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重好不好。”如意一点也不恼,满面春色,“我就是一粒粮食没有也不会饿死,争着给饭我吃的人多着呢。”
陈帆噎住了。她说的一点也不错,她身边有的是男人,他们争相要讨好她,她又怎么会缺粮食呢?她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女人,真是恼不得来笑不得。按道理,她这样的女人,贪图享受,生活腐败,是她所一向憎恶和主张打倒的,和她水火不容。而事实上,她俩又是这样地投缘这样的要好,就像不可分割的两个人。陈帆一向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但是,在如意面前就是很不起来,也不忍心骂她说她,只是一味地容忍她迁就她。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造化弄人吧。
说话间,如意把饭菜端了上来。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鱼是半斤多的鲫鱼,肉是红烧的五化肉。陈帆大叫了起来:“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东西。”这年头,寻常百姓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一次荤菜,像她们这样,不知要羡慕死多少人。
如意笑着说:“你别管,只管吃就是了。”
陈帆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今天下午,她是跟男人幽会去了,这些东西是她的战利品。说道:“我是沾你的光了。这么多的好菜,不去叫林枫过来。”
“管他呢。”如意说,“让他在干爹家吃好了。小孩子么,不要太惯他,让他吃吃苦,磨练磨练也是好的。”
陈帆说:“也没见你这样做娘的。我去叫他。”
如意说:“你还是别去。”
“为什么?”
“这孩子鬼得很。要是他问我这些菜是从哪里来的,你让我怎么说?”如意满脸的忧郁。
陈帆说:“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其实,为了孩子,你也应该检点检点自己的行为。”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面对孩子,生怕他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不想在他的幼小的心里留下不好的形象。”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只要你重新改过,你会是个好母亲的。”
“我是改不好了的。”如意摇头叹道,“我是个少不了男人的女人,要是没有男人围着我转,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陈帆说:“那你好好找个男人嫁了。”
“有这么容易吗?”如意说,“这么多年,我名声在外,虽然有很多男人围着我转,但是,要他们真的娶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男人家都是一个样的,见了别人的女人,就想揩油就想干她。可是,要是有人碰自己的女人,就会拼了命上。像我这样的荡妇,有谁会要?他们都不想戴绿帽子。”
“你呀——,真不知该怎么说你。”陈帆说,“看的比什么人都透,想的比什么人都穿,就是不会好好地改变自己。”
“我呀,不想改变了,这么活着也是挺好的。”
早上,萧雄海把陈帆叫到大队里,严肃地对她说:“陈帆,你来这里几天了?”
陈帆说:“一个多星期。”
“九天了吧。”萧雄海冷哼着。
“是九天了。”陈帆说,“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当然记得清楚,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可是,你一直没来。要是我今天不找你的话,你还是不会来。”
陈帆说:“我没事,找你干什么?”
“你说什么?”萧雄海火冒三丈,跳了起来,“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右派,是被下放到这里来改造的。我是这里的治保主任,有权管你们。你们必须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地向我汇报。”
陈帆望着他,呆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是下放的右派,是被他管的。轻声说道:“对不起,这几天事情忙,我没有时间来向你汇报。我该死。”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我的问题是个误会,过几天,组织上一定会给我一个清白。
听她这么说,萧雄海的脸色缓和了许多,说道:“陈帆,我不管你以前是多大的官,现在,你到了这里,一切都要听我的,你表现好的话,我会向组织说清楚的。”
“我一定好好改造。”
“嘴上说的好听是没有用的。”萧雄海说,“你要拿行动出来拿出自己的决心来。”
“是,是,是,”陈帆说,“我会用行动证明一切的。”
萧雄海说:“陈帆,你是个读书人,也见过大世面,你应该知道现在的处境,你要从思想深处检讨自己,好好学习,努力改正,争取早日把问题解决。”
“我会的。”
“从明天开始,你要定期向我汇报你的学习、工作、思想等各方面的问题。不要推诿不来或者是避而不见,这样,对你的改造没有好处。明白吗?”
“明白了。”
“现在,你回去出工吧。” 。 想看书来
94
这次谈话就像是当头棒喝,把陈帆彻底惊醒了。她终于明白,自己这样的人,无论是在城里还是在农村,都是被镇压的对象,她必须老老实实地干活,听从他们的安排,不能有丝毫的乱说乱动。她的心里灰灰的,想着自己的问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真正解决。
她一向是个坚强的人,面对敌人的残酷镇压疯狂围剿,她都没有皱过一下眉;她也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再恶劣的环境再艰难的生活,她都咬着牙关挺过来了;她最害怕的是误解,被组织的误解被人民的误解。想想自己为了中国革命,出生入死,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到头来,却落到了如此的下场,心里有无限的委屈。想找人哭诉,却又无人倾听。
很多次,她默默地流泪,回想着革命初期的狰嵘岁月,那个时候,整天面对着敌人随时随地的追捕和无穷无尽的枪杀,心里却是很坦然,没有一点恐慌没有一点害怕,因为,她心里有理想,她是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虽死而无怨。更因为,她身边有相知的同志和身后强大的组织。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多大的困难,面对多少的威胁利诱,同志们都是和她坚定地站在一起,给她力量给她鼓励;组织上更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给她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给她光明和希望,帮她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
是呀,组织就是我的娘。她抬起泪眼,无限深情。娘啊,难道你就这样把我抛弃了吗?
她被下放到这里,就像是断了奶的孩子,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光明。到这里这么长时间,组织上没有人来找过她一次,也没有人通知她参加组织生活。唯一的和组织有联系的就是被萧雄海训斥一顿。难道组织上就这样把我忘了?难道他们就这样扔下我不管了?我的问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我什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组织生活?无数个夜晚,她扪心自问,发出了苍白而又无力的吼叫。她可以承受任何打击和屈辱,但是,就是承受不了这种被遗弃的感觉。
不,我要去找组织。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方智的家中。
方智很亲切地接待了她。“你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参加组织生活。我到这里这么久了,一次也没有参加组织生活,心里憋得慌。”
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突然见语无伦次。
方智一怔,他从没有碰到过,下放右派这样的要求,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陈帆,你虽然被下放到了这里,但是,你的组织关系还没有下来。原则上讲,你还是你原单位的人,你要参加组织生活,应该回到原单位去。”
“可是,我的原单位离这里很远,我也不可能特地回去过了一次组织生活,再赶回来。你是当地的支部书记,我是一个中###员,我有权利参加当地的党生活。”
陈帆很激动。
方智说:“陈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们有我们的规定。虽说,你是个共产党员,但是,你下在的身份不一样了,有些组织活动你是不方便参加的了。”
方智说的很慢,仔细地斟酌着每一个字,尽量把话说的婉转。
陈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不解决,就是连组织生活也不能参加。”
方智说:“你是个聪明人。我们的私交也很好,但是,原则上的事情,我不能马虎呀。”
“我明白了。”
陈帆居然笑了,笑得凄凄惨惨。
“你没事吧。”方智有点担心起来,“你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情,相信很快就会解决的。你要有信心。”
“我当然有信心。”瞬间,陈帆恢复了往日的坚定和平静,说道,“我要回去找组织,争取早日把问题解决。”
经过再三考虑,陈帆决定向组织上提出申诉。她精心准备了一份申诉材料,然后去向治保主任请假,决定回去一次。
开始,萧雄海还不同意她请假,后来,还是方智帮她出面,萧雄海才松了口。
早上,天还没亮,她就出发了。三天的假期刚好他来回的时间,不能有丝毫的耽搁。
回到城里,看到的情形让她吃一惊。城里到处是一片反右倾的风潮。从轮船码头上来,直到市中心,一路上,贴满了标语。她望着那些残酷的血淋淋的标语,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也许会无功而返。
拿着材料,走进了团委的办公室,昔日的同事们全都望着她,只是点了点头,而没有跟她说一句话。看他们的样子,都像是见到了敌人似的。她的心一阵冰凉,这些人是她的战友同事,过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亲密无间。现在,仅仅因为她成了“右派”,他们就像对敌人似的防着她。
本来,怀着和他们一诉衷肠的念头。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她苦笑了一下,退了出去。
她振了振精神,决定去找有关领导,申诉自己的问题。
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老领导的门口,正想进去,却看见前夫从里面走了出来。前夫失去了往日的风采,憔悴、委琐,像个老头似的。看见她,先是一愣,立刻,抓住她短促而有力地说道:“你跟我来。”
陈帆根本不想跟他去。她恨透了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把她扔在了一旁,抛弃了她。她永远都不会谅解他。可是,看着她紧迫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跟他去了。
出了院子,来到一个僻静的拐角处,前夫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
陈帆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像地下党似的。”
前夫说:“现在的形势比地下党还要残酷。”
解放前,前夫做过一段地下工作,对这方面最有感触了。
95
看到前夫如此紧张的样子,如意也吃了一惊:“究竟除了什么事情?”
前夫叹了口气说:“你在农村也许要好一点,没有感觉到日益严峻的形势。如今,城里可是翻了天了,帽子满天飞,什么人都是右派。”
“你呢?你不会也成了右派吧?”陈帆鄙视地说。想起,自己划成右派就被他抛弃的事情,心里就非常的愤怒。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我也不知道和你怎么解释。也许,我们这些人太忠心太愚蠢了,凡是上面说的组织说的,都会毫无怨言地去做。和你离婚,也不是我的本意,虽然你被划成了右派。但是,你是我深知深爱的爱人,我知道你并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右派,也不想和你离婚。但是,组织上三番五次地找我谈话,要我看清形势,和你划清界线。要是对你还有什么温情和留恋的话,就是敌我不分,就是右派。我们都是党的好儿女,对党忠诚,为了党和革命,可以奉献出一切,乃至生命、爱情。”
陈帆知道他是在狡辩,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她也不想和他太计较,说道:“不要把话说的这么好听,你是怕波及你自己,明哲保身。”
“我承认,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前夫说,“但是,现在,你无论如何也要听我的一句话,不要去申诉。”
“为什么?”
“你别指望现在会有人替你说话。只要是右派,所有的人都会把你往死里整。”他说,“你越申诉,别人就会说你不老实,妄图翻案,你就会越倒霉。”
陈帆听得不太明白,说:“难道,就不给我们机会了?我们的问题就不解决了?”
“不知道。”前夫说,“反正,之前的例子很多。许多人也和你一样,被打成右派之后,心中不平,到处喊冤申诉,结果呢?被冠以反党反革命的罪名,郎当入狱。”
“不会吧。”陈帆说,“难道就不让人说话了?就没有讲理的地方了?”
“天空中一片乌云,没有阳光。”前夫的脸色凄惨,像要哭出来似的。突然,他抓住了陈帆的手,大声说道:“你说,乌云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云开日出?是不是这样?”
陈帆被他这中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就在这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在这里,在这里。”
陈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伙人急匆匆地冲了过来。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把前夫按倒在地。
“你们这时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
陈帆大声问。
“他是特务,是国民党潜伏在此的特务。”他们说,“你最好站远一点,这里的事情不关你的事情。”
前夫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看她一眼,被他们推推搡搡地抓走了。
陈帆懵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夫成了特务?对前夫,她是很清楚的,他出身豪门,十六岁参地下党,为了革命为了新中国,斩断亲情,出生入死,奉献青春。这样的热血青年怎么会成了国民党特务?她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无限的迷茫。
她没有听从前夫的劝告,而是再一次来到了领导的办公室。
接待她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个子高高的男人,他穿着齐整的中山装,口袋上别着两支钢笔,面容严肃:“你来做什么?”
“我是陈帆,我找李副市长。”
“李副市长不在了。”
“他不在了,他取乐哪里?”
“这个你别管。他思想有问题,下放到干校去了。”
陈帆一愣:“李副市长可是参加红军长征的额老干部了,难道他也出事情了?”
那人看着她发愣,催道:“有什么话快说吧,我的事情忙着呢。”
陈帆望着他:“我本来是这里的团委书记,我的问题……”
“好,我知道了。”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你就是以前的那个团委书记陈帆,我也听说过你。你不是已经下放到农村去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陈帆说:“我想,我的问题是有点误会了,我希望组织上能够重新审核,给我一个准确的交代。”
“又是来喊冤的。”他脸上出现了一丝怒容,“我不是说你们,你们仗着是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摆资格,不服组织上的决定,一天到晚喊冤申诉,不从思想上本质上改造自己,认清自己的问题,而是,到处想翻案。我跟你明说了吧,你们这样做是没用的,组织上是不会冤枉你们的。”
陈帆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见主管的副市长。”
“我就是。”他说,“我劝你,你不要找这个找那个,这都是没有用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农村改造自己。至于你的问题,到时候组织上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陈帆还要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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