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常对小子说先生为人坦荡,生性高洁,有前人古风。自知道先生……后,时常唉声叹气,感慨我定陶又少了位人杰!”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漂亮,可是就是因为说得太动听了,才让陈氏更为动容。
眼见陈氏眼角又湿润起来,林贞娘恨不得立刻缝上刘原那张嘴。可此情此景,却只能陪着小意,用哀而不伤的表情回应刘原的感怀。
就在她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刘原终于说到了重点,“今日家父在市集上巧遇贵管家与令郞令爱,一时粗心,说错了些话。家父深为此惭愧,所以才特命学生来为他赔罪。”
“这是从何说起?”陈氏眼见刘原深深弯腰,竟要行大礼,忙起身虚扶,又回过头去看林贞娘。颇有些责备她回来怎么竟没说起遇到刘大官人之事。
林贞娘也觉得冤。不就是说要送他们肉吗?那算多大点儿事啊!还值得让儿子郑重其事地赔罪?
“师母,家父是诚心诚意致歉的,他说自己是一个粗人,也学不会那么多礼节,所以,就叫小侄特意带了些赔礼过来,还望师母不要嫌弃!”
刘原此言一出,陈氏的表情更显阴郁,“何必如此?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我想刘大官人必是没什么大错,何必还如此大费周章呢?刘原,不管你带的什么,还是带回去吧!”
因为刘原说到礼,陈氏便立刻觉得这许是人家借帮来周济他们林家。虽然生活不易,但她却并不想依靠别人,甚至打从心底里排斥刘原这样的好意。
听到陈氏的话,刘原的笑一滞,但立刻就又笑起来,“师母,我带来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也就是时鲜蔬果,真的不值多少钱。”
陈氏面色稍霁,却仍道:“多谢你父亲一番好意……”
“娘,”突然截断陈氏的话,林贞娘笑笑,却是看向刘原。“刘家哥哥,”不过是改了称呼,却立刻显得亲近起来。甚至连被她这样叫的刘原也是一怔。
“刘家哥哥,我娘近来身子不爽,正喝着汤药,还请哥哥稍坐,我侍候娘回房先喝了药就来。”
林贞娘这话一说出来,不论主客,都知道不过是个借口。陈氏虽然不知女儿这又是要做什么,但见她伸手来扶,也不好下了她的面子,只得顺势起身,在她的搀扶下转回了隔壁的卧房。
隔着一堵墙,林贞娘不好说得大声,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娘,您看,刘家来送这些东西,本是一番好意。而且,刘原也说了,不值几个钱的。您若是执意让他带回去,岂不是要寒了他的心吗?”
听到送的是时鲜蔬果,林贞娘倒真是信了刘原确实是刘大官人打发来的。说起来,那个喜欢附庸风雅的肉铺老板,倒果真是个热心人。只因为之前那一点小事儿,就急急地打发了儿子亲自过来。比起那些整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好上不知几倍。
林贞娘虽然说得有道理,但陈氏却也有坚持,“我知道刘家父子是好意,但外头那些人不知道的就不知道要怎么嚼舌根了。之前你才——这要再让那些人说三道四的,岂不是……”
“娘,我之前听爹爹说古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若是有人为客死他乡的人收殓了尸体并送回家乡的话,那死者的亲人一定会给这个善心人重谢。可是有个人很有钱,他不屑收人的谢礼,所以凡是做了好事从不要人钱。这人做的倒也没错,可是为什么在他之后,就越来越少人去做那样的善举了呢?”
“是子贡赎回鲁国奴隶的故事。”陈氏低声呢喃,瞥了眼林贞娘,嗔道:“讲故事都没有讲对,也想借古喻今,来教训娘。”
“我哪儿敢啊!娘……”摇着陈氏的手臂,林贞娘柔声道:“娘,咱们林家不是寡情忘恩的人。我知道娘是不想受人恩惠,可是人活在世上,只靠一己之力是活不成的。既然人家想要帮我们,那我们何不说声谢谢,感激他,以图日后相报呢?”
有一句话,林贞娘没有说出来:今日受人恩惠,他日刘家也必肯再出手相帮。可若今天扫了刘家的面子,那日后若真有用到人的时候,只怕千求万求都求不到了。
睨着林贞娘,陈氏没有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又道:“你做的点心还有多少,拿些让那孩子带回去。”
林贞娘抿嘴一笑,立刻应了下来。转身出去,她径直去了厨房,把剩下的蜂蜜千层糕留了一份给东伯,就把剩下的六块都放进了旧点心匣中。
捧了点心匣,她转回正房的客厅,陈氏正和刘原说话,比起刚才,气氛似乎更和谐了些。林贞娘进了屋,也没多说,只笑着把点心匣交到刘原手上。
“刘家哥哥,这点心是我刚做的。味道还算不错,还请你带回去请伯父伯母尝尝,也算是小妹一点心意。”
刘原一笑,知道这是回礼,便也不客气。又说了几句,就站起身告辞。
陈氏送至门口,便由林贞娘一直将刘原送到大门口。在前院,目光一扫,就看到那几只竹筐。果真是时鲜时蔬,装得满满的,甚至有菜叶自筐口垂落。
林贞娘再三道谢,送了刘原出门。刘原走出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睨着林贞娘,笑盈盈地道:“小妹子不错!”
目光忽闪,林贞娘没有露出半分羞怯之意,反倒迎着刘原的目光笑道:“刘家哥哥更是了不起,我看,将来定陶富甲一方的大商家里必有哥哥一席之地。”嘴甜点没坏处。
“大商家?!”刘原凝神,想了想便若有所失地笑了起来,“只可惜我爹不是这么想……”幽幽一叹,他许是终于找到一个竟然对他期许有加的人,竟是看着林贞娘,平声问道:“小妹子,你说这人真的得考了进士才有出息?”
“谁说的?”冲口而出,说完之后林贞娘就捂住了嘴。笑笑,她暗道古代人的想法和她总是不同的。
不想再多说,可是瞥见刘原似有期盼的目光,她忍不住便道:“我只知道人要吃饭,要穿衣,所以就有种田的,也有养蚕织布的。若是人人都去考进士了,那天下人吃什么穿什么?刘原,你心里怎么想的?若你真觉得他们说得是对的,为什么还要再问呢?!天下百业,总有那行业里的魁首,若真做到那第一人,和状元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林贞娘直呼其名,刘原先是皱眉,但林贞娘最后一句话说出口,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行业魁首即状元?!”低喃着,他忽然间就哈哈大笑。长身一揖,他对着林贞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也不多说,直起身转身就走。
自门里望出来的林东扬起眉,赶过来低声问道:“小娘子,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谁知道那人发什么疯……”林贞娘应了一声,回过身,看着林东道:“东伯,我做了点心,一会儿给您送过来。”
虽然嘴上是在骂着刘原,可是展眉而笑,林贞娘眼底难掩那一分激赏。
或许,她的一句客气话真的会成就一位大商家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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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租
打开匣子,林贞娘把那已经数了不下五次的碎银角和铜板又数了一遍,最终,还是忍不住一声低叹。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匣子到底是多少钱,可是一定比那天娘给如玉的那十两银子,要少上很多。
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支付做炉具的费用。一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就觉得肉疼。
心里盘算着,林贞娘一路去了上房,想着是不是要哄哄娘,就说自己想做些新想出来的吃食,让娘出了那个钱。可人还没进房间,就听到里头传出如玉和陈氏的说话声。
听到如玉故作虚弱的声音,林贞娘就觉心里有气。也不在外偷听,她直接就掀了帘子进去。
如玉瞧见林贞娘进了里屋,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可身子却仍歪在榻上,倚着榻上的小方桌。
宋时,榻的使用率极高。一般来说,后宅妇人做个针线活或是描个花什么的,都在榻上。所以自然也就要放着一张小方桌。
这会儿,陈氏就坐在如玉对面,手里仍在绣着佛经。似乎并不在意如玉好似在自己房中一样的随便态度。
因为陈氏如此,林贞娘虽然有气,也只好先咽了下去。
而那头,如玉仍在笑着同陈氏道:“姐姐,我想着,今年郎君不在了,这收租的事儿,若只东伯一人去,怕是不大好的。不如,我就替静哥儿跑这一遭吧!”
陈氏笑笑,拿着针的手未曾有半分停顿,口中却道:“那怎么使得?妹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一来一回的,怕要一整天了。路上颠波,要是妹妹有个闪失,我怎么落忍呢?”
一旁坐下的林贞娘嘴角一抿,暗道她这个娘倒也不是一味地忍让。还知道把这收租的大事抓在手就好。
要知道林家现在的生计都着落在这地租上,要是由如玉去收,且不说到最后这钱还能剩多少,但以后如玉在这家里的地位可就要大大变个样了。
心里偷笑,林贞娘直接出声道:“娘,左右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不如我陪着你去乡下收租好了。”
陈氏手一顿,抬头看向林贞娘,似乎是有些迟疑。
林贞娘忙凑近,“娘,咱们娘俩儿在一起,才好有个照应嘛!要是光您一个人去,我可是不放心的。”
“这怎么使得……”被林贞娘一盯,如玉忙道:“我是说,小娘子虽然还未及笈,可也十三了,这个年纪,还是不要乱走动,以免被那些乡下粗人冲撞了。静哥儿就不同了,他虽然年纪小,可却是咱们林家日后的顶梁柱啊!”
“姨娘——”拉长了声音,林贞娘在如玉收声后才笑道:“您也说是日后了!这个时候,叫小弟跟着去乡下,他能做什么?是能搬能抬?还是能说啊?就是去玩,还要有人盯着他,省得掉沟里呢!”
“小娘子,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如玉愤愤地起身,似乎是要理论一番似的。
林贞娘却是淡淡笑道:“姨娘是在榻上歇的累了?想要走动走动?!”
虽然她说得不清不楚,可是如玉是个聪明人,立刻就知林贞娘是讽刺她那样坐在榻上,没个规矩。
虽然林家不是那种规矩大的人家,陈氏更不会给妾室立什么规矩。可林父还活着时,如玉总要在他面前装装,对陈氏多少是带着尊重的。何曾像现在这样,坐得这么稳当。
脸上微微涨红,如玉不好再说下去,只得哼了一声,“既然小娘子一定要陪着娘子去,那我这个做姨娘的还能说什么呢?只是,小娘子去了可要注意行止,莫要被人再说了闲话。传出去,可就更不……”
“更不什么?姨娘莫非是听到别人说什么了?不如和我好好学学外头那些烂舌根的,是怎么学人瞎话的……”
如玉一滞,还真不好再说下去了。她要是说什么,岂不是也成了烂舌根的?!
讪讪地抿了抿嘴角,如玉匆匆对陈氏一福,扭身就出了屋。
林贞娘看着如玉的背影,哼了一声。转过身,迎上陈氏略带责备的眼神,就笑着上榻,揽着她的肩,连头也蹭过去,“娘,带我去嘛,你要不带我去,我说什么都不放心的……”
“你这孩子……”理着林贞娘的发鬓,陈氏嗔道:“其实,你姨娘说得也未必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林贞娘一下子挣开陈氏的手,挺直了背脊看着她,“娘,如今我是被人退了亲,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样的事实。我也知道,外头有人在说闲话——就是今个儿我出去,就已经听见那些人说什么了……哼,无非就是我凶,到时候嫁到哪家哪家婆婆受苦嘛!那又怎样?我才不在乎这些呢!”
看着陈氏黯然的神情,林贞娘咬了下嘴唇。
她是不在乎,可是陈氏在乎。这个时代,若是不孝顺公婆,就算没人告,不会受什么惩罚,可光是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不像现代,婆媳大战那是平常事,甚至很多人还会偏向着做媳妇的那一方呢!
“娘,”放柔了声音,林贞娘低声道:“我知道您疼我,可是现在您就是藏着我,我泼辣的名声也传出去了。被退了亲,我没有您想的那么苦——若是白家就是这样的家风,我勉强嫁过去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现在,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更或许,就像白家那欺人的老婆子说的一样,没有人敢来提亲敢来娶我……那又怎样?我仍会活得好好的,守着娘,守着这个家,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陈氏闻言,不禁哽咽,揽着林贞娘痛哭失声:“是爹娘对不住你——若是咱们家再……”
“娘,你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抬起头,林贞娘抹着陈氏脸上的泪,沉声道:“你——和爹,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临时加了个“爹”字,其实林贞娘想说的是她现在终于有了个家,有了疼她的娘,哪怕身在陌生的年代,她也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陈氏显然以为林贞娘说的是他们给了她生命,这已经经什么都重要。不禁心情激荡,把林贞娘抱得更紧了几分。
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陈氏才哽咽道:“好孩子,娘听你的。不管你想怎样,只要你能过得好,娘都听你的……”
听到陈氏的低语,林贞娘也是大为感动,她回抱着陈氏,把脸埋进了陈氏的怀里。虽然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陈氏却分明感觉到衣襟前点点湿意。
情深意切,两母女久久相拥,过了很久才分开。也因为这样,林贞娘忘了再提做那烙大饼饮具的事情。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陈氏就带着林贞娘动身出了县城。
自然,是林东赶着那辆驴车。许是这两年将养的,这头明明是壮年的驴拉起车来慢悠悠的。等到了地头,也过去大半天了。眼看日头升起老高,分明就已经是到正午了。
宋朝人现在吃的还是两顿饭,这正午却是不吃东西的。不过他们今个儿起得早,只喝了些麦粥垫了垫肚子。这会儿却是有些饿了。
陈氏生性腼腆,自然不会到佃户家要吃食,也就在快下车时就着带出来的冷茶水,噎了块点心。
林家的地,离县里有些距离,虽然林贞娘没问,可看着怎么着也得有个二十几里路。村名赵家村,村里住的倒大部分都是姓赵的。租着林家那五十亩地的也是姓赵,当家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倒是租着林家的地也快三年了。
林东从前来过,赶着驴车也不多转,直接就把车子赶进了赵家大院。
这赵家,自家也有十几亩地,不过家里男丁多,光是自家那地却是不够种的,所以才又租了林家的地来种。
虽然说家境不富裕,可是赵家的大院却很宽敞。也不像城里住家分着前后院,半人高的土墙围着好大的场院,一进门就是一片空地,应该是打谷场。再往里,又有养猪圈,鸡窝,谷仓这些。
然后才是住人的土坯房子。中正间,是五间正房,两旁又分别是三间厢房。虽然看起来房子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却还算干净,而且,房上压的稻草也看着像是新近又加过的,厚厚的很是压风。
把驴车系在门前,林东落后两步跟在陈氏和林贞娘身后。在赵家大郎从屋里迎出来后,并没有跟进屋里去,只是在门口蹲了,接了赵家娘子送过来的大碗茶慢慢喝着,却没答赵家娘子悄声问的话。
“林家现在谁做主?!”
这样的问题,可不是赵家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