲究精工细作,炒糕这样的点心本就是市井吃食,讲究个顺口,吃不惯也是极有可能的。”
林琪嘟着嘴,低声嘀咕,“可这是他自己点名要的,又不是我求得,怎么反倒要怪起我了。”
黄嬷嬷笑道:“公子不是说听人说起的吗,想来是被人误导了也说不定。”
林琪哼了声,没再说话,心里却决定要讨厌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
黄嬷嬷笑着理了理林琪跑乱了的头发,宠溺的拉起她的手。
下了楼梯,不知不觉来到顾氏舱室旁,卷翠刚巧打开门,看到两人不禁笑了起来。
林琪点了点头,道:“阿娘起身了吗?”
卷翠笑着回应,“太太才刚起身,正念叨着姑娘呢。”
林琪的眼睛忽的弯成两个漂亮的月芽,适才的沉稳沉静似乎顷刻间化作青烟,消散一空。
卷翠迎林琪进入舱室,顾氏披散着头发坐在铜镜前,因为才刚洗漱完,她的脸还有着淡淡的粉色。
看到林琪,她招手道:“珍珍,昨晚睡得可好?”
林琪软软的靠在顾氏身上,乖巧的点头,“这舱室比咱们那边的大好多,里面还熏了香,可好闻了。”
顾氏见林琪这般,嘴角微翘:“这是宁和香,气味温和,最是安神。”
林琪眨巴着大眼,她嗅觉灵敏且被崔氏教导多年,当然知道是什么香,她还知道那里面添加了少许凝神的香杉屑,还用疏气导郁的紫苏水发散,目的是让屋子里的人能够睡得安稳些。
不过这不妨碍她崇拜的看着顾氏,夸赞道:“阿娘好厉害,一闻就知道是什么香。”
顾氏轻捏林琪的鼻子,被女儿夸张的吹捧都得弯起眼睛。
林琪见顾氏开心,趁机问出心里疑问,“阿娘,这位崔家哥哥到底是谁呀,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呀?”
顾氏点点林琪的鼻间,道:“他呀,你可是见过好多次呢,不过是在你小的时候。”
林琪摇摇头,暗自嘀咕,阿娘净哄她,她从小记性就好,见过的人就没有忘记的时候,她很确定没见过他。
“真的不记得了?”顾氏问道。
林琪又细细想了一遍,很肯定的摇头。
顾氏见她一脸认真,忽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女儿什么好,便幽幽的将当年那段往事慢慢讲来。
“当年我和你阿爹带着你和你哥一块来看你外婆,你哥哥乖巧,在舱室里睡觉,你却趁着奶嬷不注意溜下了船,等到我们发现时,你已不知去向,”顾氏似乎陷入回忆里,眼波柔和,声音委婉,“那时船已经离了阜头,你阿爹急得不行,当时就发作了奶嬷,又派了人四处去寻,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找到。”
林琪眨巴着大眼,紧张的道:“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该不会被拐子拐走,流落街头,然后阿爹大展神威,把自己救回来了吧?那个讨厌鬼就是阿爹救自己时,无意间救到的添头。
林琪恶意的猜想着。
顾氏见她嘴角一咧,就知道她必定转着什么古怪念头,便道:“是硒哥儿给你送回来的,”崔氏说起这个又掩着嘴,浅笑道:“硒哥儿是随着他先生一起游历,结果被你赖上,人家好心送你回来,你却揪着人家的袖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逼得老先生和硒哥儿只能留在船上,跟着我们一块儿去了江宁。”
林琪瘪着嘴,脸忍不住发红,她可是被太婆精心调教出来的闺秀,才不会做那么失礼的事。
顾氏又道:“等到了地方,你又非要人家跟你回去,硒哥儿拗不过你,只好趁着你睡着了偷偷下船,结果你醒来发现人不见了,就生气的说他丢下你不理,你要把他忘掉,当做从没认识过他。”
第十章 定方向
林琪长大嘴巴,说也奇怪,她似乎真的没有四岁以前的记忆,顾氏说得这些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脸上有些发烧,揪着顾氏的衣角,撒娇的扭成麻花劲儿,强辩道:“阿娘净拿故事蒙我,我既然跟他那般要好,又怎会真的把他忘了?”
顾氏摩挲着她的脑袋,没有说话,心里却有着酸酸的涩意。
这孩子不像自己,也不像林父,骨子里有股宁为玉碎的犟劲。
那时她和崔硒分开时,她抹着眼泪说气话,大家都以为她是发小孩子脾气,可谁能想到她就真的把他忘了,且还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漫长的江宁之行也遗忘一空。
那时林父就说这孩子外表看着和顺,其实气性极大,心也狠的厉害,就怕她以后姻缘不顺,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所以才迟迟不敢给她定亲,本想着以后日子还长,慢慢相看,总能给她找个顺她心可她意的,谁想到……
顾氏眼眶一红,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顺着光洁的脸颊就滑了下来。
晶莹的泪珠顺着下巴落下,感觉到脑袋上的湿意,林琪愣了下,估摸是刚才提到阿爹,阿娘心里难受了。
她双手环抱顾氏的柳腰,把脑袋紧依偎着顾氏,低声道:“阿娘莫哭,以后有珍珍陪着阿娘,珍珍忘了谁也不会忘了阿娘。”
顾氏抱紧林琪,呜咽着哭了起来。
林琪眼眶红红,随着顾氏哭了起来。
屋里伺候的互相看了一眼赶忙润湿帕子,一边劝顾氏:“太太,这会儿已经进了江宁了,待会儿进了府里若是眼皮肿了,老夫人看了可要心疼的。”
黄嬷嬷则扶着林琪,低声道:“姑娘,您忘了老太太在世时是怎么教导您的,您可莫要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林琪抹抹眼泪,忍住心里的情绪,用力眨着眼睛,把泪意眨散。
崔氏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事情临头时,哭天抹泪只会让人心生轻视,这世道不会因为你掉泪,就对你宽容三分。
林琪很认同这句话,所在在身居侯府,备受欺凌的岁月里,她一直勉力自己,努力的撑起脊梁,活出自己的尊严。
几年困苦的时光,让林琪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深吸口气,朝顾氏挤出一点笑,道:“阿娘,你先梳洗一下,待会儿我再来找您。”
顾氏眼睛还含着泪珠,哽咽还未停止,看到林琪顷刻间就沉静下来,她呆了呆。
林琪朝卷翠看了一眼,起身,拉着黄嬷嬷的手出了门。
回到自己的舱室,丹霞看到林琪眼睛发红,赶忙折身去拧帕子。
林琪端坐在玫瑰椅里,因为个子娇小,脚距离地面还有些距离,黄妈妈便拿了脚踏,放在下面,林琪脚下踩实,微扬着头,半阖着眼帘,等到净过面,才淡声道:“雪姣,你去问问,还有多长时间到顾家。”
雪姣领命出门。
丹霞给她冰眼睛,黄嬷嬷翻找衣服,准备伺候她换了那身沾了些许油烟的。
雪姣腿脚很快,没一会儿就转回来,脆生生的道:“姑娘,把舵的船工说这会儿已经进了江宁府了,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顾家。”
林琪点点头,严肃的看着屋里的三人,道:“顾家眼看就要到了,你们心里可有成算?”
黄嬷嬷闻言一愣,丹霞雪姣也面面相觑。
林琪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三人均感觉到了淡淡的锋芒。
黄嬷嬷心里有些讶异,又很快涌出欣喜,这是她第二次感觉到崔氏在世时的那股子威势,虽然还很单薄稚嫩,但也预示着姑娘是准备要立起来了,老夫人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黄嬷嬷顿时涌起一股豪气。
不被情绪左右,凡事谋定而后动,遇事沉着而果敢,这才是延续千年血脉之人才该有的气度和风仪。
“姑娘,老奴有些想法,不知当不当说,”黄嬷嬷上前半步,半垂着头道。
林琪理当如此的淡淡看她一眼,道:“这里就咱们几个,嬷嬷有话尽管直说。”
黄嬷嬷道:“按说顾家是姑娘的外祖家,是亲人,亲人之间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是断也断不掉的,”她抬眼看丹霞和雪姣,见两人露出理当如此的表情,心里一沉,话锋也随着一转,“可是树大难免有枯枝,顾家传承百年,家里人口众多,如今老夫人健在,咱们又是才刚归家,自然一团和气,什么都是好的。可日子还长,谁能保证家里的人没有别的心思,都能对归家长住的姑娘和太太真心相待,永远亲和?”
黄嬷嬷顿了顿,看已经变了脸色的丹霞雪姣,继续道:“我说这话,不是说顾家不好。顾家能在林家危难时,立马派了三舅老爷过来帮衬,不难看出其中的厚意和对姑娘太太的爱护。”
林琪在单家经历的口锋舌刃、明枪暗箭不知多少,她很清楚黄嬷嬷说的就是人之常情,寄人篱下与来此做客又怎会是一个待遇。
丹霞雪姣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懵懂。
林琪叹了口气。
林府人际关系简单,她们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
“再过一会儿就靠岸了,嬷嬷有话直说,那些弯子就不要饶了。”
林琪担心再绕就把这两个绕成浆糊了。
“是,”黄嬷嬷拱手,神情郑重,“姑娘和太太这次来就是要在这儿长住,大家族府里什么都能缺,唯有银钱不可缺,不然就是要个水,添根柴都要看人脸色,”她看了看丹霞雪姣,“可太太手散,又性情高洁,对银钱从不看重,虽说咱们从福州带了不少东西,可若任凭太太支配,我担心这满船的箱笼不出几天就要易主,到那时不止我们,就是姑娘和太太的日子也不好过。”
林琪点头,心里暗叹到底是经过事的人,这些个事情早早都想到了,不像她,还是亲身经历过,才真切的体会到这一点。
“嬷嬷这话说得不错,这船上有翁翁喜欢的古玩字画,也有太婆珍爱的陪嫁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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