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孔上的毛发仿佛已经焦脆。
自燃。他想着,我马上要自燃起来了——
接着一切都过去了。
恰莉脚步踉跄着摇摇欲坠。她用手捂住了脸。然后从她的指缝间传来一声浸满恐惧和绝望的尖叫,让安迪担心她的神经已经垮掉。
“爸爸一一一”他一把揽住她,紧紧抱着。
“噢,”他说,“噢恰莉,亲爱的。”
尖叫声停止了。她瘫软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安迪抱起她,她的头在他胸前无力地滚动。空气很热,充满了燃烧着的汽油的味道。火舌已经穿过草地爬到了长青藤下,开始向上攀登,敏捷如夜里出来玩耍的小男孩。房子要着火了。
伊夫·曼德斯正两腿伸开靠坐着厨房的纱门上。诺玛跪在他身旁。他胳膊中了弹,蓝色工作衫的袖子上一片殷红。诺玛从她衣服的下摆上撕下长长的一条,正试着想卷起他的衬衫袖子给他包扎伤口。伊夫的眼睛大睁着,脸色灰白。他的嘴唇微微发青,急速地喘息着。
安迪朝他们迈进一步。诺玛·曼德斯向后缩了一下,接着马上俯身伏在丈夫身上。她用冒火的目光严厉地看着安迪。
“走开。”她嘶叫着,“带上你的魔鬼走开。”
奥贾跑了。
在他逃命时,“追风”在他臂下上下跳动。逃奔中他慌不择路。他跑在田野里——摔倒、爬起再接着跑。在一道车辙里他嵌了脚再次倒下,倒下时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他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去。有时他好像是在独自逃命,有时又像有人在跟他一起跑。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逃走,从十分钟前还曾是阿尔·斯但诺维茨的那堆燃烧着的破布边逃走,从那队燃烧的汽车边逃走,从躺在花园中喉咙里插着根木桩的布鲁斯·库克身边逃走。
快跑、快跑,快跑。“追风”从枪套中掉了出来,狠狠砸在他膝盖上,然后掉落在一堆杂草中。他继续向前狂奔,并没有停步。
然后奥贾跑进了一片树林。他绊倒在一棵被刮倒的大树上,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他躺在那儿,精疲力竭地喘息着,一只手按在阵阵作痛的腰间。他躺在那儿,脸上淌满震惊和恐惧的泪水。他想着:再也不要纽约州的任务.永不。就是活到二百岁我也再不踏进纽约。
又过了一会儿,奥贾满脸泪痕地爬了起来,开始一瘸一拐地朝公路走去。
“让我们把他从门廊抬走。”安迪说,他已把恰莉放在了车道外的草地上。房屋一侧已经开始燃烧,火星像缓缓移动着的巨大萤火虫纷纷坠落在门廊上。
“走开。”她厉声说,“别碰他。”
“房子着火了。”安迪说,“让我来帮你。”
“走开!你干的已经够多了!”
“住嘴,诺玛。”伊夫看着她,“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这个人的错。所以闭上你的嘴。”
她望着他,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说,然后她猛地咬住了嘴唇。
“让我起来。”伊夫说,“腿都麻了。我还以为我尿裤子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个混蛋打中我,不知道是哪个。帮个忙,弗兰克。”
“我叫安迪”他说着用一只胳膊搂住伊夫的肩膀。伊夫一点点站起来。“我不怪你妻子。你今早本该不理会我们的。”
“如果要我再做一遍,我还会这样做的。”伊夫说,“杂种们拿着枪跑到我家里来。那些混蛋和他妈的政府婊子先生们……
噢,耶苏!”
“伊夫?”诺玛叫道。
“嘘,女人。我把伤口弄裂了。走吧,弗兰克,或者安迪,管你叫什么名字哪。这里越来越热了。”
确实这样。当安迪把伊夫半拖半抱弄下台阶走到庭院时,一股风将一团火星吹落到门廊上。劈柴垫板已经是一个烧黑的树桩。被恰莉点着的那几只鸡只剩下了几根燃焦的骨头和本该是羽毛的一堆奇形怪状的厚厚的灰。它们没有被烤熟;它们被火化了。
“在谷仓那儿把我放下来。”伊夫喘息着说,“我想和你谈谈。”
“你得去看医生。”安迪说。
“是的,我会去看医生。你女儿怎么样了?”
“昏过去了。”他放下伊夫,让他背靠着谷仓的大门。伊夫抬头看着他。他的脸已经有了一点血色,嘴唇上的青紫正在消退。
他在冒汗。在他们身后,从1868年起就矗立在贝灵斯公路上的这所白色的大房子正在被火焰吞噬。
“一个人不该会做她能干的事。”伊夫说。
“也许是的。”安迪说,然后把目光从伊夫身上转向诺玛·曼德斯僵硬。毫不宽容的脸,“但是人也不应有大脑性麻痹。肌营养不良或白血病。但这些都存在。而且是在孩子身上。”
“她无法拒绝。”伊夫点点头,“不错。”
安迪仍然看着诺玛。他接着说:“她就像一个带着铁肺的孩子,或一个关在弱智儿童院的孩子,她并不是魔鬼。”
“很抱歉我刚才那样说。”诺玛答道,目光闪烁着躲开了安迪的注视,“我曾和她一起出去喂鸡。看着她抚弄奶牛。可是先生,我的家着火了,有人死了。”
“对不起。”。
“房子保过险,诺玛。”伊夫说道,用他没受伤的手握住诺玛的手。
“可这救不了我妈妈的那些盘子,那是我外祖母传给她的。”
诺玛说,“也救不了去年六月我们在艺术展览会上买的那些画。……
一滴泪水滑出眼眶,她用袖干将它拭去,“还有你在部队时给我写的所有的信。”
“你女儿不会出什么事吧?”伊夫问道。
“我不知道。”
“那听着。要是愿意你可以这样做。谷仓后面有一辆旧的威立斯吉普——”“伊夫,不!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他转身看着她。他的脸色灰白,淌满汗水。在他们身后,他们的家烧光了。墙面板燃烧时发出的僻啪声就像圣诞簧火中的七叶树。
“那些人没有逮捕令,没有任何证明,来到这里想把他们从我们的家里带走。”他说,“他们是我在一个有着法律的文明国度里邀请来的客人。其中一个人射中了我,另一个想射中这位安迪。只差不到四分之一英寸没击中他的头。”安迪想起了第一声震耳欲聋地枪声和从门廊支柱上飞起的那片木头。他打了个哆嚏,“他们来做了这些事。你想让我怎么做,诺玛?坐在这里。
如果那些人有胆量回来,就把他们交给那些秘密警察?做个好德国人?”
“不。”她沙哑地说,“不,我想不是。”
“你用不着——”安迪开口道。
“我觉得应该。”伊夫说,“等他们回来……他们会回来的,是不是,安迪?”
“噢是的,他们会回来的。你刚才惹的这件事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伊夫发出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口哨似的笑声:“那太好了。
等他们在这里出现,我知道的只是你开走了我的威立斯,其余一概不知。祝你好运。”
“谢谢。”安迪轻轻地说。
“我们得快点。”伊夫说,“到镇上有很长一段路,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看见烟了。救火车马上会来。你说你和女儿要去弗芒特。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安迪说。
他们左边传来一声呻吟:“爸爸——”
恰莉正从地上坐起,红裤子和绿衬衫上沾满了尘土。她脸色苍白,困惑地扫视着周围。“爸爸,什么着了?我闻到什么东西着了:是我干的吗?什么着了?”
安迪走近她将她抱起。“一切正常。”他说。很奇怪人为什么要这样跟孩子说话,尽管你知道他们和你一样清楚这并不是事实。“一切正常。你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恰莉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燃烧的汽车、花园中扭曲的尸体和曼德斯家爬满火舌的房子。门廊也被火焰所包围,风将烟尘和燥热吹开去、但汽油和燃烧的墙板的气味仍然强烈刺鼻。
“是我干的。”恰莉用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她的脸又开始抽搐起来。
“小朋友!”伊夫厉声说。
她望望他,似乎并没看见他,“是我。”她呻吟着。
“放她下来。”伊夫说,“我想和她谈谈。”
安迪抱着恰莉走到靠坐在谷仓大门上的伊夫身边,将她放下。
“你听我说,小朋友。”伊夫说,“那些人想杀死你爸爸。在我之前,也许还在你爸爸之前,你就知道了这一点,尽管我一点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我说的对吗?”
“是的。”恰莉说。她的双眼仍充满了深深的悲哀,“但你不明白。就像上次那个士兵,只是更糟。我不能……我不再能控制它。它跑得哪里都是。我烧了你的鸡……我还差点烧了我的父亲。”泪水涌出那双忧郁的眼睛,她再次开始无助地嚎陶大哭。
“你爸爸没事。”伊夫说。安迪没有说话。他想起了那种突然而令人窒息的感觉一一那种被热流包围着的感觉。
“我再也不这样做了。”她说,“永不。”
“好的。”安迪说,将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好的,恰莉。”
“永不。”她静静地重复强调着。
“你不该这样说,小朋友。”伊夫说着抬头看着她,“你不该这样限制自己。你要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要尽力而为。这就是你应该做到的。我相信这个世界的上帝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事情交给那些说’永不’的人。你明白吗?”
“不明白。”恰莉低声道。
“但我想以后你会的。”伊夫带着深切的同情看着恰莉,这使安迪感到自己心头堵满了忧虑和悲哀。接着伊夫看了看他的妻子,“把你脚边的棍子递给我,诺玛。”
诺玛捡起棍子放在他手里,再次对丈夫说他做得过火了;说他需要休息,所以只有安迪听到恰莉用几乎听不到声音再次说“永不”——像一句秘密的誓言。
“瞧这儿,安迪。”伊夫边说边在地上划了条直线,“这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土路——贝灵斯公路。向北走四分之一一英里,你会在右侧看见一条树木丛生的小道,汽车走不通那条路,但威立斯应该可以。只要你精力集中,控制好离合器。有时看起来路好像被堵住已经消失,但只要接着开,你会重新找到它.所有地图上都没有标出这条路,你明白吗?所有地图。……
安迪点点头,看着木棍划出的那条树木丛生的小道。
“你可以沿小路向东走十二英里,如果没被堵在半路或迷路,那你就会在豪格角附近拐上152号公路.向左转——向北一一沿152号公路走大约一英里,你会看到另外一条小路。它是在低地上,泥泞多沼泽。威立斯也许能过去,也许不能。我想我已经五年没走过那条路了。这是我知道的向东到弗芒特而不会碰到路障的惟一一条路了。这第二条小路会把你带到22号高速公路,切里平原以北,弗芒特边境以南。到那时,你们应该已经脱离险境了——不过我想他们会把你们的名字和照片电传过去。但我们祝你们好运。是不是,诺玛?”
“是的。”诺玛几乎是叹息地说。她看着恰莉,“你救了爸爸的命,小姑娘。应该记住这一点。”
“是吗?”恰莉极其单调地说。这使诺玛·曼德斯很疑惑而且有些害怕。不过恰莉接着努力做出一张勉强的笑脸,诺玛也笑了,舒了口气。
“钥匙在车里,而且——”他把头歪向一侧,“听!”
是警报器的声音,升高而后爬下,声音还很微弱,但越离越发。
“是救火车。”伊夫说,“如果要走;最好现在就走。”
“来吧,恰莉。”安迪说。恰莉走到他身边,眼睛红肿着,浅浅的微笑消失了,像被乌云遮住的阳光。但它的曾经出现就给了安迪极大的鼓舞。她充满惊愕与痛苦的脸看上去就像是死里逃生人的脸。在那一瞬间,安迪真希望自己拥有她的力量;他会知道如何使用,而且他知道对谁使用。
他说:“谢谢你,伊夫。”
“原谅我。”恰莉低声说,“为你的房子,你的鸡和……和所有这一切。”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小朋友。”伊夫说,“他们罪有应得。
你照顾好爸爸。”
“好的。”她说。
安迪牵着她的手绕过谷库来到停在一座单板披屋下的威立斯吉普车旁。
当安迪把车发动驶过草坪来到大路上时,消防车的报警声已经很近了。房子现在已是一片火海。恰莉执意不去看它一眼。安迪最后一眼看见曼德斯夫妇是从这辆帆布顶棚吉普车的后视镜里:伊夫斜靠着谷仓”伤臂上那条白色衣摆血迹斑斑。他用没受伤的胳膊拥着坐在他身旁的诺玛。安迪挥挥手,伊夫微微抬起伤臂向他告别。诺玛并没有向他挥手道别。也许她还在想着母亲留下的瓷器和那些情书——所有被保险公司忽视而且一直都在被忽视的东西。
他们在伊夫。曼德斯说的地方找到了那条林中小路。安迪将车驶上小路。
“抓好了,恰莉。”他说,“前边路要不平了。”
恰莉在椅中坐好。她的脸色苍启,无精打采;看着她,安迪有些不安。别墅。他想到,麦克吉爷爷在泰士摩池塘旁的别墅。
只要我们能到那儿休息一阵,她会恢复的,然后我们再想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明天再想这件事。像斯嘉丽(美国小说《飘》的女主人公)所说的,那是新的一天。
威立斯轰呜着向前行驶。小路只不过是一条两轮宽的车辙,上面杂草丛生,沿着路拱甚至还长着一些生长不良的松树。这片地可能在十年前被采伐过,安迪怀疑这期间除了一两个猎人外根本没人再走过这条路。走了六英里后,路看上去真的像是“被堵住消失”了,安迪不得不两次下车去挪开路上被风刮倒的树木。
当安迪第二次从他的劳作中抬起头来时,他的心脏和头猛地砰砰跳将起来——只母鹿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一甩尾巴向树林深处走去。安迪回头看看恰莉,见她正好奇地注视着那母鹿的一举一动,这使他再次感到倍受鼓舞。再往前走,他们重新发现了车辙。三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了一条可并行的沥青路上。这就是152号大道。
在距离曼德斯农场大约半英里的地方,奥威尔:贾明森坐在贝灵斯公路旁向对讲机中哭诉着。他衣衫褴楼,满身泥泞,扭伤的脚踝几乎已不能行走:他的报告被传送到一个临时指挥所里。
指挥所设在一辆停在黑斯廷斯·格兰镇主要大街上的货车里,货车装备有内部秘密电话和一台功率强大的送话器。奥贾的报告通过秘密电话传到纽约,由一个中转站接收后再传给弗吉尼亚的隆芒特。在这里,卡普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听着奥贾的报告。
卡普的脸已不再像那天早上骑车上班时那样神采奕奕。喜气洋洋。奥贾的报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早就知道那女孩有些什么东西,但这次突然的屠杀和事情的逆转就像(至少对卡普来说)晴天霹雳。四至六人死亡,其余人忙忙如丧家之犬循入树林,五辆汽车被烧毁,一所房子被烧塌,一个平民受伤,而且还准备向所有愿意听的人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遭遇,说一群新纳粹来到他家,没有任何逮捕令就企图绑架受他邀请来吃午饭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姑娘。
奥贾结束报告后(他从此再也没真正结束过这场报告;在一种半歇斯底里的状态中他开始对自己一遍遍重复着),卡普挂上电话,坐在深深的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