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出好长一段距离,才赶上胡亥的脚步。
“亥儿。”梅儿叫住胡亥,快步走在前面的胡亥突然转身,17岁的男孩高出梅儿大半个头,可任性顽劣的性格一点都没变。
胡亥瞪视着梅儿,冷哼道:“贱奴,亥儿是你能叫的吗!”
梅儿一阵愣神,心像被刀子深深的划了道口子,亥儿就那么恨她?
嬴政说过,自从她当时离世后,胡亥就变本加厉的顽劣,子不教母亦有过。孩童的心性,想用各种恶作剧换来他人的关心,可惜母亲已逝,父亲是一位情感厚重不善表露的帝王,兄弟姐妹间的亲情又极为淡漠,唯有赵高这位陪伴在侧的老师,常常开解。
梅儿想要好好管教亥儿,却因离开许久,再无资格,深呼吸一口气,道:“胡亥公子,该长大了,应学会独立,不要和赵高走得太近……”
胡亥更是气恼,他最听不得别人评论赵高,故威吓道:“闭嘴,小心我让赵老师杀了你!”
胡亥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刚好发现梅儿没有穿鞋,便狠狠的踩了一脚,撒腿跑远。
果真是小孩子作风!
梅儿脚上吃疼,捂着淤青处蹲在原地,啼笑皆非。
“夫人。”隐在暗处的兔走了过来。
梅儿循声抬头看到兔不温不火的表情,直觉告诉她兔听到了,一不留神让他见了笑话。
“圣上命兔来送鞋。”兔说明来意,半跪下来欲为梅儿穿鞋。
梅儿牵强的抿嘴勾唇,婉拒他的好意,“谢谢,我自己来。”
他看着梅儿慢慢的穿上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夫人很像兔的一位故人。”
没有架子,对人和善,兔甚是怀念他的亲人。梅儿姐姐,过得还好吗?
公元前213年,秦王政34年,这一年颁发《挟书令》,焚书进一步汇拢秦民的凝聚力。
第二年,坑儒。
当温饱的物质需求得到满足时,金钱、权利、地位的精神需求便控制了人们的意识,待一切获得之后,又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追求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境界。
嬴政亦不免俗,探究未知的领域,更为换取更多的时间来等待他错失的人儿。侯生和卢生两位方士便是其中的代表,为嬴政研制长生不老药,可惜一直未见成效,而嬴政又是个讲求效率的人,哪容他们动动嘴上功夫,还拿着药材随意挥霍。二人扛不住嬴政的施压,携款逃跑。帝王岂是他们能够愚弄的,于是让御史大夫一一查明,由此牵扯出四百多人,全部坑杀于咸阳。
这样的惩罚在梅儿看来过重,可按照当时的秦律,调查定罪都是走的正规流程,没有掺杂嬴政的个人情绪,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以下犯上欺骗帝王的乱臣贼子若不严惩,难立秦之威信!
政治上的事情嬴政不常主动提起,因为不想给梅儿压力,接触得越少她就仍会是那个不争不怒的女子。何况梅儿这段时日养在深闺,日子过得清闲,早睡晚起吃香喝辣,无暇垂帘听政。
嬴政整日操劳国事,坑儒事件后得了闲,总算多抽出些时间陪伴梅儿,这才发觉她有些不对劲,请来医官把脉,发现果真怀孕。
嬴政算是老来得子,几日里阴霾的心情大好,曾经的承诺终于有幸实现,故笑道:“好呀,待孩子出生,朕要带朕的王后、亥儿,还有我们刚出生的孩子,一家四口出游列国河山,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嬴政憧憬着美好,并说着他的渴望,无尽的喜悦使他未能发觉梅儿隐忍的情绪,对外室的蒙毅道:“蒙毅,即可下诏,册封……”
她忙捂住他的嘴,“嬴政,王后的事再缓缓吧。”
“缓缓?朕等得太久太久……”他放下梅儿的手,那清俊的脸毫无表情的板着,双眼中透出一丝冷凝,“朕还有何处做得不够好?”
“没有,我是想为你生个男丁再说。”梅儿美眸半敛,揉扯着嬴政的衣襟,像个矫情的小女生。
怎么会怀孕的?历史告诉她,胡亥已经是嬴政的最后一个孩子,难道她未成形的孩子注定要胎死腹中?她是否又该为了孩子,为了嬴政仅剩的生命再搏一把?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梅儿做出一个决定,头攀到他的肩上,寻找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歇息片刻,这才慵懒的说:“嬴政,我想喝酒……”
“不准,怀孕还这么任性。”嬴政话中斥责却带着宠溺,心情渐渐平复的他听出梅儿声调微微的颤抖,“但凡有何都可同朕说,不要憋在心里。”
说,她也想。可让她如何启口告诉嬴政他的寿命不到三年,赵高将指鹿为马毁灭大秦,说出这些除了给他更大的压力,还能有什么。焚书坑儒,可见他的公正明理、杀伐果断,怎会因梅儿几句话置赵高于死地。只要还剩下一口气,赵高就会有翻身的机会,此人向来不简单,从当初暗中助她救下兔,借郑飞华之手送上养身毒丸等行径,显见他的居心叵测,是个绝难对付的主。
梅儿点点头,算是赞同他的话,一双灵动的眼睛扑闪,期待的看着嬴政,甜甜的笑着说:“所以,让我喝口酒吧,就一小口,咱们需要庆祝一下。”
酒自古是个好东西,可以解忧消愁,可以带来勇气和欢乐,吐出真言释放自我亦不在话下。
一口香醇入肠,酒不醉人人自醉,梅儿豪情万丈,高声咏道——
今朝有酒,泣长叹。明昔无肴,悲空腹。
对酒当歌,假作态。酒意佯酣,匿悠清。
生世无依,独行立。百年孤寞,自行筐。
嬴政听罢,剑眉一挑,重重的弹了下梅儿的额头,“执着的笨丫头,朕就在梅儿眼前。”
险些落泪的梅儿破涕为笑,“幸好有你在。嬴政……”
“嗯?”他抿了口酒,缓缓的移眸看向梅儿。
“嬴政……”最亲密无间的呼唤,仅然是那么浅浅两个字,都让她载上满满的喜悦。
“嗯。”有些事她不愿说,他便不强求,还有什么比陪伴来得更贴心。
“嬴政……”轻轻的嘤咛犹如细雨微风潜入心灵……
“嗯。”简短而低回,他就在身边。
嬴政,明昔但愿还能听到这声“嗯”,不弃亦不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9章 相思之毒
自从怀孕,梅儿决定亲手做四套衣裳,得闲便往尚衣房请教,嬴政自然不愿她奔波,可梅儿美其名曰亲子套装必须亲力亲为才能显出意义来,孕妇最大,嬴政就没再阻止,不过是让尚衣房的人隔三差五往梅儿宫里跑,还让兔时时跟着,处处照应。
受到人身制约的梅儿想进一趟太医院真是难上加难,看来得想其他法子。梅儿往刑书斋拿了些药理书简,庶囿里溜达上几圈看能否找到有价值的药材,搜寻无果。
嬴政下朝回寝宫,看到梅儿刚巧散完步回来,他不温不火的说:“朕不是让你不要乱跑嘛。”
“医官都说了我这胎怀得稳,不会出什么事的,何况散散步对胎儿也是有好处的。”嬴政对这孩子宝贝得紧,深怕梅儿离开房间出一丁点岔子。
“来。”嬴政扶着梅儿坐下,端起热腾腾的粥细致的吹了两下,递到梅儿唇边。
难得的温存悉心,梅儿一贱骨头不习惯得很,所以本能的避了避,想看清他喂的是何物,“这是?”
红红的一颗颗小豆子是……还没等梅儿自问自答,他便说了出来:“红豆。”梅儿这段时间有些水肿,这才命膳食房煮了红豆粥。
碗中液体鲜红,内里颗粒饱满浑圆,让她想到诗人王维脍炙人口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纸?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红豆似血,一根根藤蔓捆住,思何处止,一条条荆棘生出,念何以恶,有多爱便有多痛。红豆如毒,化在嘴里细沙般绵密,甘之如饴,殊不知所谓红豆原是相思子,有多美便有多毒。
“相思子……”梅儿兀自喃喃,当年的嬴焉脂就用过相思子,兴许百密终有一疏!
用完早膳,梅儿任性,再次出去,扬言说是散步消食,各个熟悉的和陌生的宫殿串门子,直到把兔折腾出几分疲惫,梅儿觉得时机成熟,向目的地驶进。
嬴焉脂的宫殿很是萧条,荒废到杂草丛生,无人打扫的地方四周都铺满厚厚的灰层。
兔轻轻一吹,惹得人够呛,“夫人,这里这么脏,还是走吧。”
“哎呀,来都来了,我想再看看,难得找到个清净地。”梅儿食指摸了把案上的尘土,果真是厚,越厚就说明越少人来此,那她能找到相思子的机会就越大。
梅儿往茅厕方向去,不出所料的脏乱差,“真脏!那个……”梅儿眼珠子转了转,假装腼腆的撒谎:“我要更衣,能不能麻烦兔在外面候着。”
兔识趣的转身背对她,梅儿再补充一句:“要不你到殿外的车上休息会儿。”
兔微蹙了眉,别有深意的侧头看着梅儿好一会儿,还是听从了命令,“诺。”
梅儿必须好好翻找一遍宫殿,在灰尘杂物的隐蔽处总会藏着什么晦暗的事物吧。可是寻了三四遍都没能找到,梅儿无精打采的往外走,房内虽然晦暗,房外却是布满了草木,她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走每一步,尽量不踩伤大自然的结晶。
那绿意盎然的景致,遍布数朵黄花,忽见一两处红点,梅儿蹲下来确认这株植物,茎藤之下结着豆荚,豆荚微微鼓起,有些还裂了小口,露出里面的豆子,梅儿用袖里的小刀轻轻剥开,但见豆子鲜红亮丽,连着果皮的地方带着一小半黑色,活像是营养不良的小瓢虫。梅儿这段时日看过许多药类书籍,再加上以前见过此豆子,所以她很肯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相思子,没想到生长于南部热带地区的相思子,竟能在中原地区咸阳宫内生根发芽,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是偶然还是上天的旨意,赵高的大女儿要嫁给咸阳县令阎乐,准确的说是招到个上门女婿。难得大喜庆的日子,梅儿巴巴的求着嬴政出来参加婚宴,还美其名曰为了低调要早点去,不然等他嬴政的车队一到,座上客全都得到府门口迎接,到时候赵府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也会不计其数。
这不,早早的去得赵府,赵高一家上下都站在门口,幸好府内还算清净,迎亲的队伍和宾客都尚未到。
入得赵府,嬴政和赵高聊了聊有关胡亥的学习问题,梅儿认真的听不发一言。到后来又谈论起国政大事,梅儿便借口要四处转转,赵高的妻子郑飞华一听,立马回道:“正好,飞华带夫人参观一下赵府。”
她知道梅儿很多圣上专宠,当然要巴结好,故一路极其详尽甚至毫无保留的介绍了赵府的假山凉亭和房屋布局。
待得婚宴开始,一众客人热闹非常,各色酒菜上桌,梅儿不慎弄脏衣裳。有教养的富贵人家过于讲究,衣裳弄脏了一点点就必须换,何况梅儿穿衣向来素雅,一小点油渍也会变得很显眼,所以名正言顺的对嬴政说:“我要去更衣。”
梅儿正欲起身,被嬴政拉住了胳膊,他手上的力道加重几分,“朕陪你去。”
显然是要离席的节奏,可是这场盛大的婚宴,像嬴政这般重磅级的人物离场该多扫众人的兴致,梅儿乐于做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子,故而嫣然一笑,“没事,皇上再坐会儿,妾更衣即回。”
赵高看此情况,当然要周到的安排几个小厮,便对嬴政道:“圣上放心,在臣赵府之内绝不会出任何岔子。来人,护着夫人去更衣。”
“诺。”
梅儿见几个壮丁气势十足的站了出来,哪里愿意他们陪着,遂连连拒绝,“谢过赵大人了,我由内侍郎兔照应便可,这么多人跟着怪不自在。”
“这……”赵高看嬴政眼色,可迟迟得不到回应。
“要不,让飞华陪着夫人去吧。”她为赵高排忧解难。
郑飞华虽然曾是梅儿的奴婢,毕竟过去许多年,二人之间的感情早就生分了甚至叫陌生,更因为养身毒丸梅儿反感排斥郑飞华,可是现在的情形梅儿不得不同意她跟去,支开一个女人比支开一群男人容易。
跟去郑飞华的房间,奴婢倒上两杯温水后退下。梅儿瞥了郑飞华好几次,曾经的她很好动的,现在竟能一动不动的沉默静坐,到底在想什么呢?
“郑飞华,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梅儿有意搭话,“曾经是个宫奴吧?”
“对呀,宫奴,倒是宫奴的时候最自在。”郑飞华一副谦卑感慨的模样,“只怪当年太任性……”
多去那么久,梅儿无法再深究,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吧,至于郑飞华如今幸福与否,冷暖自知苦甜自尝!
兔从车上拿来套干净衣裳,把他们全都请出房间,关紧房门。仔细观察清楚后窗情况,确认无人经过,这才卸下纱窗笨拙的爬了出去。
赵高的书房和卧室很近,省了梅儿两头跑的功夫,她必须抓紧时间动手,以免引起怀疑。
正要推门进去,却被人唤住,“夫人。”
兔怎么就找到此处了,梅儿脑子转得飞快,得找个理由,“嗯……刚刚有只猫撺进房间吓了我一跳,你去帮我抓住它……”梅儿眼睛瞟向四周,终于寻到一处,风吹草微动,手笔直的指过去,“在那里,对就是那里!”
兔并未看向梅儿所指的方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梅儿,似洞悉了一切,“夫人,何苦以命相搏。”
兔总是贴身陪护,被他发觉异样本是早晚的事,所以梅儿没有惊慌,不过也只能说出实情:“赵高若不死,秦难安宁。”
“无论夫人信不信,兔觉得夫人很熟悉,所以夫人欲做之事兔一直未报于圣上。”兔闭眸,想到这么多年同赵高随侍嬴政左右,早已产生了分歧甚至矛盾,赵高的野心在膨胀,“赵高,他早就该死,既然夫人这么坚持,兔愿意帮您这个忙。”
“此事与你无关!”梅儿厉声道,想到自己欠兔的太多太多,她的声音不由又软了下来,“兔,我不值得……”
兔冷冷一笑,“当亲人一个个离开人世,还有什么是仅剩给我的值得!”
“兔……”梅儿竟无言以答。
心软的瞬间,兔抽出梅儿袖中藏着的小锦盒,盒中密密麻麻的绣花针扎排在布条上,他关罢盒盖在梅儿眼前晃动锦盒,挑衅道:“告诉我如何办吧。”
梅儿承认自己既没有兔的身手好又比兔矮了大半截,哪里抢得过,她无奈的摇头,“里面装的全是用相思子浸过的毒针,把针插入赵高的衣物和书简中,哦,对了,还有鞋子里面也要放上几根,越隐秘的地方越不易被他发现。但是兔一定一定要小心,针要轻拿,千万不要被扎伤!”
“知道。”兔捏紧锦盒,如此的行为到底是对是错,他无从探究,只是随心而为。
到如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随心!
“我给你把风,万事小心!”梅儿沉重的心波澜四起。
由于古人晚上很早入睡,并无晚饭一说,婚宴自然举办在中午。青天白日里作案让梅儿心虚不已,所以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观察四周情况,日中强烈的阳光晒得人头脑昏昏。她不由得按压了几下太阳穴,忽感一团黑影晃过,好生熟悉!
梅儿本能的追过去,直到追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她才停下,转过身来,手上亮闪闪的匕首刚要挥来,看清是梅儿,不由顿住。
果然是她!
“冒臻!你怎么会来这里?”其实明知故问,冒臻偷偷的潜进赵府,还带着凶器,她是要来杀嬴政!
梅儿伸手扣住冒臻手腕,正欲夺过匕首,却被她灵敏的避开,收回匕首敛于袖中。
“大王没治你罪,你怎么还死心眼的闯到赵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