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年宫守备深严,梅儿先把气势造出来,但愿能暂时唬住他们一下,到时逃跑才能减少阻拦。
梅儿换上女儿装,急急赶到,还好冠礼刚刚开始。观礼的宗亲贵胄在场地外等候着,整齐的人海中,无意间又看到了蒙恬。正想打个招呼,堂内奏起乐曲,太王太后和太后已居坐正堂东阶主位,堂内一片庄严肃穆,侍者忙引她进去,安排其站到太王太后身后的角落。
继而吕不韦入内,居于正堂西阶。场外身份高贵的宗亲贵胄也纷纷入内,落座东西阶观礼位,其他身份较低的皆围于堂外。奉常(九卿之一,掌宗庙礼仪)冗长的致辞后,赞者(协助正宾加冠的助手)洗净双手站到了西阶。
终于,嬴政服缁布采衣从东房出来,居首级台阶的中间,面南向各方宗亲贵胄行揖礼。犯困的梅儿顿时来了精神,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退回东面正坐,伟岸笔直的身躯透着难以忽略的气度,画面定格在心中,她深知这是嬴政真正登上统一六国舞台的历史性时刻!
接着吕不韦起身,于东阶以盥洗手,拭干。他走到嬴政面前加上缁布冠,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宗亲贵胄向嬴政作揖祝贺,嬴政重又起身回东房更衣,穿上了黑色红边的玄端,于东阶向太王太后和太后行正规的拜礼。
他左手压右手齐于眉心,深深的九十度鞠躬。直起身,仍是举手齐眉,笔挺的双膝跪地,再次下拜。手掌贴地,额头久久的叩于手背,看着甚为虔诚,仿佛诉说着对母后和祖母培育之情的深深感恩。
良久,嬴政起身,放下了举于眉心的手,至西阶走下两级台阶面东正坐。赞者褪去缁布冠后,吕不韦为其戴上白鹿皮制成的皮弁,插上玉笄,高声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嬴政重回东房换上缁带素衣的皮弁服,出来向吕不韦行正规拜礼,低敛的眸透着股阴蛰……
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成为正宾,而身为金印紫绶的仲父吕不韦自是当之无愧的正宾,这一拜他受得起亦深有傲视君臣之势。
殊不知,这场风光无限的冠礼之后,换来的是身败名裂,饮鸩自尽于异乡!
吕不韦走下三级台阶,接过有司(为冠者托盘奉冠之人)奉上的爵弁,为其加以第三冠,高声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随后换上了丝帛的爵弁服,向北阶秦之正位的历代祖辈行礼。
《礼记士冠礼》中讲道:冠礼三加,初加缁布冠,象征将涉入治理人事的事务,即拥有人治权;第二加皮弁,象征入朝之贤,即望其拥有入朝治理之才;第三加爵弁,拥有祭祀权,即为社会地位的最高层次。
而君王冠礼需四加,最后为加冕。
此刻,一身冕服冕旒的嬴政走到堂外高阶之上,手按佩剑巍然而立,阶下的宗亲贵胄纷纷揖拜祝贺,护驾的军士仆从也高呼响应——
“吾王万岁!秦国万年!”
“吾王万岁!秦国万年!”
此起彼伏之音不绝于耳……
那轩昂威武的王者,气势恢弘的场面,迷倒多少女儿心,就连厌恶嬴政的梅儿也难以免俗。她踮起脚尖探头遥望君王的背影,崇敬之心油然而生,这就是“秦王政”,不仅仅只是一个时代的名字,它更代表着无人能比的成就!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蕲年宫变
梅儿因忍不住好奇到堂门边观望,完全没有顾虑到太王太后的不满。先离开她的控制范围,方能趁机溜走。
一场冠礼尚未结束,远处便扬起缭缭青烟,渐渐飘来火星,刀剑相击之声随风而至。
大家的注意力都不由集中在燃火之处,“嗖”一声响,暗处射来弩箭,直冲嬴政心脏。
“大王小心!”眼尖耳鸣的有司迅速扑到嬴政身前,箭从后颈没入,贯喉而出,就这样英勇救驾,命丧黄泉!
“大王,快入内堂!”身旁的侍从、卫士也跟着护了过来,以环形围住嬴政和吕不韦等人,连同一些宗亲贵胄皆向堂内退去。
阶下观礼的宾客、将士早乱作一团,高喊声由远及近:“报!报……”
还没来得及抬腿上阶,头颅便骤然落地,头身分离惊悚万分,这一幕正好在正堂之门阖上的瞬间被梅儿窥见,大脑顿时空白。
砍下报者头颅的男子乃是掌管弋射事务的卫队总管佐弋竭,众人没有注意刚才放冷箭射杀嬴政的正是此人。唯暗处的蒙武观察得仔细,即刻命令蒙家军活擒佐弋竭。
“贼子,住手!”数声惨厉的惨叫之后,卫尉竭带兵杀入,阻止蒙武等人。
剑拔弩张之时,众人却生出疑惑,这蒙家军和卫尉竭一派,谁才是作乱的叛徒?
战事迫在眉睫,蒙恬站到了父亲身旁,亦拔出佩剑蓄势以待。此刻的他激动万分,全因自己无意间听到父亲调动三千精锐护驾蕲年宫,好不容易强求着前来一同参战。如此有意义的战役怎能错过!
蒙武看着自己的儿子,甚为欣慰,小小年纪就已有大将的气度和勇猛,蒙家军定然能在他的手上发扬光大!
他转回眼神,举剑高呼:“大王令,擒杀卫尉竭等叛乱者!”
要知其父蒙骜在世时多有威信名望,蒙武的话所信之人自然就占了七八成。可蒙家亦是吕不韦的党羽,此举是否只是在迷惑人心,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杀害秦王?
各方势力因而分作两派,战争已是无可避免!
“切勿相信蒙武的鬼话,他是听从吕不韦的安排来刺杀大王的!”远处马蹄声昂扬,嫪毐浴血而至,众人的注意力随之集中到他的身上,“太后早看出吕不韦的阴谋,特命本侯前来护驾!”
众人皆在推测谁真谁假,嫪毐随即扬高手臂,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众人都看的真切,那手上钩挂晃动的是秦王及太后之玺。之前相信蒙武的人多数倒戈,原本可以两相抗衡的兵力,顿时悬殊甚大。
战国时期的玺印并不大,以轻便小巧为主,就像当时人们用的铜钱般大小,甚至更小。所以众人虽看得真切,也只是看了大概,但有总比没有更让人心中笃定。更何况嫪毐是太后的人,哪有亲生母亲害自己孩子的!
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过,这一刻透着诡异的安静。突然,“啪”一声,嫪毐扬鞭击地,仿佛是无声的杀戮指令,兵戎相见之下暗红之血染指天地……
而另一边——
正堂的高门刚一关上,围护嬴政的卫士突然剑尖向内,这些都是卫尉竭的党羽。
吕不韦高声尖叫:“保护大王!”迅速夺下就近一位卫士的武器,同嬴政抵背迎战。
堂内的宗亲贵胄和隐遁暗处的贴身卫队纪纲军立刻举剑相护,剑拔弩张的战场吓得梅儿僵立在门旁。
嬴政不急不慢的拔出太阿剑,围攻的卫士仿佛都惧于秦王的威严,迟迟不敢向前。
突然,从卫士腰腹处刺出一把利剑,“哐”的一下被嬴政击挡在地。
“你们进攻呀!”掌管咸阳政务的内史肆见偷袭不成,直接拿身前的卫士当挡箭牌,把他推向嬴政的剑锋。人盾不急反应,一个踉跄穿肠气绝。
包围圈顿时生出缺口,吕不韦见势冲出重围,追击内史肆。卫士们随即反应过来,填补缺口,执剑向嬴政冲去。
然嬴政舞剑如风护住周身,兵士们哪里寻得到漏洞,只能顺着他稳健的步伐,保持着安全间距成包围之势。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嬴政身上,唯中大夫令齐机敏,躲过卫士的攻击,保护太王太后和太后离开。两个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令齐见时机成熟,手腕一转,寒光亮过之处露出一把短剑。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掌打晕太王太后,同时另一执剑的长臂挽勒住太后,她白皙的脖子瞬间泛起红痕。
“太后得罪了!”令齐多少知道她是嫪毐的女人,自然要给几分薄面,力道松了松,同时打算换一只手拿剑,以免不小心割伤她。还没来得及换姿势,腕上便突的吃疼,剑跌落在地,定睛望去竟是嬴政。
他怎这么快就躲过了卫士的纠缠?!
这时,嬴政虎爪一扣,令齐痛上加痛,鲜血从腕上涌出。嬴政把握时机,臂力一带便将太后拉回身边。
令齐正欲垂死挣扎,侍卫冰冷的剑就双双抵上他的喉咙,完全动弹不得,而场内的混乱也已被纪纲军镇压。
嬴政命令身旁的纪纲军:“护送太王太后和太后从侧门离开!”
“唯。”
嬴政转身,环视一周,心中甚感慰藉,这些养尊处优的宗亲贵胄们也不乏愿意为他浴血奋战的豪杰好汉。
被擒获的叛者经不起威吓,很快交代出嫪毐叛乱的党羽何者,嬴政遂命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
以为战乱结束的梅儿刚放松下来,门就突然破开,她惊得跌坐在地。都怪自己的好奇心重,明知道今天有叛乱发生,还要跑到堂前观看,真是找死!幸亏她现在的位置刚好是隐在了门后,待他们再次打得火热的时候,自己就寻机会偷偷从后门溜走。
正想着欢欣雀跃的自由,手腕却被人抓住,抬头一看,话卡在喉中:“大……王……”
“爱姬,还好吗?”瘫软的梅儿被纳入怀中,“别怕,寡人护你出宫!”
他牵起她的手,硬生生的拉出正堂。这哪是保护,分明是再次把她往火坑里推!
梅儿拿眼横去,为何他总是目不斜视的神态?终于明白与狼共舞这个词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堂外战火纷飞,同连着初春小雨绵延潋滟,心顿生凄凉……
蒙武杀出重围,负伤到嬴政面前,单膝揖拜:“大王受惊了,宫中暗布的三千精兵很快便能平定此次叛乱!”
嬴政似乎察觉到会发生今日之事,有意调派蒙家军前来护驾。他以为大王安排三千精锐镇守蕲年宫绰绰有余,却真是自己低估了,不仅近臣官骑叛变,连戎翟君公都是嫪毐的外援军。很快便能平定战乱,这种话说出来不知是在蛊惑自己,还是在安定秦王!
“嗯……”嬴政点头轻哼,一手与梅儿十指交缠,一手握着宝剑走向战火中心。
“大王,阶下危险!”蒙武忙拦住嬴政,“容臣先去灭了他们,您在阶上静观好戏吧。”
嬴政摇手,轻声道:“无妨。”
复而揽住梅儿的腰,他的身后跟着一众纪纲军,如虎添翼的强者自然是哪里都不怕的。
而蒙武与嬴政阶上的交谈众人都已看到,不明所以者先前支持了嫪毐一派的,如今便心中打鼓起来,多数的弃械投降以求轻判,另者仍是鱼死网破!
因为嬴政的到来,各怀鬼胎的叛乱者又有了目标,随即围攻过来……
纪纲军护在身前,又一场刀剑相搏展现在眼前,咄咄逼近的刀锋吓得梅儿频频后仰身体,却无法后退,因为嬴政一直紧紧的揽腰相护。
这真的是深情吗?
恐怕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
刀剑的反光刺得眼睛发胀,头也开始有些昏沉,难以看清或者是不敢看清,如此她就不会感到惧怕,就这样任由着嬴政带着她左避右闪上格下挡。
突然,胸口巨疼,没有换来清醒,却是越发昏沉!
“爱姬!”嬴政焦急的声音唤来。
身体再次被拥入怀中,感觉自己被托着连转数圈,背上又是一阵巨疼。她无暇看懂形势,吃力抬手触到那直入心脏的长柄,应该是羽箭吧。
她中箭了!
双脚绵软的下滑,感觉到嬴政温暖的怀抱渐渐冰冷,换做坚硬的地面。在众人的簇拥踩踏下,击得梅儿吐出一口鲜血,苍白的唇瞬间染红。血顿时洇开来,仿佛浸入一湾血溪中……
“爱姬……”悲切的声音再次传来。
弥留之际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抬眸,君王身着的冕服没有因为战斗而沾污和凌乱,旒紞悬荡隐掩住那双难以琢磨的双瞳,嬴政方步离去,留下的只是漠然消溶的背影……
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血腥之气亦悄然远逝,鼻端飘来淡淡的医药消毒的味道,未婚夫练少华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浅浅的笑容在嘴角荡开,想要伸手抓住的幸福那么的虚无,连手都再无力抬高!
耳边隐约听到母亲担忧的呼唤:“回家吧……”
“回家吧……”
“回家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3章 谋定后动
在嬴政及其纪纲军的参战下,很快占领主导权,聪明的人都已纷纷缴械投降。可嫪毐仍做垂死挣扎,带其门客党羽退出蕲年宫,转而回攻都城咸阳。哪知吕不韦等藩臣正好于咸阳调拨人手,两军不期而遇。如今前有伏击,后有追兵,两面夹击之下嫪毐身负重伤,只得携余党仓皇逃亡。
嬴政即刻谕令全国:“生擒嫪毐者赐钱百万,杀死嫪毐者赐钱五十万。”
嫪毐终是被抓住,于九月行车裂之刑。
行刑当天,嫪毐被押解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随后官兵退下。房内隐隐闪着昏黄的灯光,他循光看清巍然坐着的人竟是嬴政时,不由疑惑——要他死的人不是吕不韦吗!
嬴政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此事与文信侯无关,一切皆是寡人所为。”
“大王?”他和嬴政向来是融洽的君臣关系,只是隔着太后这层窗户纸,而吕不韦施压嬴政明查他与太后私乱之事。他急于除掉吕不韦,正好赢政冠礼之时,受意伪造玺印,并带兵假意围攻秦王,实际是受命斩杀吕不韦,他自是欣然接受。
所以嫪毐以为还有希望,急道:“我对大王没有任何威胁,一直以来嫪毐都是暗中受命于您与吕不韦抗衡!”
“可你的人不杀吕不韦反而暗杀寡人。”嬴政早看出端倪,嫪毐连他身边的重臣亲兵也一并斩杀,实际是想一方独大,嬴政冷哼,“长信侯的心太大,甚至比吕不韦心大,何以会受命于寡人?你我只是交易!如今,这场交易是时候结束!”
嫪毐不再装傻,直起腰板道:“这场交易结束,但另一交易大王可不得不听了。”
从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嬴政抬眸,不急不缓的问:“哦,你觉得还有什么可以和寡人交易的?”
“以他的命换我的命!”当初听命嬴政救下一人,才能拜得长信侯,幸好自己留下一手。如果他命丧黄泉,部署在那人身边的死士就会启动暗杀计划。
“救他全由寡人安排,你的这些手段能逃得出寡人的眼睛吗?”嬴政鹰隼的黑眸透着熠熠精光,五指轻敲铜案,在静谧的阴魅中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肉跳。
嫪毐听懂了嬴政的意思,知道已经没有得救的机会,心中愤懑:“哼,想不到,我嫪毐一世英名,竟然败在一个毛头小子的手上!”
“对,正是寡人这个毛头小子将要夷你三族,杀你两个儿子。”嬴政起身走到嫪毐身边,轻声诉说的却是最残忍的话:“你可以死得瞑目,他们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你!”嫪毐气结,此刻真正感到恐惧,稽首扣地,“大王,嫪毐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儿子,他们也是你的亲人呀!”
“假父有什么资格求情?”嬴政负手踱步。
嫪毐此刻才幡然醒悟:“原来你一直以来都想致我于死地!”
“唉,假父多虑了!怪只怪假父权力尚未稳,便一心想在冠礼时灭掉寡人与仲父,注定要在最风光无限的时候跌到谷底。”他的话原本温柔却透着阴寒,年仅二十二岁的男子处事和心性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