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自己的儿子这般胆大妄为,不顾及家族安危。蒙武直直的盯着蒙恬,高声问:“你错在哪里?”
然,蒙恬铿锵有力的否认:“儿子没错!”
此时,蒙毅蹦跳着过来,却见里面气氛诡异,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的走进去跪着,“父亲,大哥。”
“为父问你,在论马宴时是否遇见熟人了?”蒙武先礼后兵。
蒙毅看到蒙恬严肃以待,已生出胆怯之心,故作天真的摇头:“没有呀。”
蒙武的巴掌重重拍在漆案上,威吓道:“老实交代!”
“我……我只是见到一位……漂亮姐姐。”蒙毅的手指在地面上画着圈,支支吾吾的说。
蒙毅从没在宫中走动过,怎么可能认识王梅儿,前后一联想也就明白过来,随后问道:“那日从我府中披头散发跑出的也是她?”
蒙毅不敢再说话,怯懦的双瞳水汪汪睁着看父亲,微微的点了点头。
审过蒙毅后,蒙武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目光移向蒙恬:“蒙恬呀蒙恬,你从小聪慧机敏,为父以为你懂得进退有度!喜欢,可以,但半分沾染不得!她是毒,你没有这个能力碰的!”
“父亲误会了,我和梅儿是朋友,儿只是想帮她。”喜欢?他不能有这种想法,只是当时听到梅儿的一声“朋友”,真真是把他震撼。君臣、父子、兄弟、主仆,受过无数伦理辈分的桎梏,唯独朋友能够少些制约多些平等。
王梅儿就是芈露,那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而能够九死一生的回到咸阳宫,其中的厉害关联可见一斑。
“怎何德何能使大王指名你堂审?”阴谋与否,蒙武参不透,只能暗示着儿子不要去沾,可他偏偏……
“儿明白,但朋友之危怎可置之不理。请父亲放心,即便牺牲儿的性命也绝不会牵连蒙氏上下!”父亲的顾虑他明白,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到底是福是祸。
“你……”蒙武实不知再如何劝解,蒙氏上下重要,他的儿子亦重要,“记住,莫对王梅儿动情!我蒙氏忠于秦国,凡事一颗平常心,大王自会公断处置!”
“谨遵父命!”父亲在沙场上是一匹骁勇的野狼,可在他和毅的面前一直是和蔼的慈父。今日接下命案确实是顾虑不周,只因一时心急。
为何而心急,真的只是因为朋友安危?连蒙恬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
律熙殿,是秦王平时散朝后会晤军臣的议事厅,如今命案的有关人等已等候于此,嬴政和御史大夫旁听,郑槿篱主审,蒙恬辅审。所说辅审,但真正断案的是蒙恬,而裁决罪行的是郑槿篱,然终极裁决仍然是王者嬴政。
夏无且先呈上了连夜理定的食材药理,可只有一份哪够几人看的,也便口述一遍——
玉丽粢,味甘、性温、气香,滋阴补中,益气消食,除虚养血,乃药膳食养之佳品。其中所含异物:泻药,用量轻微。
其主粮:
粳米,味甘、性平,益脾养胃,抑烦止渴。
稻米,味甘、性温,补中益气,健脾止泻。
其辅食:
茯苓,味甘、淡、性平,利水渗湿、健脾和胃。
蘼芜,味辛、性温,气芳香,除涕止唾,疏风辟邪。
白果,味甘、苦、性温,小毒,排毒养颜,延年益寿。
芡实,味甘、涩、性平,除虚解热,固肾去湿。
薯蓣,味甘、性平,微香,益肺滋阴,强壮养颜。
红枣,味甘、性温,生津益气,养血安神。
龙眼肉,味甘、性温,安神静心,健脾明目。
冗长繁琐,听得梅儿直打瞌睡。要说当时偷食被抓的怂样,这会儿事情越严重反而越冷静。
“王梅儿,玉丽粢从何而来?” 玉丽粢这么珍贵,都是要上贡给各宫夫人的,她根本就偷不到,所以蒙恬有此一问。
“汐夫人赏赐给奴婢的。”梅儿没想到是蒙恬来审她,在庄重威严的场合却能保持着沉稳且内敛,根本不像一个十五岁的稚童。
“夫人为何赏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经过早已做些过调查,但愿王梅儿能够听出他的提点讲真话,这样才能洗脱嫌疑。
“夫人想让奴婢到她的汐斟阁干活,所以赏了些甜点。”梅儿在监牢里想过了,泻药的事早晚会查到箐肴处,她小羔羊入狼圈,根本经不住拷问非五马分尸不可,还是自己担待着吧。所以梅儿沉不住气的一并认罪:“奴婢本来想着这么宝贝的甜点自己留着吃独食,可是方草那货总爱跟奴婢抢食。奴婢讨厌她很久了,也就偷偷放了点泻药,只是想让她拉拉肚子,绝对不可能会毒死人的!请大王、夫人和各位大人明察呀!”
“路上还遇到什么人?”蒙恬没想到她不打自招,希望只是受人唆摆。
“奴婢在庶囿遇到了芈夫人,闲聊过几句。”梅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折腾两日,真是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腾进来传话,“汐夫人和芈夫人已到。”
汐秋还是那么的处变不惊,仿佛是戏外人看着戏内事,所说跟梅儿一致,加之她也吃过玉丽粢导致身体虚乏,略微调查后认定其无甚疑点。
而芈溪小女孩一个,话说得太实,承认碰巧撞见梅儿,亦言出梅儿当时慌慌张张要避开她的情形,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
唉,反正罪已不小,不在乎加一条!
“白果之毒,会致命吗?”其实此事在盘问梅儿之前就已经问过,可他现在就是想不通该从哪里寻突破口,不由再问一遍。
“白果之毒幼童更易致命,若是煮熟的白果,毒性甚微,不易致命。”夏无且斩钉截铁的否决。
蒙恬虽然聪明,但毕竟年幼,查出真凶,他越发觉得有心无力!
多方分析看来,此事当从误食着手,可夏无且仍如此肯定白果一事。蒙恬这般想着,便吃了口玉丽粢,抿口温水清洁味蕾,再吃了口太官令送来的新鲜玉丽粢,一边思索着一边反复品尝,舌尖终于觉出异样。
随即让夏无且也尝了尝,问道:“夏侍医,刚才说到有一味药味辛?可恬只品到太官令新制的玉丽粢里有此一味。”
夏无且不敢贸然应答,仔细的品尝数口,“诺,乃是蘼芜,味辛、性温,气芳香。”
御史大夫也吃了一点,确实,若是不留心,真是品不出新制的玉丽粢中有微妙的辛辣感。
“可是有与蘼芜类似的药材?”蒙恬仿佛看到了曙光。
“薰草!其味甘、性平,香气与蘼芜相近,主明目止泪,祛寒辟秽,节育断产。但此药无毒!”
夏无且不是没有想过类似药材,但无毒之药也就不存在偷梁换柱的呀?
当听到夏无且所说“无毒”二字,蒙恬瞬间泄了气,又一个希望断了。
随后再次召来膳食房烹制玉丽粢的一干人等。
时间、用量,每个人每个细节都是一一盘问,众人本遭受押监待审的煎熬,如今来到肃穆深寒的场合又有几个临危不乱的。加之蒙恬求之无法,把最后的希望定在误食上,所以审得越发严厉,以致多数都被吓得两腿发软,威逼恐吓几句便什么都说了出来。
偏巧这事跟洁有关,她被吓得供认不讳,“奴婢知错,奴婢一时忘记把白果入锅煮熟!”
“生食白果?”夏无且思索着,“玉丽粢含泻药,使得方草腹泻不止,本就体弱,生白果食之过多便确有致命之危。”
兜兜转转又回到白果上,水落石出得真就这么简单吗?
其实不重要,洁的话就是契机:御史大夫想就此结案,无事一身轻;郑槿篱想就此结案,富贵闲人命;蒙恬想尽快结案,拖得越久真相就越难查明;嬴政想尽快结案,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注:《山海经?西山经》:“浮山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
☆、第45章 莫非定律
莫非定律之一——任何事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转眼已到午食,嬴政赐宴,却独独留下蒙恬私下里交谈。
“方草之死,蒙恬有何看法?”
“回大王,草民以为最大的可能有二。一是有人想要加害于汐夫人,只是向其中一块玉丽粢投毒,却不巧让方草误食;二是如夏侍医所言,因为泻药和白果的作用导致方草体弱不支而亡。”若是第一种情况,目前为止以他的能力实难查出何人所为;而第二种情况,玉丽粢每日制作虽有限量,可每宫皆有送达自然不少,怎会如此大意的忘煮白果,怕是有人急着找了替罪羔羊。
“而蘼芜与薰草之别……”
“薰草一事容后再议。”蒙恬正要再说却被嬴政阻止,“蒙恬年纪尚幼,此案查来确需时日,寡人暂且听听你的论断。”
在蒙恬看来王梅儿绝非鼠肚鸡肠之人,其中另有隐情,可她已在众人面前承认投下泻药,那该如何为她脱罪?
已是难上加难!
“草民……”绞尽脑汁斟酌良久,仍是想不到为她开罪的方法。
嬴政仿佛在自言自语思索,又仿佛是有意说给蒙恬听:“何不以其二定罪,将此案先做了结,勿打草惊蛇,之后再细作调查。”
没想到大王这般果断哪还有他反驳的余地,舌在唇间吞吐,也只能违心的逸出一个字:
“诺……”
“蒙恬聪慧,寡人倒要考考你。”他缓缓的启口:“洁之马虎罪不可赎,而王梅儿因恨投下泻药又该当何罪呢?”
嬴政发现他的额头已挂上细微的冷汗,嘴皮微动却只字未语,毕竟还是太年轻尚需时日历练,故继续道:“洁和王梅儿若不严惩恐难让凶手信服此案了结,可惜了她二人呀……蒙恬,寡人想知道你的态度。”
“何人何罪当听大王断下,草民实在有个中律法尚待学习。”蒙恬心中担忧,王梅儿的罪定然不轻,且大王的话已说到如此程度难再挽回,只好先听其发落,之后再想其他办法。
嬴政手压上漆案,玩味的微弯嘴角,身子前倾看向阶下的蒙恬:“蒙卿,论马宴上的鲁莽劲何在呀?”
“大王?”蒙恬深感嬴政的威服,抬头看了眼又将头低下。
“寡人很欣赏你的敢作敢为,若不愿娶谁,若想救谁,寡人亦可以考虑。”嬴政讪笑着说:“你深得寡人青睐,寡人一直想为蒙卿赐婚,可惜无机会呀。”
“草民……”蒙恬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无奈的接受现实:“草民愿娶李家之女为妻,也请大王从轻处理洁和王梅儿。”
莫非定律之二——所有的事都会比你预计的时间长。
他们都去用午膳,而王梅儿和洁被带到偏殿等候发落。两个门神守在外面,大敞着门,想不规矩都难。
卫士送来了一盘青菜和两碗饭,洁早饿得不轻,起手拈菜入口,梅儿忙抬手打下。
却引来卫士的注意,梅儿灵机一动:“哼,随手就吃,脏死了,我要和你分盘!”
梅儿迅速搜索偏殿里的摆设,幸好是在王宫,用的都是上好的饰物,所以银器并不难找。
刚好案上有个空果盘,梅儿端着青菜过去,小心翼翼的夹了三根青菜放进果盘里,倒是毫不吝啬的把菜汁全倒进果盘。
洁见梅儿的举止奇怪,也便跟着过来,“你这是在干嘛?”
“嘘……”梅儿捂住她的嘴,偷偷看了看门旁的两个卫士,他们的工作就是看守,所以并未在意偏殿内的异样。
梅儿晃了晃汤汁,再看果盘,果然有问题!“你看!”
“呀!”洁一声低呼:“怎么黑了?”
多亏自己平时电视剧看得多!梅儿心有余悸,小声道:“银器遇毒变黑,有人想灭咱们的口!”
洁吓得倒吸凉气,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引来守门卫士的注意。梅儿急中生智,啪的把果盘和菜盘都摔在地上,佯怒:“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方草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被关在这种鬼地方!”
“你起来!”梅儿用力把他拽起来,嘴里仍不停谩骂着。
直到躲过守门卫士的视线,方急急的问:“有人要杀你灭口,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到底是谁指使的?”
“梅儿,我害怕!”洁捂着面颊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从认罪开始她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可真正面临时却害怕得不知所措。
梅儿极力的安慰:“嗯,嗯,我会帮你的!”若真是汐秋,为何要既放泻药又加生白果,难道就为了毒死她?且二者相加致死的可能并不大的呀,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梅儿如今想到的疑犯就只有汐秋,所以问道:“你告诉我是不是汐秋想要毒死你?是不是她想灭口?”
洁不停的摇头,她的指甲深深的嵌进梅儿的肌肤内:“不,我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薰草,只有我死了,我的家人才能平安。梅儿就不要再管,我不想你也因此丧命!”
薰草?夏无且说过薰草有节育断产之效,这种手段该是针对后宫姬妾的,是宫中有人想让汐秋不能怀孕吗?
想不通呀,还是先顾好眼前吧。
梅儿强忍臂上的疼痛,附耳劝洁:“你傻呀,你死了你的家人该有多伤心!我们只有想办法抓住幕后黑手才能无后顾之忧。死,谁不怕!可死得其所,我义无返顾!”
梅儿的话敲中了洁的心事,泪眼婆娑的低述:“前日,有个神秘男子找到我,让我对玉丽粢动手脚,若是不做就会把我换薰草的事公诸于众。”
一切皆是为了家人,他承诺过的,只要听从命令定保她的家人无忧!身处其职,不管承诺的真假与否都得做,即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取那一丝渺茫……后宫偏是如此残酷!
“那神秘男子是何体貌特征,又是谁指使你换的薰草?”她一直以为凶手是女子,怎么冒出个男的?兴许是谁的打手?
“他一直背对着,听声音很是浑厚,应是从小练武的粗汉子。” 洁颤抖着双唇,细细的回忆,“对了,他的左手有断指。”
“是哪根指头?” 梅儿急迫的追问。
“食指……”
食指……洁的话回旋在她的脑海,梅儿后退数步,无力的扶住墙壁,懊恼、自责、愁丧瞬间涌上心头……
前些日子在御用马场不正也遇到一个断了左食指的人吗!他让自己离开秦国,当时还不以为意,没曾想因为她的执着害死方草亦害了洁!
莫非定律之三——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
法律是公平公正公开的,该来的想来的都聚集在了律熙殿。主审的是郑槿篱,所以由她先做判刑:“洁因误而致方草死亡,服赭衣,黥其首;王梅儿投泻药、盗食膳,数罪为重,服赭衣,断左指,黥其首;而汐夫人、太官令一干人等监管不严,偿以本月禄秩。”
断手指和在脸上刺字?
梅儿多少还是被吓到了,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无从避免!自己这肉身是多水灵的美娇娘呀,从此就步入伤残人士队列!
郑槿篱刚一宣判完,汐秋在宫奴的搀扶下上前揖礼磕头道:“此事因汐秋而起,请大王和郑夫人网开一面,轻罚王梅儿和洁,望迁徒边地!”
梅儿嘴角的嗤笑若有似无,看汐秋的模样,那是纤弱无骨风吹瞬倒,何般心思让她强撑着身子来为自己求情。
早就来此听审的芈溪也为梅儿讨饶:“求大王宽宏轻罚!”
郑槿篱的眼神询问嬴政,不管她如何定罪,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要看嬴政的,而嬴政却将目光投向御史大夫。
两位夫人的论罪一位过重另一位过轻,若是大王接受她们其中一位的刑罚就不会再征求他的意见。御史大夫如是想来,做出慎重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