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孙子,起床了,该吃晌午饭喽。”是爷爷在敲金兆枫的屋门。“爷爷从牛街买豆汁儿焦圈儿来了,起晚了就没你的啦。快着啵。”
“得令呃——”金兆枫真可以,睁眼一张嘴,就是一句带拖音儿的京腔。声音真够亮的,透着那么无忧无虑和幸福美满。
洗漱完毕,直奔客厅餐桌而去,陪着爷爷和老妈开吃。
“昨儿个晚上爷爷给你出什么妙招儿啦?怎么苦脸菩萨变成笑脸弥勒佛了?”看着儿子没有了愁眉苦脸,老妈和颜悦色地问道。
“您让我吃完饭再说成吗?您老是让别人食不言寝不语,可您自己一点儿模范带头儿作用都不起。”金兆枫耍着赖皮。
一家子开始吃饭了。都灿烂地笑着,都没说话。豆汁儿的味道很纯正,焦圈儿也很脆。
吃完饭,金兆枫就去了公安局交打人的赔偿金。回到家,和爷爷、老妈开聊了。
“老丫头,”爷爷对老妈说,“我给兆枫出了个主意,不知道你觉得合适不合适。你看让兆枫开一个经营字画儿篆刻的店怎么样啊?这些本事兆枫都掌握得不错,还都挺上心的,你琢磨着……”
“老爷子,您是一家之主,您的话就是咱家的圣旨。我知道您疼您孙子,可咱家祖祖辈儿辈儿也没出过一个做买卖的呀。像他这么直心眼子,能行吗?”
“肯定行。我孙子大器,干和文化贴边儿的生意正合适。他在前边儿干,我在后边儿给他掌舵。没跑儿。”爷爷胸有成竹。
“那……做买卖得有本钱啊。咱家哪儿有那么多钱呀?嗳,兆枫,”老妈把脸转向儿子,“你不是说想上外企吗,又改主意啦?”
“我昨天说的是,或者去外企或者自己做生意。我现在决定开书画店了,干吗偏得帮洋鬼挣中国的钱呀,我想挣洋鬼们的钱。”有爷爷撑腰,金兆枫的胆子很肥。“本钱也快有了。我爷爷昨儿晚上给了我一对儿鼻烟壶,让我匀出去做本钱。左思南已经答应帮我办这事儿了,他今天就辞职——我让他和我一起开店呢。”
“我说昨儿晚上你屋里怎么跟开戏了似的呢,闹了半天,小哥儿俩都一块儿合计好了。左思南这孩子不错,和你挺对脾气,找人找对了。”爷爷很高兴,孙子找对了帮衬,事情一准儿能做好。
“老爷子,您给他什么鼻烟壶啦?是不是老祖留给您的那一对儿啊?”看着爷爷点头认可,老妈有些急了。“兆枫,妈的儿子,那是你老祖留下来的念想儿。你爱干什么妈不管,那对儿烟壶不能匀给别人,祖宗在天上会骂你的啊!”
“老丫头,你说的这些都是梦话吧?有你这么编排孩子的吗?不能说话不过脑子。别嗔着我说你,祖宗要真是在天有灵,他们也会盼着儿孙过上好日子。东西有用才叫宝贝,没用的东西那叫废物。反正也是要传给兆枫的,早给晚不给,意思不都一样嘛。你有话也别说了,把话烂在肚子里吧,不能让你的话弄得我们祖孙俩人都不痛快。”爷爷把话说到了头儿。
“老爷子,算我多言了,我听您的。”老妈谦恭地回完爷爷的话,立刻板起脸教训起了儿子。“以前的事儿我就不提了。你现在想做的事儿是你自个儿能当家作主的了,要是再砸锅现眼,你就好好想想对得起对不起你爷爷。”
第一章风花雪月 (41)旗人像亲人
“贵客一位,里边儿请啦。”随着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左思南已经到了院子里。他边说边连跑带颠儿地往客厅里走。“爷爷好,大妈好。我今天上您家唱《连升店》来了。”
京剧名伶萧长华、姜妙香曾经共演过《连升店》。说的是,一个没落书生在赶考期间投宿到连升店,受尽店主百般奚落,后来,捷报高中,店主立现溜须拍马之能事。人生沉浮跌宕,都在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之间。
“呦,瞧瞧嘿,传捷报的来了。好哇,你来得正是时候,比喜鹊登枝都吉利。我们这儿正打算三堂会审玉堂春呢,刚说缺一角儿,你就赶场来了,妙哇。”爷爷高兴到家了,怹已经意识到,孙子的事儿有谱儿了。
“爷爷,此言差矣。角儿是来了,可咱家不是洪洞县呀。咱应该唱《十老安刘》才对头哇。您说呢,爷爷?”看得出来,左思南的情绪很高涨。
“小子!别唱《闹天宫》我就得给您作揖了。”爷爷打着哈哈儿。
“我有好事儿,容我一样儿一样儿地说。第一,我女朋友同意我辞职了;第二,我辞职信已经交完了,这月的工资都结完了;第三,店里的袁师傅说您家的宝贝特值钱,好些人想花大价钱买都买不着,买主儿一两天就能找到,价钱得看了东西才能定。兆枫,你不是说不卖外地人吗,咱这回找的就是纯北京人;第四,我上午到南新华街转了一圈儿,看见路西有一家店面不错,面积也不小。我问了,能盘过来。完了。”
“行啊,看你现在这思路,上全国人大发言都没问题呀。干得好,记你首功一件。一会儿你给袁师傅打电话,让他下班上我们家吃饭来,你告诉他地址。等你打完电话,咱俩立马儿就走,看看咱们未来的店去,回来的时候顺便上和平门全聚德买两只烤鸭子当晚饭。别让我妈做饭了,老妈今天高兴,好好消停一天,现成儿的吧。”金兆枫也来了精神。
“思南啊,事儿要是办妥了,爷爷我送你一出《借东风》。”亲爱的爷爷也老夫聊发少年狂了。都说万事开头难,这抬头见喜的事不容易呀。
随后,左思南给袁师傅打了电话。袁师傅说,已经联系了三个买主儿,都有门儿;下班先回家换换衣服,六点半准时到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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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左思南放稳电话,金兆枫就亮出了高音儿,“起驾!翘轿南新华街。传下令去,清水泼街,黄土垫道,各色人等,一律回避。”看那架势,当初范进中举亦不过如此癫狂。
天气够热的。二人各带一身臭汗到了左思南所说的店面,金兆枫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周边的环境。位置绝佳呀,离北面的琉璃厂很近。二人走进店里。
“呦,来了您。”店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起身来和左思南打着招呼。他们上午已经见过面了。店里空空如也,墙上留有很重的使用痕迹。
“啊,您好。这是金先生,我未来的老板。就是他想租您的店面。”左思南把金兆枫引见给对方,“兆枫,这位是富先生,也是旗人,老姓儿是富察氏。你们好好聊聊吧。”
于是,金兆枫和富先生开始了这次对他人生极有影响的谈话。二人谈了各自祖上的背景,谈了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进而由文化引伸到眼前的生意。二人都很健谈,都很有思路。富先生告诉金兆枫,他原来是做乐器生意的,奈何市场萧条,并无几分红利进账,好在房子是自家的,还算没有蚀本儿;他有一个朋友是特二级厨师,刚从宾馆辞职出来,二人准备到东直门内开一家餐厅,所以,店面空置,正好可以租给金兆枫用。他说,金兆枫是他接待的第一个租户,两人情趣相投,就不做他想了,租金租期都好谈。到底是旗人,就是痛快淋漓,就是爱照顾受苦受难的同类。富先生是个仗义人,他的好心肠招来了财神——他开的餐厅就位于后来著名的簋街中心地带,餐厅由最初的一家变成了现在的四家,每年都有不止百万进账。这是后来的道听途说,姑且不提。
第一章风花雪月 (42)行家登门来
金兆枫和富先生仔细地谈了关于租房的各个细节。金兆枫提议,租房合同先签五年期限,到期以后可再续签;前期的房租一月一付,一年以后可以三个月或半年一付;房子装修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这一个月最好不算在租期之内;如果可能,富先生一周之内将店面的钥匙交给金兆枫。富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二人都很满意,互相带着笑意握手言别。
“你怎么刚才不拿钥匙啊,没看见房子是空的吗?”出了店门,左思南问道。
“刚才想拿肯定能拿着,可咱的钱还没到手呢。万一钱的事儿出了什么差错,富先生和咱们不是都受伤害了吗?”金兆枫也急呀,可是,事儿急不能人也急呀。“走,逛逛琉璃厂去。待会儿去和烤,两只烤鸭。”
逛完琉璃厂,买了两只烤鸭。五点多了,该回家了。
二人回到金家,向爷爷和老妈详细汇报了店面的情况,然后,到了金兆枫的屋里,接着开始计划和幻想。
“金先生在家吗?”院外有人叫门。
“呦,袁师傅来了。”左思南说着冲出了屋外。金兆枫紧随其后。
爷爷和老妈也闻风而动,迎了出来。一干人等如众星捧月一般将袁师傅送入客厅。落座以后,敬毕香茗,彼此介绍一番。袁师傅说,他在文物单位已经工作三十多年了。
“孩子的事儿让您偏劳啦,真是怪对不住您的。”爷爷欠起身子说。
“应该的,大爷,您老太客气了。小左虽然不是我徒弟,可我们走得近着哪,他跟我亲儿子差不多,他的朋友有事儿,帮帮忙也是应当责份的。我听小左说,您家是皇亲,祖上还出过王爷呢。”袁师傅的朴实之中透着那么客气。
“那是在早的事儿了。现在不行喽,辱没了先祖的威风,只能是偏安一隅了。”爷爷嘴上谦虚着,心里却枉自荣耀着。
“我爷爷是在四书五经的书海里洗过澡的人,有学问着呢。袁师傅,要不咱们一边儿吃一边儿聊吧?好吗,爷爷?”金兆枫急于找机会将话题引向正轨。
“不急不急,还是先办正事儿吧。麻烦您把东西拿来,让我上上手。”袁师傅很有原则性,他是个很守规则的人。
金兆枫取来小锦盒递给袁师傅,然后,打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其实,客厅里并不黑,夏季的黑夜是来得很晚的。
“这盒子还是原配的呢。”袁师傅小心地打开小锦盒,刚一上眼,就现出了贪婪之极的表情。他拿出一支鼻烟壶,借助放大镜变换着角度和方位细细地看着。“工真好哇,多细呀,比我早先看见过的那只强多了。没脏儿没渣儿,细皮嫩肉儿的,跟新的似的,品相没得挑。色儿釉儿都对,款儿胎儿也没毛病,这身上的特征也对路,壶匙是象牙的。”絮叨着看完了,他猛地一抬头,把握十足地说“这东西对路,一点儿疑问没有。真是难得的好物件儿,谁得着是谁的福气。”看到大家都在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忽然意识到,大家还没得到最希望知道的答案。“价钱嘛,不是特别好说,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少了,没有多少成交价格可以参考。三五万的鼻烟壶我倒是门儿清,可那些东西和您这件儿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了,没有可比性。我觉着十几万一只应该还可以,您要是两只同时出手的话,价格就不是两个十几万了,还得再高。”
第一章风花雪月 (43)国宝不外流
“这玩意儿我就想匀给北京人,千万别弄到外地去。我还打算等以后有了闲钱再把它赎回来呢。”金兆枫说。
“小左跟我说了。我找的这三个买主全是老北京人。可这些人连收藏带交易,保不齐以后落到谁家呢,就是他说不转手也别信。不过,你也别太恋旧了,能解决当务之急才是真的。”袁师傅说得很中肯。
金兆枫的心里挺别扭。玩意儿传到自己手里还是提前传的,没看过几眼,没焐热乎儿,说话就快成别人的了,没准儿,这辈子想再看上一眼都万难了。他妈的,全是让坏人给害的。不想了,本来挺圆满的事儿,干吗还给自己添堵哇?
说话的当儿,老妈已经把吃食摆上餐桌了。
“来吧来吧,都上桌吃饭了。”老妈招呼着。“袁师傅,今天家里也没做饭,就拌了几盘儿凉菜,您就凑合着吃点儿烤鸭吧。麻利儿的,再不吃就疲了。老爷子,闺女回来了,在她屋里呢。我们娘儿俩就在她那儿吃了。你们慢慢儿吃,我就不陪你们了。兆枫,给袁师傅和你爷爷倒上酒,再陪陪思南。”
吃着喝着聊着。袁师傅说,三个买主儿明天就有回信儿,这只是他众多客户资源中的一小撮,若不满意,可以再找别人,以物换钱是手掐把攥(手掐把攥:北京俚语,意为极有把握。)的事儿,不必有任何担心,很快。
金兆枫因为有心事,喝酒的时候总也放不开。他与袁师傅和左思南碰了一杯,算是为今天的好事儿作了庆贺。左思南告诉他说,明天上午来报到,俩人一起等袁师傅的消息。
爷爷在聊天和吃饭的时候几乎没说什么话。金兆枫猜想,爷爷或许也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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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饭后茶,在一片谦让和客气之后,众人互相说着暖心窝子的话,互相握手道着再见,各回各家了。
金兆枫本想到爷爷屋里陪怹说说话儿,但又能说些什么呢?还是安歇了吧。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想着,算着,恨着,喘着粗气叹息着,咬牙切齿着。
……
第二天,左思南九点到了金家,还给金兆枫带来了早点。辞了职的丧荡游魂就是好,再不用早出晚归地上班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约束全无。
“你一晚上没睡觉吧?”看到金兆枫黯淡的脸色,左思南问道。
“不困。没事儿的。”
“赶紧洗脸漱口吃早点。”
“嗯。”金兆枫似乎有些麻木了。整个一晚上,他的眼前老是跟放电影似的,担忧、憧憬、回忆和忏悔像一排排巨浪一样频繁冲压下来,让他的心灵接受了无数次的撞击和洗礼。他的大脑有些缺氧了。他现在缺的是一味猛药,或是一针强心剂。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左思南翻看着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眼在书上心却没在。金兆枫的两眼空荡荡地睁着,他一动不动,像一条死鱼一样,洗脸漱口吃早点全免了。
“兆枫,袁师傅的电话,说有好消息给你。”老妈在喊他。
金兆枫的两眼一下子亮了,充足的活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强心剂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客厅,心里突突地跳着拿起了电话。
第一章风花雪月 (44)真假旧皇亲
袁师傅在电话里说,已经联系的三个买主儿中,两个要用四五天左右的时间筹足现金,可以暂不考虑;只有一个手里有足够的现金,对方希望下午四点看货,地点定在建国饭店,若中意,当时即可交割。袁师傅还说,此人决不会做出抢劫拐货的事情,让金兆枫尽可放心。
完全同意。离成功又近了一步。金兆枫放下电话,像燕子一样飞回了自己的屋里。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
胡言乱语怎瞒咱。
在长安是你夸大话,
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猾?
左手拉定了李左车,右手再把那栾布拉,
三人同把鬼门关上爬。
生死二字且由他——”
心神回到了身上,嗓子也在家了。金兆枫嘴里高唱着马连良的《淮河营》,心里狂想着救国救民的蒯彻。洗脸漱口吃早点去吧。“得喽!好喂!高兴哦!”
想让一个人发疯,不要用无边的痛苦折磨他的身体,而要用极端的快乐刺激他的灵魂。
中午,老妈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饭的样子,嗔笑着骂他是火化食。左思南被这恰如其
分的比喻逗得笑喷了整整一嘴的饭菜。
喜神把笑声又还给了小院子……
下午四点整,袁师傅引领着金兆枫、左思南二人到了建国饭店。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大堂内等着他们,一身的名牌儿。寒暄过后,袁师傅给双方逐一作了介绍。袁师傅说,对方姓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