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话的人是满妈妈,她说完,似乎激动的心情也稍稍平复,她露出笑容,眼泪还是不断淌流,她好仔细、好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儿子,足足好久的时间。“……我没有想到你长得这么英俊、这么好看,你结婚了没?你今年也三十二岁了吧?”
贺世祺微微抬眸,望向坐在满家两老身后沙发上红着眼眶发呆的满意。原本是欢欢喜喜打定主意要将她介绍给他的“亲生父母”,现在他若做了,恐怕只会让两老惊吓,而非惊喜。
“我还没结婚,之前心思都花在工作上,所以没想这些。”
“三十二岁不小了,有好对象要把握住呀。”
把握?这两个字,让贺世祺想笑,他暗暗握住双拳,拳心里却一无所有。
就算他想要把握,却也无法握住什么……
“我刚失恋,所以……”他故意停顿,让满家两老自己抢白接话,说些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女人会更好”诸如此类的安慰,并且怕刺激到他而主动停止询问感情的话题。
“我们可以开饭了吧?”满爸爸试图轻松地转移话题。
“当然、当然,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口味,都煮些家常菜,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食物,还是特别讨厌吃什么?你跟我说,我记下来。”满妈妈热切地问。
“我不挑的。”他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
“你喜欢吃辣一点,还是淡一点?你喜欢吃饭还是吃面……”满妈妈急于多了解他,滔滔不绝,完全忽略满意反常的安静举止,
满意在贺世祺将车子掉头开回满家时,央求他在家门前几百公尺处放她下车,她不能和他一块出现,她没有能力向爸妈解释什么,只能笨拙地伪造出他先来她后到的巧合。
贺世祺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他什么话也不再说,默默地按着她的剧本走,她想对他说抱歉,她强迫他作了决定,没询问过他的意愿,用眼泪逼迫他,要他屈服。他的沉默,更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
所以当她回到家时,她失散多年的亲哥哥已经在她父母欣喜的泪眼中回来满家。
满家得到他,她却失去他了。
她到现在仍在后悔,自己作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她已经全盘混乱,她也想逃避现实,就那样跟贺世祺回到台北,然后呢?他跟她真的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回到情侣的时光,忽视两人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吗?
“不请她一块吃吗?”贺世祺自始至终还是注意着满意,她恍神多久,他便揪心多久,她孤零零坐在那里,他却不能安慰她,看着满家两老将精神全投注在他身上,他们难道没发现满意无声坠着泪,迷茫得不知所措吗?!
“对哦。小意,吃饭了。”
满意没有抬头,没有应声,只是抱着宝宝,眼神虽然停驻在电视新闻上,但完全没有焦距。
“小意?”满爸爸再唤一次。
“她本来说要带男朋友回来吃饭的,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八成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满妈妈指着自己的眼睛,表示从满意哭肿的双眼就可以看出端倪。“没关系,你们先吃,我跟小意谈谈就好。”
尽管贺世祺比满妈妈更想安抚她,他却不能。
满妈妈走向满意,坐在她身边,满意回神看她,两母女细声地说起话来,但几乎只看到满妈妈开口,满意静静听着。
这一顿饭,贺世祺食不知味。
用完餐,在满家二老的希冀下,他答应留宿,睡在之前满家贤的房间里。
满家贤的房间不大,有些东西已经被主人翁收拾打包到新家去了,所以几个书柜和抽屉都是空的,衣柜里倒还剩下不少衣服,都是满家贤不愿带走的廉价衣裳。
贺世祺没兴趣探究满家贤的房间,他打开窗户,桃园的气温比台北低,带点寒意的冷风从窗户灌入,他叼起香烟,却遍寻不到打火机,才想起从台北下来时,打火机被担心他抽烟过量,迟早死于尼古丁中毒的满意给没收了。
他吐掉烟管,抽烟的欲望没能满足,喉间像卡着什么玩意,不能靠着吞吐白烟时一块吁出,心里无法畅快。
现在的心情和当初被他父亲告知他并非贺家子孙的震惊打击完全不同,那时的他,愤怒而焦躁,除了不愿接受事实的固执之外,他埋怨着、不甘心着:此时的他虽称不上心情平和,却只担心着满意会比他更难承受这些,毕竟,他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再尝第二次也比她更习惯……
贺世祺转回头,望着房门,他没有听到敲门声,却直觉有人站在门口,他上前开门,满意低头站着,突然其来的相视,她又红着眼,正要哭着说什么,他先一步将她扯进房里,再度关上门,让两人独处。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扑进他的胸口,以泪熨湿他的心窝。
“分手吧。”
满意仰头,看见他一脸认真,她的耳朵贴在他胸前,他说话时,胸腔还产生微微的闷震,像道闷雷。
“我们曾经开始谈恋爱,现在结束时,能好好说结束,谁也不再拖累谁,这样不是很好吗?不当情人,改当兄妹。”他轻轻耸肩,也轻轻笑了。
“你说得太简单了……”
“难道你想跟亲哥哥乱伦?”嘴角的笑容是千斤般沉重,他花费好多的力量才能让它保持微扬。
现在的问题不在于他爱不爱她,或她爱不爱他,还是两人有误会,有第三者、第四者的介入,而是血缘——光凭这两个字,他与她还想要有什么奇迹?
如果他没有认了满家二老,他会愿意漠视血缘这两个字,他不会去在乎这些,但是走到这一步,难道他会奢望当满家二老听到他与她的关系时,会万分热烈地高兴亲上加亲?!
“还好我们还没有很相爱,还好我们只是刚开始,还好一切没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还好失去你或失去我对我们而言都不是太严重的绝症,还好……没有了彼此,我们仍可以活下去。”贺世祺想要抽身,是为了她,他看得出来满意仍在迟疑,她的心里仍在寻找一丝丝的希望,但越是纠缠、越是不放手,只是让她自己更痛苦。
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谎,诋毁两人的爱情,淡淡地告诉她——他并没有很爱她,失去她,对他的人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他必须欺骗她,即使为难自己,也要欺骗她。
“呜……”满意咬紧唇,却咬不住可怜兮兮的呜咽。
“我会学习当个好哥哥,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疼你还能疼谁呢?”他抚摸着她的发,柔声说道。
满意好讨厌听他说这些!
他说着两人没有很相爱时,她好想用最大的音量吼着反驳他,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段感情,可是她……已经将他放进心里最柔软的位置,她是那么珍惜能拥有他,这样的情愫要怎么衡量相爱的程度是多或是少?他怎么能说得如此满不在乎……虽然她听得明明白白,当他说着这些时,他的声音有多痛!
“你不要说了……”心疼他的自我为难及强颜欢笑,满意阻止他说出更多违心之论。
“别再哭了,你今天掉的眼泪,够我拿来煮火锅还有剩。”
“你还说这种话……”她心里明明就很难过,一点也不能体会他的幽默。
贺世祺笑着低叹,将她抱紧,事实上,他已经无话可说。
在这个拥抱结束之前,他们的爱情依然存在。
当双手放开后,她只能是他的妹妹。
第七章
哈士奇,迷路的本领是狗中翘楚,不是牠们不够敏慧,而走牠们跑得太远太快,对牠们而言,牢记回家的路线还比不上追赶一只蝴蝶来得有趣。
牠们的迷途,却是主人心里最深的痛楚。
“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我们家的人,说不定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满意抿着唇,认真地回答一大早被满妈妈拖到厨房去询问“你觉得你的新哥哥人怎么样?”这个严肃问题。
“他之前的家境很好,吃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长出来当然也不一样。”
“我说真的,我觉得家贤哥还比较像我们家的人。”满意是单纯就外形而言,他们全家最高的了不起一百六十八公分,要生出贺世祺那种一百八十六公分的巨人,要基因突变到什么地步才能达到?
“你不喜欢新哥哥吗?”
满意不说话。她没有不喜欢他,但非常不喜欢他是她哥哥的这个事实。
“妈,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带他去验DNA?”
“验什么验呀?!你现在跟他说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不是很不礼貌吗?”
“为什么?”验了才知道他身上流的是不是满家的血呀。
“之前贺家认家贤时,也是验了DNA才确定家贤的身分,我们再叫他去验,说不定他会认为我们在怀疑他。再说,我们又不是有钱人,当我们家的小孩也没能分到什么财产,你以为谁会想冒充我们家的人?他从富家少爷变成平民百姓,心里应该很不好受了,不可以再刺激他。”
“万一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呢?”
“他不是我们家的孩子,那是谁家的呢?”满妈妈反问。
“这……”
“倒是你呀,不要因为失恋就变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你不是说要带男朋友回来吗?人呢?”
“人在家贤哥的房间里呀……”满意很懦弱地无声嘀咕,她也怕吓傻自家亲娘,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嘀嘀咕咕说什么?!”
“没、没什么。”满意赶快假装倒水,正要大大地灌下一口时,眼角余光瞟到贺世祺不知道已经站在厨房门口多久了,也不知道他听见多少,害她一口水差点呛入气管。
“早。”他淡淡开口。
“世祺呀,先去吃早餐,我买了烧饼和豆浆。”
“你们都吃了吗?还没的话就一块吃吧。”
“小意也刚睡醒,还没吃哩。小意,去跟哥哥一块吃早点,妈再帮你们两人各煎颗蛋。”
“哦。”满意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越过他时,头低低的,不看他也不打招呼,回到饭厅,拿了自己的那份早餐就走到客厅,挑了单人沙发坐下,将双脚也蜷到椅面上,宝宝汪呜一声,摇着尾巴跑向她。
贺世祺拎着塑料袋跟过来,“一大早在跟我生什么气?”
宝宝一见到他,又朝他的裤管飞扑过来,被他闪开,牠不死心地继续追逐,终于在他坐下之际,如愿以偿咬到他的裤管,并且发出好满足的呜呜声。
满意先是看看厨房的母亲,确定满妈妈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她才放下心来,咬着烧饼的嘴噘了噘。“没有呀。”
她才觉得他奇怪咧,竟然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至少她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尴尬或无奈,跟她这个哭了一整夜的人相较之下,神清气爽得令人发指。
“你自己没去照过镜子吗?你脸上就是写着——我在生气。”
“你不要边说边靠过来,我妈会看到的!”满意压低声音,所以连气势也被迫压低,既然他决定要和她当兄妹,那好,就请维持一个离家多年和妹妹完全不亲的哥哥该有的行为举止!
“那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妈妈。”
“总之,请你装作和我不熟。对妈妈来说,你和我是第一次见面,应该要很生疏。”
“跟她说我们两个一见如故,加上年轻人很有话题聊,所以兄妹感情进展神速,她会相信的。”
满意不说话,因为满妈妈正端着荷包蛋走来。
“一人一颗。”满妈妈也坐下来,让两人说话的机会到此为止。“宝宝,你真坏!怎么可以咬哥哥的裤子呢?!”满妈妈作势轻拍宝宝的脑袋,将牠从贺世祺的裤管上拉下。
“没关系,我习惯了。”
“习惯?”
“我的意思是,牠昨天就一直这样咬我,可能因为我是陌生人吧。”贺世祺看着满意提心吊胆的模样,忍不住说了另一个谎言圆谎。
“照道理说,牠应该是看到陌生人也会摇尾巴的个性才对呀,可能是想跟你玩才会撒娇,哈士奇很和善的,你喜不喜欢狗?等家里的Lucky和Money生一窝小狗时,让你抱一只回去养好不好?虽然牠们不会看家又很会掉毛还很怕热,可是你只要看到牠们这么可爱的脸,一整天工作的辛苦都会忘光光,真的很不错哩。”满妈妈努力鼓吹哈士奇的好处。
贺世祺当然不可能出言反驳,即使他认为她现在怀里抱着的宝宝明明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狗,他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但是要他养蠢狗的兄弟?想都别想。
“我讨厌狗。”这就是儿子和男朋友的差别,当儿子可以光明正大说出讨厌狗这类的心声,当男朋友只要说错话,马上就被丈母娘三振出局。
“这样呀……以前你爸爸也很讨厌狗,可是后来越养越有感情,Money还是他去流浪狗之家领养的呢。”一听到儿子不喜欢狗,满妈妈好失望,巴不得拉着他的手,跟他细数狗狗的优点,扭转他偏执的观念。
“对了,我打算下午回台北。”贺世祺对于养狗经没有兴趣。
“这么快?你不多留几天吗?”满妈妈还打算和他多多培养亲情,虽然是母子,可是分离多年的生疏感,还有他若有似无的距离感,都让她很沮丧。
“有些事,我想还是赶回去处理一下。”贺世祺婉转地撒着小谎。
事实上,多待在这里一分钟,都让他极度不舒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不够好,而是因为他心态上的拒绝与排斥。他表面上平静无波,实则内心波涛汹涌,他快要受不了这种假装出来的冷静了。
“……好吧,你要常回来呀。”
“我会尽量。”贺世祺从桌上取来笔纸,写下一串号码,“这是我的手机,我二十四小时都会开机,要联络上我不困难。”
“地址呢?”满妈妈听到他只愿意留手机号码给她,直觉以为他是不喜欢他们这一家子,才会用一组数字就想打发掉他们。
贺世祺看出满妈妈心里的担忧,笑着安抚她:“我最近打算搬家,等安定下来,我会打电话回来告诉你地址的。”
“你要搬家?!”满意惊呼,立即也发现自己的反应太大,只能闭嘴垂首,用眼角余光去打量贺世祺。
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要搬走?
“反正原本搬去的那个地方就没有久留的打算,是因为遇到了……某个人,我才留下来,但现在再留下来,反而对彼此都是压力和折磨,所以就搬吧。”贺世祺是说给满意听的。他的的确确要搬走了,而且是用最快的速度搬离开那个小社区。
或许这样的行为叫逃避,可是他没有把握真能如自己所说的,将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对待。在曾经为她心动之后,那颗心要怎么维持在亲情的水平线上?他还不能做到,至少,现在不行。
“你不管搬到哪里都要跟妈说一声,要是找不到地方住,就回来吧?”
“嗯。”贺世祺轻笑地颔首。
“小意,你要不要干脆搭你哥的车一块回台北?你明天要不要上课?小意?又发呆了!”满妈妈一掌拍上满意的脑袋,她吃痛一叫,原本就凝在眼底的泪水也给满妈妈拍出来了,虽然她的眼泪不是因为疼痛而流,现在却庆幸满妈妈的铁沙掌为她做出最好的掩护。
“好痛哦……”满意放肆地让眼泪掉下来。
“才这么轻轻一下就哭?少假了。”满妈妈以为满意在演戏。
“真的好痛嘛……”
是呀,真的好痛,那种就要被他拋下的感觉……
“我顺路,载她一起回台北。”
“好呀。小意,不要给你哥添麻烦,知道吗?”满妈妈替满意答应了。
就这样,她坐上了贺世祺的车往台北归途回去。
真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