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也有反复,若往日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槿汐低头哑然,片刻后道:“若没有后来之事,娘娘入宫后安小主的确对娘娘颇有心意的。”
我道:“人心善变我也明白,我自然会小心。”
于是槿汐不再多言,只陪我回宫休息。
然而陵容那里,终还是要来往的,哪怕她现在居住着的,是眉庄旧日的殿宇。
这一日清早凉快,携了浣碧与流朱去了陵容的玉润堂,满院千竿修竹掩映,自生清凉意味。这样的情景,自是十分眼熟的。眼前微微模糊,一切如昨,仿佛还是初得恩幸的那一年,和眉庄在夏日炎热初过的黄昏,一同在玉润堂的每只水缸中点了莲花灯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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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事易,如今此处所居的宠妃,已是陵容了。行至云母长阶下,原本抄手游廊上皆放满了眉庄所钟爱的菊花。菊花原本盛开于秋,当年因眉庄得宠,又Xing爱菊花,玄凌特让花圃巧匠培植了新品,夏日也能照常开放,实属奇景。此时这些菊花已经全然不见,正有内监领着小宫女替换花盆,口中呵斥道:“那些菊花全退给花圃去,把小主喜欢的花全搁在廊上,一盆盆要摆得整齐好看。”
我心下微觉不快,对那内监道:“那些菊花退回去可惜,全搬去本宫的宜芙馆吧。”
那内监见是我,忙陪着笑脸道:“娘娘喜欢奴才自当遵命,只是这些花开得不合时令,又没什么香味,不如奴才叫人换了时新的香花儿给娘娘亲自送去……”
他一味的喋喋不休、自作聪明,浑不觉我已经变了脸色。正巧菊清打了帘子从寝殿里头端了水出来,见我面有不快之色,很快猜到了缘由,忙朝那内监斥责道:“娘娘叫你送便送,做奴才的哪有这样多嘴多舌的,娘娘吩咐什么照办就是了,想要割舌头么。”
那内监吓得不敢出声,灰溜溜领了人抱了花盆走了。
我笑:“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嘴上也利索起来了。”
菊清请了一安,笑眯眯道:“娘娘抬举奴婢侍了小主,奴婢敢不尽心么。”她打起湘妃竹帘道:“小主刚起来呢。”
殿中安静无声,昨夜安息香的气味尚未散尽,寝殿四周的竹帘皆是半卷,晨光筛进来是薄的明亮暖色。
没有侍女在侧,陵容也没有发觉我进来,只是一个人坐在临窗的妆台前,长发梳理得油光水滑,如黑绸一般披散在小巧的肩上,尚未拢起成髻。一应的明珠簪环皆整齐罗列面前,她只是无意赏玩,伏在半开启的朱红雕花窗台上,益发衬得一张脸娇小如荷瓣,容色明净似水上白莲。陵容穿着宽大的睡衣,半阖着眼睛凝神思索,身子越发显得单薄,仿佛是负荷着无尽的清愁。良久,一滴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
我悄然走至她身边,轻声道:“妹妹怎么哭了?”
陵容闻得我的声音,一双碧清妙目遽然睁开,一悚惊起,忙忙地揩去眼角的泪痕,勉力笑道:“姐姐来的好早。”
我按住她不让起来,笑道:“妹妹也好早,只怕是没睡醒,还在打着瞌睡呢。”
她携了我的手依依坐下,轻声掩饰道:“没有睡好,昨晚的梦魇罢了。”
我把玩着她桌上一把象牙丝编制的扇子,白玉扇柄上点缀蜜腊制成的赤色蝙蝠,翡翠叶子、螺钿粉花,极是精巧雅致。
我取了轻轻摇摇,徐徐道:“妹妹有心事也要瞒我么?”
她迟疑着,终于道:“甄公子……”我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来,不再说话,陵容神色哀婉,“甄大人真要这么狠心么?毕竟是他的独子呵……”
我坚决地摇头:“妻子有孕时沾染娼门,又要为一介烟花抛妻弃子,招惹非议。爹爹没有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这样的哥哥”。我难掩伤心之态:“何况是他自己说,宁要佳仪不要官爵身家,嫂嫂已经归宁娘家居住,哥哥这样罔顾伦常道义,再难容忍了。”
陵容悲伤:“如此,他一生的清誉也便毁了。”
我的怒气沉静收敛,悲凉道:“是哥哥亲手毁的。”
陵容的眼中是水汪汪的雾气:“姐姐你如何还要生公子的气,他也是有不得已的。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姐姐你晓不晓得,宫中女眷都在笑话他,整个都城的人也在轻视他,人人叫公子为‘薄幸甄郎’,神色轻蔑。姐姐你是他的亲妹妹,难道都无所顾虑么?”陵容一口气说得急促,声音在喉间喘息。
我的语气中有了压抑的沉重,逼视着她:“不是我不为哥哥顾虑,而是他无视我所有的顾虑。为一介烟花抛弃二十年养育自己的父母、结发妻子、未出世的孩子和一切世间的伦常。他何曾为我们顾虑?”我的眼光有了审视和探询的意味,“不晓得哥哥是否为你顾虑过?”我看着她惊讶的微张的唇,笑道:“或许那个叫做‘佳仪’的女子真的和你有几分相像呢?”
陵容深深的不安,局促地不敢看我,她唤我,“姐姐。”
我抚着她的肩膀,沉稳压制下她的不安,道:“男人的世界,不是我们女人可以介入揣测的。不管哥哥沉迷的那个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们的心思只管在后宫,外面的事我们无力阻止,他们也无心理会。”
我的无力感在自己的话语中逐渐加重,男人的世界真的是女人无法完全体会和理解的。一如玄凌,我真正理解他么?他会真正理会我的感受么?恐怕也不是的吧。
陵容的双眼无辜而迷茫,似受了惊的小鹿,半晌,声音微弱几近无声:“我只是担心他……姐姐,我担心他。”
我无法告诉她这世间的真真假假,她亦不需要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担忧更多么?是不该她担忧的,他是皇帝的女人、皇帝的宠妃,一生一世都是皇帝的,怎能分心去担忧旁的男人、为他日夜悬着的心思。
然而陵容的担心牵动着我的心思,我无声地替她挽一个云近香髻,加饰玉珏珠簪、花钿、金栉和金钿,杂以鲜花朵朵,我平静道:“再笑一笑,这样的你,皇上会很喜欢。”
她只是默默,妆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的清芬驱散了香料焚烧后隔夜的浓郁气味,颇有清新之感。陵容叹息道:“其实姐姐很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为何还会失宠?”
我为她挽好最后一缕柔软的发丝,兀自微笑起来,“因为我虽然知道,但是有时候却做不到。”
她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么眉姐姐呢,姐姐知道她想必也该知道,为何她也会失宠?”
我的眉峰轻轻蹙起,淡然道:“因为她不愿意。”
陵容再没有问什么,她为自己择了衣裙穿上,敛容而坐,神色已经如常平静。临了,我道:“你放心,无论什么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陵容很郑重地点头,忽然嫣然一笑,百媚横生。
太平行宫的日子闲得有些无聊,连时间也是发慌,宫中的琐碎规矩在这里废止了不少。随行的妃嫔不多,惟有皇后、华妃、端妃、敬妃、欣贵嫔、曹婕妤、恬嫔、慎嫔、我和陵容这几人,曾经一同前来过的秦芳仪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亦无人再提起。
许是许久没有新宠了,玄凌在行宫住了一个月后,纳了一名侍女乔氏为更衣,未几,又进封为采女,颇有几分宠爱。宫中年轻美貌的侍女们无一不是向往着有一日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并为此费尽心机。而由宫女成为宫嫔一列的,也往往不在少数,例如平阳王的生母顺陈太妃,从前就是针线上的宫女,再如从前的妙音娘子。
这本是寻常不过的事情,亦不会有人太在意。而当曹婕妤告知我乔氏是华妃宫中的近身侍女时,我便留心了。
曹婕妤道:“华妃娘娘唯恐他日再度失宠,加之失去丽贵嫔相助,早已有心再培植人手。只是秦芳仪无用,华妃也不愿重用官宦高门之家的女子为已所有,怕日后分宠太多无法驾驭,因此选了这个乔氏。”
避暑用的水阁十分清凉而隐蔽,我弹一弹指甲问:“乔氏是何等样的人?曹姐姐可曾留心。”
她微笑,展一展宽广的蝶袖,道:“娘娘想听真话么?”见我只是望着水面满湖碧莲,又道:“华妃娘娘太心急,这次失策了。”
我“哦”了一声,微眯了眼睛,看她道:“怎么说?”
曹婕妤道:“乔氏虽然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几分美色,不过却只是个庸才,不足以成大器。华妃娘娘想以她来分娘娘您和安小主的恩宠,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我从来没想过区区一个乔氏可以与我们抗衡,我只是叹一声:“华妃算是黔驴技穷了。”
曹婕妤的唇角凝着一朵若有若无的微笑,淡淡道:“若在从前,她从不许身边有姿色侍女贸然接近皇上的,如今却……”
我笑笑,“今时不同往日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行宫不比宫中,我又因太后的训诫不敢再随意染指政事,因而汝南王的事终究只是能听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并不多。行宫的生活安遐又悠闲,又没规矩约束着,也就随心所欲许多。只当,是给劳顿的身心一点安详吧。
七月的第一日,宫中举行夜宴。皇后居左,我与陵容并居右下,玄凌则居于正中,一同观赏歌舞欢会。酒正酣,舞正艳,玄凌派去慰问太后的使者已经回来,当即禀告太后身子康健。玄凌十分高兴,连连道:“母后身体安康,朕亦能安心了。”说着便要重赏为太后医治的御医。
陵容含笑举杯,道:“太后身体好转,皇上除了要重赏身御医这外,还应该厚赏一个人呢?”
玄凌沉思片刻,问:“是谁?”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华一直陪伴悉心照顾太后么?”于是目视使者。
使者毕恭毕敬道:“沈容华照料太后无微不至,时常衣不解带,亲自动手,连药也亲自尝过才奉给太后,太后屡屡赞容华孝义。”
玄凌恍然大悟,欢悦道:“的确如此,沈容华日夜侍奉,甚有苦劳。”当即传旨道:“禀朕的旨意去紫奥城,进容华沈氏为从三品婕妤,俸禄加倍。”
皇后含笑谨言:“皇上赏罚得当,孝顺母后,当为天下人效法。”
玄凌笑容满面,很是愉悦,向陵容道:“自当谢容儿提醒。”又道:“容儿久在小媛一位,谦和得体,实属难得。便擢为正五品‘嫔’罢。”
陵容忙起身谢恩,然而皇后问:“以何字为封号?”
我为玄凌满满斟上一盅酒,他兴致极好,仰头喝了,随口道:“便以姓氏为号罢。”
陵容一呆,脸上飞快地划过不悦的痕迹,很快保持住笑容,再度依依婉转谢恩。
皇后与我互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从来妃嫔进封,凡遇贵人、嫔、贵嫔、妃、夫人与四妃,皆有封号,并以此为荣,骄行众人。唯有不甚得宠或家世寒微的,才往往以姓氏为封号。陵容并非不得宠,那么无封号一事,只会是因为她单薄的出身。
安嫔,这个位分本来颇为荣耀,但因封号一字之易,这荣宠便黯淡了。我心下哀怜,以目光安慰陵容,正欲为此向玄凌进言。
华妃的眼风很快扫过我,盛气微笑向玄凌道:“其实安氏的‘安’字很是好的,取其平安喜乐,比另想个封号更好。”说着面带讥讽之色看着陵容。
陵容只作不见。我想一想,再说也无必要了,华妃开口,玄凌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何况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恐怕陵容自己,也不愿为了一个封号而让玄凌印象不佳。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必定是十分难受的。她会不会怨恨自己的家世出身,并且深以为耻。她那样敏感的人,自然是难以接受的罢。而这一切,玄凌是无意顾及的。他只是凭他的直觉,想起陵容并不显赫的出身和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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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至此,于她,已是索然无味了。
我叹息,然而暗暗里还是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欣慰,陵容在玄凌心中,不过是如此罢了。
后来欣贵嫔在我面前提及此事,还是有些忿忿和幸灾乐祸的意味:“妹妹虽然和安嫔交好,我也不怕对妹妹说——你那位安妹妹实在太会装乖卖巧了。沈婕妤劳苦侍疾只进位一级,她却因为自己提及沈婕妤的功劳而晋升一级,你说是谁得意了。”她拿绢子按一鼻翼上的粉,不无快意道:“幸好皇上英明,虽然进了嫔位,却连封号也没赐她一个,我可瞧见她回去路上都气哭了,平日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天气热得似要流火,我含了一块冰在口中,慢慢等它化了,方道:“欣姐姐何必老说安妹妹,也未见她有得罪过你。她没有封号本就伤心,姐姐何苦老要牢骚几句。”
欣贵嫔磕着瓜子道:“沈荣华晋了婕妤我是心服口服,那是她份属应当的。要不是昔年那些风波,恐怕早在贵嫔之位了。我只是是个瞧不惯安嫔那狐媚样子,永远都是一副可怜像儿,像是多大的委屈似的。难为妹妹你还能和她和睦相处——”欣贵嫔向来不喜欢陵容,人多时也常常不和她言语,若说是嫉妒,更像是发自心底的厌恶。
高华门第的女子,往往会瞧不起出身寒门的女子,所谓豪门与寒门的对立,不只是朝堂,后宫也如是。
欣贵嫔又道,“华妃虽然霸道跋扈,但这次为封号一事开口也不算过分。安嫔专宠那些日子,当真是天怒人怨,整天霸着皇上,咱们连个皇上的影子也瞧不见。真不如皇上宠爱妹妹和沈婕妤的时候,还常来我们宫里坐坐。”
我道:“姐姐言重了。皇上一心在她身上,难免疏忽我们一些了。且放宽心吧,人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欣贵嫔“哼”了一声以示对陵容的不屑,道:“妹妹难道忘了她当日是如何趁你小产失宠之际媚惑皇上的吗?妹妹和恬嫔小产之后皇上几乎未曾去探望过你们,还不是一心被她迷惑了……”
我不愿再听,出声打断道:“姐姐——往日的事又何须再提呢?”
欣贵嫔撇了撇嘴,“妹妹虽然不愿再提,可谁心里不为你们不平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另起了话头说起淑和帝姬近日学画的趣事,她素日话多,语言又爽利,淋淋漓漓说了一大串。我侧耳听着,心思却有些游离,原来那一日夜宴上那一丝莫名的欣慰,便在于此。
我不觉自嘲,原来我也是这样一个小心眼、容易嫉妒和耿耿于怀的普通女子啊。
然而令人费解的事,玄凌对陵容的宠爱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封号风波起渐渐变得不那么浓烈了,但也略胜常人。后宫开始从陵容一枝独秀,我和华妃分承左右开始演变成春华秋茂、各领风骚的局势,许多已经被冷落已久的妃嫔重新得见天颜,陆续被接来紫奥城中避暑。
而这些得宠的妃嫔大半有着丰厚的门第和家世,例如端妃、华妃、李修仪、我、欣贵嫔、眉庄、汪睦嫔和赵韵嫔。而陵容对此变故,虽然有些哀戚,但终究也是淡淡的。
太平行宫之中,一时间争奇斗艳、热闹无比。
那一日我领着流朱早起去翻月湖采集荷花上新鲜的晨露以备烹茶所用。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粼粼如金。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亦是我每日的乐事。
小舟折折荡过,忽然想起端妃就住在翻月湖边的雨花阁,心念一动,便道:“随我去看望端妃娘娘吧。”
未近殿阁,远远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我一见之下拊掌而笑,朝端妃道:“从不知娘娘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