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振东集团北京总部一间办公室的墙上,曾悬挂两幅荣宝斋装裱的字,托、拉、镶、扶,甚是精美;再瞧那些字儿,虽隐隐有匠气出没,但铁划银钩,书写者于挥笔之际,显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那两幅字儿,一幅学瘦金体,写的是:“艺之荏菽,荏菽旆旆。”
另一幅是小楷,上面密密麻麻:“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吃进去的是露水,榨出来的是奶水。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成功路儿上走。”
在一个萧杀的冬日黄昏,北京二环路的雍和宫附近,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悄然停在马路牙子上。车里下来一位少妇,身著黑色貂皮大衣。她仰起头来,银灰色的天空有白色信鸽掠过。少妇用右手里的两个卷轴轻拍左手,轻轻一叹,穿过那长长绿化带,向路南一排古旧四合院快步走去。
沿红墙数步,有嵌着铜环的铁门虚掩。少妇推门进去,豁然开朗,几株紫竹随风摇曳,红尘的逼仄和喧嚣,似乎在一瞬间逃之夭夭。
少妇脚步轻盈,却还是惊动了屋内的主人。一个高瘦的襟衫中年迎下台阶,朝少妇拱了拱手,微笑颔首:“你来了。”
少妇勉强一笑:“我来了。”
稍作寒暄,主客进屋。香炉里一炷香尚未燃尽,桌上茶香四处弥漫,古琴的琴弦兀自颤动不已。此间清静幽雅,令人容易想到南阳诸葛亮的卧龙岗,或者终南山王维的辋川别业,而非十丈软红的京城腹地。也许,附近雍和宫暮鼓晨钟,遮盖了红尘的热闹;后面国子监书墨飘香,洗涤了俗世的浮华。
少妇似乎并无心情领略这份静幽。她打开手里的卷轴,并不瞧向高瘦中年,只是凝视上面那些字儿,幽幽说道:“洪先生,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你瞅瞅这些字儿,帮我分析分析,”她停了停,目光望向窗外,“我实在不知道他……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襟衫中年移步过来。他的目光本来平和疏懒,一旦落到这些字上,立即变得尖锐有神,仿佛鹰隼见到猎物。端详半晌,他为少妇解惑道:
“仔细瞧过《丧乱帖》的人,就会知道,王羲之写‘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充满了抑郁悲愤之气。咱们先来看这幅瘦金体。这八个字儿,起笔飞扬,说明书写的人当时有一个较好的平台,充满豪情,志向远大;可是它又笔锋如刀,这里面就有说法了。刀者,兵也,不祥之物,既可以理解成书写的人大刀阔斧,想干一番事业,也可以理解成这个人先前受过极大挫折,胸中积压了一股怨气,在潜意识里,他渴望杀人,流血……”
少妇听到这儿,蛾眉轻蹙,若有所思。
“接下来,咱们看这幅小楷。形式跟质地的和谐,这是小楷最讲究的地方。这幅字儿,藏露曲直、份量骨力,都结合得很漂亮。扬雄《太玄经》说:‘阴敛其质,阳散其文,文质斑斑,万物粲然。’所以,这些字个挨个儿好看。可是注意了,尽管每个字清瘦端庄,可是整体效果却像一幢危楼。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个人才华横溢,不甘久居人后……”
少妇咬了咬下唇,垂了头轻声说:“没错……没错……”
襟衫中年似乎没注意到少妇奇怪的神情,呷了一口香茶,自顾自说道:“艺之荏菽,荏菽旆旆,出于《诗&;#8226;大雅&;#8226;生民》,还有小楷里己斋叟的铜豌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应该与‘豆’有一段渊源。”
少妇抬起头说道:“他……他的名字就叫罗豆!”
襟衫中年点点头,说道:“这位罗豆先生的字,尽管有几分匠气,不过法度森严,估计家学渊源的缘故了。见字如见人,我想罗豆先生一定是个很奇特的人。李女士,如果有机会,我倒想见见他,以便印证一下我这雕虫小技,呵呵。”
少妇眼里满是废然与茫然:“走了……他……他和她……他们都走得远远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美女出门(1)
现在提到江西,许多人第一个念头会想起什么?不是井冈山的毛竹,也不是南丰的蜜橘,到底是啥呢?答:江西美女挺多的。这个答案不算离谱。如果有谁不相信,可以到江西去走一走,瞧一瞧;如果生性懒惰,不愿大海捞针,那么建议径直到江西东部一个名叫乌桥镇的地方去。
若数乌桥镇最美女孩,母认的是谁不大清楚,公认的却是苏苗苗。看过几部港台电影的人,一致认为苏苗苗酷似王祖贤。有些同情心比较旺盛的,常常背后哀叹:这女孩,咋不去当电影明星呢,老天爷偏心呢。
其实,古往今来,老天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苍天的无情归于苍天,人类的悲喜归于人类。狗尾巴花可以在温室里肥大,百合花却在风雨中飘摇。
苏苗苗便恰似一朵风雨中飘摇的百合花。她父亲在石矿放炮被炸掉一条腿,母亲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两个弟弟在读初中,生活重担全部压到苏苗苗瘦削的肩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何况一个妙龄少女。乌桥镇乃至县城下来的人儿,男的衔了点怜香惜玉心思,红薄命薄啊这是;女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些雀跃,哪能让你一个人都占全了,活该啊你。
路遥先生《平凡的世界》说道,无论生活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都“应该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苏苗苗初中都没毕业,有限的几本书都被拿来引火煮饭了,书里的道理,她显然所知寥寥。可是,人类很多时候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欲望和冲动。每天黄昏时分,操劳了一天的苏苗苗,会从苏家那幢老旧潮湿的房子出来,踱到乌桥之上,靠着桥栏,看街道两侧漂亮的建筑物,看往来的那些红男绿女,看远处绿油油的稻田,还有更远处那连绵不绝的山峦……这个时候,她恍然变成一只小麻雀,在落日的余辉中振翅飞翔,尽管飞得不是很高,不是很远……次日一早,苏苗苗便会自觉埋葬旖旎心思,把自己沦为沉默梭子,继续往返于生活这台枯燥的织布机上。
然而,生活充满变数。火车会突然脱轨,琴弦会突然绷断,梭子也会挣断纺线的牵引,飞离织布机。这天上午,苏苗苗的人生轨道被一个人彻底改变了。
县一中特级老师,早年间举家从乌桥镇迁到县城的罗月思,衣冠楚楚地拜访了苏苗苗一家。罗老师书教得好,毛笔字也写得漂亮。苏家墙柱上那些发黄的楹联,便是出自罗老师手笔。因此罗老师一来,苏苗苗父亲马上停下打麻将这项重要的日常工作,母亲哆哆嗦嗦端出简陋果盘。苏苗苗自己,默默为罗老师沏了一杯茶水。
罗月思性格直爽,他开门见山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是这样,我儿子在北京电子部工作,他单位需要招聘一个打字员,你们家的苗苗,长得眉清目秀,是块蓝田美玉啊,不去大地方见见识,我都替你老苏可惜……”
苏父只知道稻田,哪里知道什么蓝田。他很快打断罗思月:“苗苗哪能出远门?田里怎么办,家里怎么办?”
罗月思显然有备而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没让她去北京旅游啊,是去工作,有工作就有钱赚,有钱就能养家嘛。北京是首都,是心脏,遍地黄金呀……”
苏父还是不为所动,把头直摇:“黄金是谁都能挖的吗?苗苗初中都没念完,去大城市能干啥,给人擦皮鞋都不知道哪条街生意好。”
这时候,一直坐门角竹椅看外面出神的苏苗苗讲话了:“不会可以学嘛。有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
苏父瞪女儿一眼,继尔摸了摸那条残废的腿,叹一口气,叭嗒叭嗒抽烟。苏母知道女孩心思,该顺着的时候一定要顺着,否则大家都会很难看,遂抹了把眼泪:“罗老师,苗苗这孩子从小受苦,我怕她到外面吃人欺负。”
罗月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在乌桥镇长大,这里的风吹草动,没有哪样能逃过我眼睛。苗苗这姑娘,懂事,聪明,除了在乌桥这个小地方会吃亏,搁在哪儿都吃不了亏。这一点你们放心吧,我儿子在北京读了四年书,参加工作也满一年了——北京,他熟。”
苏父磕掉烟筒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撮烟丝,点烟,狠狠吸了两口:“罗老师,你的意思,是想把我家苗苗交到你家娃儿手上呗?”
美女出门(2)
这个问题比较单刀直入,罗月思没有直撄其锋,只是微微笑,将目光移到门外。屋前场地上,种满了花草瓜果。时值五月,有数枚蜜蜂蝴蝶之类飞虫,在红白杂糅的花丛间翩翩飞舞,徘徊不已;两根南瓜藤花叶俱备,像两条野心勃勃的长了翅膀的青蛇,难以抑制地蜿蜒,伸展……
苏苗苗低了头,长长黑发垂到胸前,遮住眸子中那坚定的光芒。她用轻柔却坚定的语气说:“都这么大人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一句话她没说出来:“我要把我交到自己手上。”
苏父和苏母四目交接,仿佛被门外蜜蜂所蜇,疼痛般迅速抽离开来。罗月思似乎并没看见,只温和一笑,说:“你们苗苗说得好。不过如果去了北京,我儿子照顾她那是应尽的责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苗苗今年20了吧,我那儿子比她大五六岁样子,还没有找女朋友——我点到为止,大家知根知底的,只要年轻人合得来,有缘分,那么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那一袋烟装得太结实,烟灰难以磕出,苏父便拿烟杆不停敲打桌脚:“罗老师,跟你说实话,就前些天,县城一个搞房地产的大老板,开辆奥迪车来乌桥,找到我,中华烟递个不停,说看中了苗苗……”
罗月思说到底还只是穷教师,物质上乏善可陈,因此听苏父说出这番话来,脸部肌肉未免有些僵硬。幸好苏苗苗立即说道:“爸!我现在还小呢,没想着结婚什么的。我要出去看一看。到了北京,我按月寄钱回家。”
在苏苗苗的天平上,一个财大气粗的房地产老板,一个电子部工作的大学生,这两者之间,她的砝码明显向后者倾斜。其实,她的内心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曾和罗月思的儿子罗豆在一个小学读过书,那时她刚上一年级,罗豆上六年级。十几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几个高年级男同学捉来一只大蛤蟆,吓唬操场上的低年级女同学。当时她跑得慢,冰冷粗糙的蛤蟆按到她脸上,尽管吓得要死,她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这时候,衣着光鲜的罗豆冲了过来,和那几个欺负她的男同学厮打起来。罗豆寡不敌众,衣服被撕破了,脸上还流出鲜血,可是,他却微笑着问她,你不要紧吧。她当时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可是走进教室,她却一头伏在作业本上,尽情地、无声地流泪……当时,她不知道这个高年级男生是谁,后来才知道,他叫罗豆,是罗月思老师的独生儿子;再后来,罗豆和他父母搬到了县城,上初中,高中,大学……
当然,这个秘密苏苗苗目前还没打算跟谁倾诉。每一个人,也许都有一个不可分享的秘密放在记忆深处,任凭它落满了灰尘,自己回想起来,或者温暖,或者寒冷,也许欢喜,也许悲伤。
苏苗苗打定心思要去北京,苏氏夫妇也无法可施,只好顺了她。他们心想,女儿是家中顶梁柱,把她惹毛了谁也讨不了好;再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拿一中老师罗月思开刀问斩。
守株待兔(1)
罗豆对罗月思一直心怀成见。他实在不明白,当初老爸为啥给自己取名叫罗豆。按官方的解释,老爸和老妈最初在一垄绿油油的豆田相逢相识。这只能增加罗豆的困惑,在豆田相识,就给儿子取名罗豆,要是在瓜田相识,岂非要取名罗瓜了;或者当初如果是在花田里犯的错,难道便要给自己取名罗花?像话吗这?
罗豆不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给自己带来了很多困扰。无数并非善男信女的同学曾经不怀好意地盘问他:“哪个豆啊?是土豆还是青春痘?”这种情形直到大学才有所改观。然而,罗豆上的是北京科技大学,校内京片子横冲直撞,常有人对他说:“罗豆,你丫可真逗。”
当然,这都是闲话。罗豆从北京科技大学毕业后,在电子部下面一个情报信息中心上了一年班。那时节,那个信息中心位于北京西郊,鲁谷路74号院,还没搬到焦家坟这边;那时节,74号院也没像现在这样面目全非,高楼林立。一水儿是五六十年代的灰色建筑,可地盘儿大,门楼上挂着一位邹姓前副总理的题词,颇有气势。
刚上班那会儿,罗豆感觉自己特牛逼。和大学时几个铁哥们胡吃海喝,三瓶二两装小二下去,罗豆就要气贯长虹地说:“我是电子部派来的。”
罗豆不是林嘉祥,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同学“你们算个屁啊”,可是,人往椅背靠去,取根牙签慢慢剔牙,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可就甭提了。
幸亏经常一起小聚的那几位,熊猫,猴子,蚯蚓,眼镜蛇等,都是罗豆的死党。他们都友善地拍拍罗豆的肩膀,赞赏他这种见缝插针式的吹牛。这不是他们的忍耐力有多么强壮,而是大家伙一个炉出来的,基本上一个德性。在大学里,夜里睡不着觉,他们就吹牛玩。有天夜里,月白风清,大家无心睡眠,遂此起彼伏地吹牛。
熊猫喜欢玩,说:“北京的交通太操蛋,从明天起,我要坐空军一号,杨立伟是我司机。你们有没有意见啊?”
猴子爱吃,说:“食堂的伙食太操蛋,从明天起,我得委屈自己,重新让食神替我做蛋炒饭。”
蚯蚓好色,说:“咱们学校的女生太操蛋,从明天起,我准备让北影那帮姑娘轮流过来帮我擦皮鞋。”
眼镜蛇爱臭美,说:“北京的衣服太操蛋,从明天起,我打算继续让比尔卡丹帮我做衣服。”
众人吹完牛,幸灾乐祸地向罗豆瞅去,意思是牛都让我们吹完了,你丫还有什么玩的。谁知罗豆长叹一声,徐徐说道:“天可怜见,你们都挺微观。咱做人宏观些不行吗?总体来说,这个世界太操蛋,从明天起,我准备用空军一号去换一颗大白菜,杨立伟直接捐给国家,准备让食神去烧锅炉,叫北影美女给我织毛衣,比尔卡丹帮我擦皮鞋……”
话音未落,熊猫吼道:“你丫牛逼大了。”蚯蚓叹息:“纯粹暴殄天物。”猴子最后感慨:“*。相当*。” 眼镜蛇冷冷道:“你丫找抽?这是*裸的剽窃啊。”
罗豆充满轻蔑地说:“你们这帮孙子懂个屁,咱这叫资源整合综合利用变废为宝。”
不过,在信息中心工作一段时间后,罗豆就对吹牛索然无味了。那天周末,熊猫、蚯蚓、眼镜蛇三人来74号院,将兀自酣睡的罗豆胁持到迎宾楼。罗豆怒气盎然地说道:“我说哥几个,咱有点远大的理想好不,别整天惦记着吃好不?虽然我是电子部派来的,可目前还属于工薪阶层,而且工资还要按月上交给我老妈呢……”
那三位只是笑,然后没心没肺地点菜。
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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