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舅家的事情,便知自己知晓的事情也未必全是真的,当慎重。所可倚者,唯有自身的本领。岂可因懈怠而荒废?荒废了那就是一个死。还得小心些,不特长姐发现了自己的改变,连容家的夫人们都觉得自己行止有异。这个倒不必有意去改,反显得生硬,只是以后做事要愈发小心,万不可再露出马脚来了……
贺瑶芳才打定主意,何妈妈便过来说:“老宋来了。”
宋婆子亲自过来说:“老安人说,将过年了,一年到头的,都累了,这几日不必认真功课。”算一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要搁宫里,正经的规矩,皇子们一到了腊月,就不怎么读书了——不是腊月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用功过。这规矩是到了娘娘生了太子,眼盯着儿子读书之后,才略紧了些。
贺瑶芳上辈子读书就是继母为了显摆贤良,也无人紧逼着她。她哥哥贺成章倒是很用过一回功,毕竟男子要科考。她关心另有其事:“那阿婆有没有说,哥哥什么时候再读书?”这年头,既不是勋贵出身,便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宋婆子知道她喜欢读书识字儿,只当是读书人的孩子果然也是好读书的,并不以为异,反猜她这是借着问哥哥的事儿,实是她自己想读书。对这小女孩儿的小聪明有些好笑,笑吟吟地道:“那还要问过老安人才知道呢。姐儿想读书了?”
【那就是还没安排了?到底是亲娘不在,哪家娘都先想着自己的儿。】完全不记得上一回大哥是什么时候读的书了,总在搬到城内之后吧。贺瑶芳笑眯眯地道:“是的呀。”
宋婆子趁机卖个好人,道:“老安人不会忘了姐儿的,要不,宋妈妈看看能不能给姐儿说说?”
只见贺瑶芳眼睛一亮,一拍手:“好的呀。”
宋婆子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
 ;。。。 ; ; 贺太妃平生三大憾事:一、少时家破人亡,二、与丈夫貌合神离,三、为人做妾。这三件事里,头一样对谁都能哀叹两句,还有人同情附和。第二件可与娘娘心意相通——二人对那位皇帝都不甚中意,却又不得不侍奉这位仁兄。第三桩心事,却是无人可诉的。
皇家的妾,也是风光无限的,不是么?换了哪个人,都得欢天喜地地接了这差使。可她的心里,终是插着一根刺。荣华富贵谁人不想,她却不想要这么大的富贵,只想着平平安安,自己做个当家主母,足矣。平素也没人不长眼地跟宫里人说什么妻妻妾妾,然而每每思及此事,未尝不深以为恨。
今日猛一听说,贺瑶芳心里打翻的不是五味瓶,而是被人往嘴里丢了颗鱼胆。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讨打的话,要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吃多了撑的去做那个狗屁皇妃!
正在吩咐家务的罗老安人与正在认真观摩祖母行事的贺丽芳,都没有注意到,屋里一个小团子的眼神儿变得坚毅了起来。【我就不信了,谁还该当去受苦不成?既要存活兄姐,已是逆天改命,便也不多这一桩。如何不能求一一心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只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她前世受娘娘恩惠颇多,两人心意相通,有些个事儿,她从中出力不少。若是不入宫去,也不知道娘娘会怎么样,要怎么递个信儿才好……
贺瑶芳越想越多,越想越远,已经在筹划要如何取信于皇后了。罗老安人安排完了事务,又嘱咐贺丽芳:“不要无事乱忙,你才多大,能管得了多少事儿?休要处处好强,好歹柔顺着些儿。抽些功夫去看看你四妹妹,她虽小,可不知不觉就会长大了。你是长姐,要做表率的。”
贺丽芳痛快地答应了,却对罗老安人让她少管闲事不以为意。大人总觉得小孩子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行为幼稚可笑。却不知道小孩子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小账,且经常糊弄长辈。贺丽芳答应了照看汀芳,自然会做到,却并不老实,依旧见事都要看一眼。母亲故去了,她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塌实的,看到眼里的东西总想都抓到手里,攥得紧紧的,好让现在的境况不再改变。
罗老安人见她应了,也不觉得她就老实了,便要再磨一磨她的性子,缓声道:“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得学些针线了。”让她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看她老实不老实。
贺丽芳喜道:“真的么?”
罗老安人捻了捻手里的数珠儿,点头道:“我何曾说过假话?”
贺丽芳斜眼见妹妹在发呆,想到母亲曾说过,富贵人家女眷,虽不靠女红生活,多少还要学一些。便问祖母:“阿婆,带二娘一起罢?”
贺瑶芳早早练就一样本领——无论在做什么,只要有人提到她了,她总能及时回神儿,听着长姐叫她,一抬头,呆呆地看着罗老安人。老安人道:“她还小呢,再过二年吧。”
贺瑶芳算一下年载,上一世她学针线更晚,且年纪小,也拿不稳针线,确实不急在此一时,便也跟着点头。贺丽芳被噎住了,默念一句“好心遭雷劈,我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嘟着嘴坐着不说话。
罗老安人见她如此,心道,到底还是孩子,也是有趣。叮嘱道:“仔细不许伤了手,你们宋妈妈针线上是极好的,你便跟着她学。二姐儿纵不学这些个,读书识字也要用功。”
姐妹俩都答应了下来,又都有点担心。这个想“我学针线,好有大半晌不能看着这死丫头,她近来淘气,专一乱跑,惹怒了长辈生气可怎么办?”那一个想“这姐姐性急,我要不看着,她这得罪了人又如何是好?”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亏得两人运气都还不错,此后数日皆相安无事。贺瑶芳“识字很快”,在她爹那里留了不错的印象,贺敬文脸上的笑影儿也多了不少,贺成章又聪明乖觉,贺家居然又和谐了起来。
直到约定了送贺成章往容家读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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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敬文是个好穷讲究的人,罗老安人也不愿被容家小瞧。两人给贺成章里里外外配好了行头,除了他自用的,又备下了送给容家的礼物并赠与西席的束脩。
到了正日子,罗老安人因不放心,自携了儿孙往容家去,却将孙女儿们留在家里。贺丽芳不能旁观此事,总觉得不安,急得在屋里打转。
贺瑶芳却在回忆——我怎地上辈子没听说过这件事情来?算来容家还有一年多的孝要守,大哥在他们家读了一年的书,再怎么着,她都该记得些事儿了的。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可凭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中间有什么变故。
姐妹俩一站一坐,白耗了大半晌,宋婆子亲自过来传了罗老安人的话:“老安人和老爷在容家吃酒了,叫我来服侍姐儿们用饭。两位后半晌就带着哥儿回来啦。”说话间,脸上说不出的畅意,仿佛那个读书的人是她自己。
贺丽芳心绪不佳,午饭用得少,看贺瑶芳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多少吃多少,恨得差点要骂一句“猪”。气鼓鼓地将饭碗放下:“不吃了。”
贺瑶芳慢条厮理地咽下一口汤,仰着脸让何妈妈给她擦嘴,轻声道:“你急也没用,阿婆他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不如好好吃饭,有力气等阿婆他们回来了,好问这一天的事儿。”
这么急的脾气可不大好,总要改一些才行。不必变得乖巧得像只兔子,至少不能随时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她也担心,但是有些时候就不能让人看出来。如果说贺瑶芳现在有什么忌讳,就是放心不下一兄一姐,哥哥看着沉稳,姐姐却略显毛躁。她得做最坏的打算,万一柳氏还是进门了,要辖制这个继母,贺丽芳这样是万万不行的。
贺丽芳一口气堵在心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捶了捶胸口,想发火,又觉得这话有些对,不发作,又憋屈。最后闷闷一道:“我去歇个晌,你也去歇着。等阿婆回来好有精神。”
贺瑶芳摇摇头:“等在容家吃完了,阿婆也就该回来了。睡到一半又要起来,头疼,我要去娘房里看看。”
一提生母,贺丽芳也不憋屈了,转而伤心地道:“你又知道了。”贺瑶芳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想娘了。我想给娘打扫屋子。”贺丽芳厉声道:“不许去!”
贺瑶芳惊讶地看着姐姐,只见贺丽芳眼眶已经通红了,眼泪也开始往下掉:“去了也没个娘在等着你!”
贺瑶芳对生母真个没那么深的感情,只在吃继母亏的时候才会想:要是亲娘在就好了。她要去李氏卧房,乃是动了一桩心事——行孝。虽不是举孝廉的年代,孝子节妇还是受追捧的。若能博些好名声,也是多些倚仗。贺瑶芳只恨自己想到这主意太晚,早该每日按着饭点儿到李氏的卧房门外磕头问安,跟亲娘还活着似的。顶好拉着哥哥姐姐一道儿,尤其是贺成章,读书人再有这等名声,那是极好的一件事情。再者,李氏生养了他们几个,她此生还从未问过安,如今补上了,也是应该的。
贺瑶芳上辈子便养成了打定主意便不回头的赌棍脾气,不顾长姐反对,次日开始,便每日晨昏定省,直如母亲还在世一般。贺家人口少,无事时总是一处用饭,罗老安人饭桌上不见她,便问出了何事。
贺丽芳心里咯噔一下,又不好回答,只好装傻,心想,这也不是件坏事,且磕个头,也不费甚事。
果然,贺瑶芳后脚便到了,小脸儿上还带一点潮气。贺敬文正欲质问何妈妈,见这妇人眼睛通红,也像是哭过的,不知出了何事,声调也放缓了:“二娘,怎么来晚了?在自己家里还遇上什么事了不成?”
贺瑶芳抽抽答答地没回答,何妈妈哽咽着道:“姐儿往娘子卧房门外问了声好才过来”
贺瑶芳此时方道:“早起来,想起爹给我讲的书。我就想娘了,”说着,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贺敬文,“爹,我以后能常过去么?”
贺敬文才给她讲些二十四孝的故事,被她这份孝心感动了,满口答应:“好好好,你有这份孝心是很好的。”又令长子长女也向她学习。
罗老安人一个阻拦不及,就见这一对父女办了这么件傻事儿,不由得眼前一黑——这可怎么是好?
凡事过犹不及。贺家的孩子,俊哥乖乖读书,孙女儿们老实识点字、学点女红、会算账管家,足矣。何苦做这等出头的椽子?!
可儿子都答应了,这事又占着个道理,罗老安人也不能做恶人,只有捏着鼻子答应了。再看贺瑶芳,就觉得她越发脾气古怪,需要个母亲来教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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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计谋得逞,心中得意。罗老安人实是位精明的老妇人,比贺敬文要靠谱得多。自打这几个孩子日日冲那空屋子晨昏定省,她便有意无意通过仆妇之口,将这几个孩子的孝行传扬开来。到了腊月里,阖县皆知,连邻县和州里,都听到一丝风声了。
贺瑶芳裹着件棉斗篷,抱着个小手炉子,绿萼给她在火盆儿边上烤桔子。何妈妈开心地道:“外头都说哥儿姐儿好呢。”
贺瑶芳道:“也是应该做的。”
何妈妈又说起将要过年,嘱咐她过年的一些忌讳:“那姐儿记好了,过年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嗐,姐儿只管说吉祥话儿就好了……”
絮絮叨叨,说得贺瑶芳昏昏欲睡。
正昏沉间,却听到外面有喧哗声,过不多时,容家便派了人来,道是今上病重,召容尚书夺情回京,襄助阁老们处理事务。容家的西席自然也带走了,贺成章便成了个失学儿童。
贺瑶芳:……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说我忘了什么!“先帝忌日”么!只恨一下子变得小了,一些日期一时不慎就算得模糊了。所以,那位万岁,也快要登基了啊!
。。。
 ;。。。 ; ; 容家答允了贺成章去附读,贺家便将此当做了一件大事来办。贺瑶芳的那点子小心思,在这样的一件大事里,简直不值一提。贺家是科考起家,罗老安人的娘亦如此,自然将读书科考做官看得极重。
罗老安人且将旁的事都按下,张罗着贺成章随侍的书僮、小厮一类,又有穿的衣裳、带的食盒、文房四宝。贺成章年纪小,书僮本是没有的,少不得自家中遴选。贺家仆人又不多,除了书僮,还要个年纪略长的跟着压阵。
最后罗老安人选了自己昔年陪房的孙子,一个比贺成章大一岁的男孩子。又思容家是书香人家,恐这小男孩子名儿不雅,遂给他改名唤做捧砚。
贺瑶芳对这个捧砚倒是有些印象,一个沉默又聪明的男孩子——可惜走得太走。在他们觉得柳氏为人不坏的时候,便是捧砚先察觉出不对来的。奈何人微言轻,最终逃不过一个被发卖的命。对捧砚,贺瑶芳是极放心的。再一看贺成章的那个小厮,也是个可靠的人,她便不操这份心了。
贺敬文又特意篇出了开蒙的书来,郑重将贺成章唤到面前:“我原也教过你识字,我问过你容伯父了,他家开蒙便是用这几本书,你要用心读书,尊敬师长、友爱同学。”
贺成章恭敬地答应了,双手接过了书,转交给捧砚捧着。
贺敬文又板起脸来对捧砚道:“你是捧砚?”
捧砚抱着书,低头道:“是。”
贺敬文道:“服侍哥儿往容家去,不许淘气!”
捧砚又答一声:“是。”
贺敬文又不好跟他小孩子多计较,对自己儿子却是可以多训导几句的:“你到了容家,万不可戏笑,一则你尚在孝中,二则你容伯父也在孝里。定好了下个月你往他家去,这个月你便在我跟前,我好歹多教你些儿,免得到那里露了怯,叫人小瞧了去。”
贺成章唯唯。算来他长到这么大,跟这亲爹相处得实在有限,贺敬文说“教过你识字”未免有些自夸。教授他识字的事情,做得最多的,实是他母亲和祖母。然而这两位教导他的,万事以孝为先,要“听话”,不得与长辈顶嘴。贺成章也乖乖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贺敬文见儿子“听话懂事”也颇为满意,给儿子定下了作息,每日何时过来授课,又说要每日检查功课,喝问一句:“你可都记得了?说一遍我听!”
捧砚心道,这老爷比我爹还凶哩!不免为新跟的小主人担心。
贺成章记性也不错,一一复述了:“辰时初刻往书房来读书,每日功课当日做完,第二天还功课。”
贺敬文才摸一摸新蓄的髭须,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去罢!”这个动作是跟他爹学的,他爹大小是个官儿,也有一点官人派头。那位老爷子去的时候贺敬文还小,就只记得这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亲爹的威风了。长大了不免模仿一二,顾盼之间还颇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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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成章从贺敬文书房里出来,早在门口候着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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