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额前一弯银箍时,他却很不自在地躲了过去。
她心头一惊,偏头间却见周围腾起一团团幽紫色的鬼火。
鬼火游离间汇成各种诡异的图案,像是嬉戏,又像是在向他们传达着一些话。那样忽明忽暗的紫色光泽非但不美丽,竟透着一股刺骨的邪气,薄雾轻轻柔柔缠绕在鬼火的周围。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百里逐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越聚越多的鬼火,一双墨瞳冷的骇人,手不自觉按在了草芥剑之上;楚四歌似乎并不惊讶,沉默着站起身来,一身黑衣与夜色融合,在鬼火的照映下惨惨显出一个高瘦轮廓来。
“呵……看起来,今夜似乎没有毒蛊反噬的迹象呢,当真可喜可贺,黑煞獒王。”簇成一团的鬼火由紫生白,虚幻的波纹像是被石块击中的平静湖面般一点点漾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响起,“奴家真替您高兴,特意备上了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黑煞獒王能笑纳……”
那声音甜腻,冷艳,还带着一丝邪魅。
然而,女子声音终被一阵杂声淹没。像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一般,漂浮着的鬼火碰撞揉合,被赋予生命一般或哭或笑,就像是耐不住寂寞的骨头相互敲打折断。
鬼火聚集之处凭空出现无数的白骨之爪,向着两人挥舞招摇。
面对这宛若来自黄泉的召唤,百里逐笑眯了眼睛,幽蓝长剑赫然出鞘,横与眼前,“……是谁?”
“百鬼魅王,菩提。”
回答百里逐笑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四歌。男子神色严肃,拾起之前落在一边的蒙眼黑布,递到她的眼前,“影像而已,真身不在这里,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把脸遮住,快。”
余光一扫,深知夜幕下还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里,百里逐笑接过黑布,遮了脸。
百里逐笑暗忖,若是不幸遇上百鬼魅王向黑煞獒王宣战,那么以她的身份自然是不能介入;可若不介入,凭借那家伙的一己之力不知又能勉强撑到何时?
“不用在意我,这些杂碎还不够用来塞牙缝!你退后!”楚四歌动了动腿脚,站在她的身前,仅剩的一只眸子瞬间变作嫣红,英挺的身姿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正欲扑食的饥饿野兽,“百鬼魅王,流川之上可还容不得你来造次,我黑煞獒王的命也不是那般好取的,你,最好有觉悟……”
好,好可怕……这样危险家伙可无论如何都不能作为敌人。
吞了吞口水,百里逐笑心底责怪着自己之前到底是小觑了这嘴巴坏透的男人。但耳边白骨碰撞的声音更甚,幽紫色的鬼火分分合合之间不断衍生明灭,团团簇簇汇成了一张又一张巨大狰狞的鬼脸,那女子也并没有被楚四歌的厉声言语给惊吓到,笑声愈发慎人。
“黑煞獒王呦,奴家的乾坤镜中可有四万万的厉鬼冤魂,如今凝聚成形的今夜都会来好生侍候您,怎么,还不满意么?还是说,像以往的夜晚那般要奴家亲自来侍候您呢?”
阴鸷的话语刚落,漫天鬼火瞬间都幻化做了一只只幽紫色的眼睛,幽怨地燃烧着,近乎于透明的凶煞鬼脸一张张重叠起来,叫嚣着朝两人扑来,森白的鬼爪堪比世间最锋利的的宝剑……
没有如水月光的驱散,这样不自然的光亮在浓如稠墨般的夜色下更显苍凉。
狠狠劈开眼前虚实难辨的鬼火,散发着幽蓝光泽的细剑没有任何犹疑,百里逐笑恨恨甩了长发,声音绝然,“……都要杀干净么?”
凭借腿脚的力量踢散飞舞的鬼魂,楚四歌的脸色并不算好:随你。
几乎不能动弹的右手,失明的右眼,听不见声音的右耳……清楚知道楚四歌面临数量如此之多的虚无对手有多么吃力,百里逐笑有意挡在他的右后方,挥剑劈开一张又一张狰狞的鬼脸。
然而他右边的破绽似乎也一一被那女人看透,更多的怨灵和鬼火一瞬间朝他聚集过去。
“百鬼魅王!你我相识不算浅,你当真觉得这些杀不干净的杂碎可以对我造成威胁么?”狠狠磨了牙齿,黑煞獒王整个人笼在一片阴霾中,眼中的杀气和周身戾气更甚,生生避退几尺内的魂邪,“笑话!”
那女人轻笑,“至少也能令黑煞獒王醉生梦死,难忘今夜滋味……”
百里逐笑心中本破不平,眼下听得她一番话中有话的邪语,厌恶之心顿生,挥剑摆开招式,连扫数鬼,足尖踏草腾起,一时间周身灵力皆化作剑气,割裂恶鬼无数。只是那些化作零星的鬼火非但不灭,由小生大,由无生有,竟然越来越多!
“可恶,没完没了的……”蒙了面的少女低低咒骂,犹疑间目光又投向了攻势凌厉的黑煞獒王,“混账楚四歌,这些恼人的东西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可有法子驱散?”
“既然给我添了这般多的麻烦……”
被点了名心情自然不好,楚四歌收回踢出去的长腿,站定了身子,修长的身子在幽紫色的鬼火之中亦如恶鬼。他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骇人戾气,及肩的乌发随着自身体周围散发的灼热魔息而飘动,“……那便一口气全都咬碎好了。”
细腻却不失厚重的暗黑色烟雾慢慢拢在楚四歌的周围,带着几缕妖异的狂气,那个男人宛若从地狱中归来的野兽……
怎么也杀不尽的鬼火,一口气灭掉就好了么?从来没有见识过魔域宗主的真正力量……可是,为什么心中的不安会更多?
就像是火药的引子一般,正吱吱冒着火花……
眼见男子抬手要去摘额上的银箍,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百里逐笑猛然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急急唤道,“等等!楚四歌,不要动……我是说,不要释放出魔息……”
从身后传来的温度令黑衣男子冷静了下来,原本缠绕在身体周围的黑色烟雾倏然散尽,他抬起尚能活动的左手按在她的手上,声音是强压下去的镇定与逞强的温柔,“害怕的话,就离远一些。”
“不,不是这个……楚四歌,我知你隐藏了力量,可在这里大开杀戒只怕是不妥:翟家村离德州太近,你也知,众多修仙之人都在德州城中,若聚集来此地,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耳边依旧是鬼火的狰狞呼啸,不断有白骨之爪向两人探来,她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压低了声音,“……百鬼魅王只是想借刀杀人,别中计。”
所谓的凶星慧斗骤降征兆,引来流川的修仙之人待命在德州城——这一切绝不是偶然,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在无月之夜,剿杀魔域宗主:一旦他释放出魔息,就一定会引起警觉的修仙之人的悸动,不用百鬼魅王亲自动手,自有人要取他楚四歌的性命。
而百鬼魅王所要做的,不过是促使善于隐藏魔息的黑煞獒王露出尾巴而已。
☆、四面楚歌【下】
当真是四面楚歌。
不知不觉间,入了好大的一个局。
自踏上流川大陆以来所有的谜团都一一解开,男子眉间却多了一丝凝重。想到前些时日与幽冥王算不得美妙的际遇以及自己所接到的魔尊命令,楚四歌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冷冷瞥向隐在鬼火之中的女子,“凶星慧斗之局,是你与幽冥王串通所为?还是受了魔尊指使要除掉我?”
诡计被揭穿,百鬼魅王似乎并不打算恋战。
鬼火围绕着的女子轮廓变作模糊,甜腻不失魅惑的女声依旧飘渺空灵,宛若来自黄泉尽头的呼唤,“呵……只怕黑煞獒王心中自有权衡,只可惜今夜未见您被毒蛊反噬时的面容,当真可惜……还是说,黑煞獒王在流川之上寻到了什么良药,克了体内的毒蛊呢?这件事若是被魔尊知晓,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
楚四歌微微眯了眼睛,刀唇轻咧,“百鬼魅王今晚未免话多了些。”
“奴家向来不敢在魔尊大人的面前多嘴,还望黑煞獒王也好自为之……不过,奴家的这份恭贺之礼,不知黑煞獒王究竟要如何笑纳呢……呵……呵……”
女人笑着驱散了周身鬼火,更多如同燃着铜铃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两人,或哭或笑的凄厉声音取之不去,在空旷的荒野上空久久萦绕。
这里,还真是空旷呢,即便是大白天也会很吓人的罢?
原来我摸着摸着就已经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了——心里这般想着,百里逐笑刚松开双手,怀中他的温度还没有褪去,耳边就听见了那一如往昔的恶毒声音,“百里逐笑,你是踏着轻功在田地里找南瓜的么?”
谁,谁说要生个男孩子啦?女孩子明明也蛮不错的嘛——咦咦,不对,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
未等自己想出什么话来反驳,微笑着的魔王已然重新摆开了对战的架势,一双骇人的眸子,紧紧盯住漫天飞舞的鬼火——那是百鬼魅王留给他的东西。
“不管怎样,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这种杂碎还是要快点解决掉才好。”
“不是要一口气解决么?让我来……”
跃了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吗,手中的长剑直立贴近胸前,百里逐笑另一手捏出一个法诀,顺着剑身轻抚而上,通体幽蓝的草芥剑周围顿时筑起一道雾气的屏障,楚四歌只觉得天地间腾起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气,他眼角一缩,静静看着表情严肃的少女。
宛若黑曜石般的眸子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仿佛是千年的寒冰构筑而成,只一眼,天地万物都会被冻结。
“……琉璃牡丹……”
随着四个低沉却清晰的字眼溢出她的唇瓣,原本暗无生机的泥土一点点罩上薄薄的银霜。时间如同凝固,黑夜中漂浮的鬼火也随之停顿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寒气汇聚成一柄柄不可见的利刃,随时会从四面八方投掷过来。
“……开!”
最后的字眼重重落定,那纯白的世界中应声绽放出无数的冰棱之花,长长短短的冰刺占据了视野的每一个缝隙,直插天际;形态凄美绝然的透明花朵,揉碎了冬日的日升月落,幽幽折射出不同的光泽来,宛若琉璃雕制一般,绝美又残忍。
而他一身黑衣,如同突兀的一点浓墨,沾染在无瑕的白绢画卷之上。
怨灵的哭笑声散尽,鬼火被全数割裂,零星的斑驳光影浮在晶莹剔透的冰棱牡丹之上,有种莫名的不真实。
楚四歌微微张了口,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身边单薄清瘦的少女:不过区区百年的修为,便能有这般的灵力,若是那个被称作流川最强的男人站在自己眼前,他又能有几分胜算?魔尊想要撼动云家,想要流川侯的玉座,无异于痴人说梦。
百里逐笑神色淡漠地轻轻挥手,寒气,冰棱与鬼火的碎末立即转换了方向,如同疾行的鸿雁一般迅速,很快在荒野的风中消失殆尽。
“很美罢?”对上神色阴晴不定的黑煞獒王,她才换上一副笑颜,“其实杀人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多你一人,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知道要怎么做了吗,黑煞獒王?”
挑了挑眉,楚四歌敛起信服的表情,抬手扼上了少女尖细的下巴,“……美。”
“若那时洒下的是血雾,‘琉璃牡丹’自当更美。”
“可我不想见那样染血的花。”他蹙眉打断了百里逐笑的话,修长英挺的身姿冷冷散发着寂灭的气息,口中呢喃道,“霜绯,云霜绯……我算是知晓这名字的含义了:不见血雾,难有红霜……”
当真是个既美妙又残忍的名字。
深深被那样刻骨铭心的场面所震撼,楚四歌甚至希望今夜大开杀戒的是自己,哪怕曝露了身份会招来修仙之人的围剿,哪怕无月之夜迎来的是毒蛊的反噬,他也不愿看见那个女人埋藏在心底的决绝和无奈。
——已经习惯了。
习惯于为了大局去考虑,习惯于自己肩头的责任,习惯于剑刃之上沾染鲜血。
可以为了更多人的安危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因为无法救赎一个生灵,无法化解各族之间矛盾陷入深深的自责——已经不知道她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明明有着那样的笑容,可附着在那般的城府之下,他已不知是真是假,是善是恶。
“其实……你不必这样为难自己……”楚四歌微微叹,单手将百里逐笑拥入怀中,手臂克制不住的力量竟是想将那一抹白影揉进身体里,“有些责任,尽可放下,是你自己将自己推入了无间地狱,难以解脱。”
“明明是魔域宗主,居然一点为族人着想的责任感都没有。”在他怀中养起来,她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来,“楚四歌,你果然是个混账。”
“宗主如何?魔尊如何?流川侯又能如何?被太多的东西束缚,倒不如一倜傥自由身,驰骋于偌大天地之间,只为自己的心而存在着……”
她不发一言咂摸着男子的话,似乎明白了一些,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所以你已经没事了么?我好像听见了鸡鸣,这一夜,算是过去了?”眨了眨眼,百里逐笑想起什么来上上下下捏着眼前黑着脸的男人,“躲过了百鬼魅王的诡计,也没有修仙之人追杀而来,更没有消失……喏,这里没有消失,这里也没有,都好好的呢!楚四歌,你浑身上下都好好的呢!这里,这里,还有……”
“……那里就不用捏了。”
“你的右手和右眼……我会拜托给白师兄,让他来帮你医治。”
再次摆出“无所不能大爷样”的少女语气孤高,“不过先说好,你这一遭可当真是欠了我不少东西:即便你日后能坐上魔尊的位置,也要甘心臣服于流川侯的统领,共享流川盛世,不得有进犯的念头……”
深感被压迫的魔王苦着脸点头:眼下算是体会到欠债的滋味了。
而她那副趾高气昂,飞扬跋扈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千金大小姐的架势。
“既然凶星慧斗一事有了结,我会劝爹不再追究魔域责任……混账,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要管这回事罢?到头来还是我在操心啊,真是岂有此理!”百里逐笑抱着肩,一脸不满嘟囔,忽而又想起什么来,“……那,你还要见我爹么?”
动了动尚能活动自如的左手,楚四歌凝望着掌心繁复的纹路:安然渡了无月之夜,反噬亦没有再出现,是否能算是侥幸逃脱了魔尊的控制呢?若身体当真不再受那蛊毒的折磨,他还要以魔域宗主的身份存在下去么?还需要惟魔尊之命是从么?、、、
他不知道。
猛然握紧了拳头,他长长叹了口气,只道一字:见。
无可厚非的耸了耸肩,血脉之中冥冥间定了一定,百里逐笑随性勾起嘴角,“罢了,我又一次给了你机会,你又一次没有珍惜,黑煞獒王。”
“何意?”
“佛曰:不可说。”
少女微笑,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夜空,一点点幽幽的光亮浮起,宛若那日河岸边飞舞的萤火,微弱却倔强,“那边已经开始放灯了喔,不快点的话,会赶不上在天亮之前许愿的。”
无月之夜已过,该消失的没有消失,该存在的依然存在。
他扬起脸来,一盏盏浮灯冉冉升起,在浑然的黑夜中播下星点的希望。
洗尽铅华,恍若浮光。
☆、【番外一】藏心上
云霜绯一直觉得许愿是件极不靠谱的事情。
可是眼下她却不得不入乡随俗放一盏明灯,道一个愿望。
看着半空中的四方薄纸灯借明火慢慢升上,在浓厚若一整块墨色砚台般的苍穹中留下光影,她心中涌起莫名感慨——萤火也罢,浮灯也罢,那是足以驱散黑暗的浮光,即便冰冷,暖的却是盛世流川。
因为是在黑暗中,所以才会显得那般珍贵。
她双手合十,虔诚阖上双眸。
身边男子出声,带着一丝疲惫,“你相信神明的庇佑么?”
“我是入了仙籍的人,神明什么的,才不会随便相信;流川之上,最接近神明的男人是我爹,可他是个骗子,我连他的庇佑都不接受,又怎么会信神明的庇佑?”
淡然吐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