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吧,身体力行去吧。”金兆枫说完,扭转腰身,把后背给了人家。
“走喽!”左思南随着话音儿飞出了门外。困兽出笼,终于可以安然回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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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兆枫的脑子里乱得就像一团麻,没有了头绪。他欠起身来,点着一只烟,心空如洞却又若有所思。
第二支烟。第三支烟……
左思南走了,晚上就能见到自己的女朋友了,真让人羡慕啊。女人像一片海,在你无助的时候能够给你天下最宽广持久的温柔和体贴;女人像一杯酒,在你郁闷的时候能让你彻底陶醉和解脱。我的有缘人在哪里呀?快来吧,我太孤独了。金兆枫想。
“月光之下一婵娟,
好似水中一白莲。
回头我把姑娘问,
何处的天仙降尘凡?”
他字正腔圆地低声唱起了评剧《张羽煮海》中张羽初见龙宫三公主琼莲时的唱段。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子佳人的老戏又重新上了舞台。他上中学的时候,老妈曾经带他到前门鲜鱼口的大众剧场看过李忆兰和袁凤霞主演的评剧《张羽煮海》,好听极了。老妈年轻的时候特爱唱评剧,她十几岁的时候,是个身高貌美皮肤白的迷人姑娘,和当时还在北京的小花玉兰、小幼兰姐儿俩是极好的朋友,后来人家去了天津,又赶上连年闹运动,就断了联系。老妈说过,小花玉兰眼睛细长瓜子儿脸,扮上以后绝对算是标准的古典美人,因为经常用鸟粪洗手,她的两手又细又白又漂亮。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是老妈。
“儿子啊,早醒了吧?刚才好像是思南走了,我听见院门响了。”老妈的耳朵真够尖的。“怎么醒了还不起呀?是不是晚上梦见龙宫三公主啦?别净梦里欢啦,早找一个伴儿多好哇!快起来吧,吃早点。”
“扎耳朵的不急,捏眼儿的倒先急了。您就稳住了心吧,我是等着有缘千里来相会呢,早晚我会领一个您满意的姑娘进家的。”金兆枫安慰着善良的母亲。有谁知,这句安慰话让苦心的老妈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直干等了十几年。
第一章风花雪月 (73)故宫像我家
和爷爷老妈吃完早点,金兆枫又回到自己屋里,恢复了起床前的姿势。唉,一个人怪没劲的,干吗去呀……上故宫吧,有日子没去了。
金兆枫对故宫是有感情的。中学的时候,他每个学期都要瞒着老人旷课几天独自逛故宫,门票五毛,那是他积攒多日的零食钱。他每次都是前五名游客之一,每次都是买完票就急不可待地跑进午门。他对宫墙绿瓦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发自内心地热爱清晨时分的紫禁城里特有的博大威严和宏伟壮观,超人地熟悉每座大殿、宫院的名称和位置以及它们曾经的用途和主人,能毫无差错地叫出屋脊上瑞兽们的名字。当时的许多功课都是他在太和殿北墙下自学的,他很喜欢那个位置——身心沉浸在东升的阳光里,正北面是景山万春亭,西北望去,便是北海的白塔。当时的太和殿外还未设围栏,游人可以自行进入大殿参观。站在大殿东侧靠前的位置上,静静地凝视着神圣的金銮宝座和宝座上方的轩辕镜,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上的留恋和痴迷——他知道,这大殿内曾经有过他数位祖先的身影,每次静静地站在那里,他都会与素未谋面的祖先们进行一番灵魂上的沟通,他似乎能够看到,伟大的先人们正充满希望地默默注视着他。对他而言,每次故宫之行都是一次精神上的震撼和鼓舞。
“六•;四暴乱”以后,外地人和外国人的身影在北京都不多见了,游客少了,旅游业也随之变得很不景气,这种现象到1990年初才稍有改善。
以前进故宫,金兆枫只会选择清晨时段,因为那时的游人不会太多。裹在人流里观赏昔日天子办公和居住的地方,感觉一定会很沮丧;看着近前的嘴脸们和稍远处像虫子一样蠕动的身形们充盈着神圣的场所,庄重和散漫形成的落差会让人兴致全无。感到幸福吧,人民们!好在现如今的紫禁城里没有了皇上,如果当初皇上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充斥着这么多不同颜色和不同质量的肉体,怹老人家肯定会发疯似地骂出南城才会有的脏话来。
进午门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今天的同道者不是太多,前朝后廷都还清静,这让金兆枫很舒服。路线很熟,想去的地方也不多,这让他比别人节省了不少时间和体力。
一般的人游故宫,看完中路的三大殿,进了乾清门就会折向西走,因为西六宫有妃嫔生活原状陈列。普天之下的百姓们对皇家生活充满了超高度的好奇和向往,总想挖空心思一探究竟。而金兆枫却偏向东六宫,他的目的是畅发幽思和温故知新。东六宫早先的娘娘住所们早已改成了不同的陈列馆,而他去得最频繁的则是绘画馆和陶瓷馆,那里有他的最爱,他和它们在心理上没有距离。他曾经在绘画馆看过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扬州八怪以及诸多名家的作品,这让他开阔了眼界和心智,增长了见识和技艺;他曾经在陶瓷馆看过老窑陶器瓷器、宋五大名窑、元青花卵白釉和明清彩瓷,这让他读懂了文明古国陶瓷业的发展和流年;他也曾去过珍宝馆,看到人们最大程度地流露着真实而丑陋的贪婪,他感到自己好像是走进了专供老财迷们开会的会场。
第一章风花雪月 (74)祖孙品家学
也许是受到了近来心境的影响,金兆枫此行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美好感受和心境。平平静静稳稳当当地走完了想去的地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热汗打得发潮了。静下心来小憩的时候,才猛醒般地意识到,天热似火,地烫似锅,人则恰似一张受到上蒸下烤的面饼。抬腕一看,下午两点多了。他小笑了几声,暗自佩服着自己的精神意志——几乎不停地走了五个钟头,竟丝毫没有感觉到疲乏,没有意识到饥渴。他想,如果自己在大庆油田工作,迟早也会成长为一位铁人。
金兆枫来到御花园,买了瓶儿饮料坐下来喝着。他爱这里的环境,不是因为奢华和气派,而是因为典雅和考究。来到这里,会从心理和感官上得到双重的滋润和享受。这里是无忧国,洗涤烦恼,培育豁达,是真正的人间天上。
走出神武门的时候,金兆枫深深地作了几次吐故纳新,重重地跺了几下略感肿胀的双脚,然后,在心里郑重地为自己作出了公正的评价:来故宫的行为很对,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清华池能洗澡,紫禁城能醒脑,是该凭借最好的身心状态准备战斗的时刻了。
回到家,清理完身体,吃了老妈给自己预留的午饭。他忽然感到技痒,有了要拿笔的冲动。今天的状态不错,让爷爷来给说说手吧。爷爷嫌光说不练没意思,要求和孙子一起合作,怹说,孙子今天的模样儿格外顺眼,肯定能出好东西。
“画个什么呢?要不……我来个踏雪寻梅吧。你来个什么呀?咱说好喽,今天不许大写意,必须是细路的。”爷爷说规矩了。
“您说了就算。那我就来个仕女吧,采花儿的。您的画儿我来题字,我的画儿您来补花草,不带改的了啊。”金兆枫道。
于是,二人心气儿极高地大施丹青,耍开了笔墨功夫。
到底是吃工夫儿的细路,不像大写意,可以一蹴而就的。慢工出细活儿嘛。
爷孙二人先后收住了笔。
爷爷与金兆枫换了个位置,看着他的仕女采花图。“嗯,挺不错的,又长了。意思倒还说得过去,可你这仕女怎么画得一点儿喜庆劲儿都没有哇?简直像个怨妇。”半夸半贬地说完,给孙子补着花草背景。
“‘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嘛,那是您以前教得不到位,再说了,老画儿上的仕女也没有张着嘴乐的呀,又不是新娘子。林黛玉最怨妇了,没事儿就葬花流眼泪的,可人家贾宝玉就喜欢这样儿的。您信不信呀,我也能有老辣的那一天,能嫉妒得徐燕荪那样儿的大家们上咱家打我来。荀子不是说了嘛,‘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您知道什么叫滴水穿石吗?您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吗?人不是生而知之的,是学而知之的。总得有个进步的过程嘛,对吗您说?”
第一章风花雪月 (75)自幼是才子
“贫吧你就,你的嘴比手有本事多了,调过来就好喽。”爷爷笑了,在纸上认真地忙活起来。怹说不过嘴快记性好的孙子,小二十年前学的东西,孙子到现在还记得特清楚,还净活学活用呢。
“我这儿齐活了。让咱们看看你给仕女配的什么字儿啊。”爷爷放下笔,细细地看着,并念出了声儿。
“‘陌上拾翠,
纤纤手把香盈袖。
花肥叶瘦,
人比琼芳秀。
风月犹记,
相思泪长流
忆前秋,
绮户低首,
同把青梅嗅。
录二八旧作点绛唇,己巳年兆枫写。’不错嘛,十六岁就能出这文采了,看来你那时候没少看李易安的东西吧?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了,这仕女配上这词,怨妇味儿就更重了。”老人用手势止住了又想张嘴的金兆枫,来到自己的画儿跟前。“字写得好,有陈少梅的意思,要是写在你那张上边儿就更搭调(搭调:北京俚语,意为匹配。)了。”怹俯下身去,一字一字地轻声念着,
“‘素天瑞雪铺苍梁,
凋零一时稀诸芳。
冬江玉道好行人,
踏碎凝雪访暗香。
恭录十五岁旧作为祖父宏制补白,己巳兆枫书。’意境真好,我十五岁的时候决不如你。这世上十五岁比你还强的不会多。”
受到爷爷的夸奖,金兆枫的心里美呀,但脸上却表现出荣辱不惊。“在您面前,我连小巫都算不上。反正现在咱爷儿俩都有闲工夫儿了,有心情的时候,您就多教给教给我。孙儿这厢施礼了——”他口中拖着京韵,学着舞台上小生拉起水袖施礼的样子,虚意地对爷爷表示着敬意。
“得了吧你。连行头扮相儿都没有,做派倒还挺有样儿的。”爷爷嘻嘻地笑了。
爷儿俩一唱一和一溜一拍的。一家子嘛,要不怎么透着那么亲呢!
“传膳啦!”老妈又站在院中发号令了。
今天家里的人全齐了。动筷子以前,老妈又搬出了老礼儿:吃饭期间禁止说话。
……
接下来的几天里,金兆枫紧紧地摽上了爷爷不撒手了。爷儿俩一起写字画画儿唱京剧,插科打诨儿,互相褒贬,可劲儿地招呼着嘴上的工夫和手上的工夫。他们都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年以前——那时候的生活很清苦,人在社会上也没有任何尊严和地位,家庭是依赖着彼此在精神上互相支撑和鼓励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唯一能让他们得到片刻享受的就是亲人之间在技艺上的交流和沟通,他们借此来逃避现实,借此来提醒自己在某些方面并不输人。
9月13日,星期三。中午刚过,虎黑子便急匆匆地来找金兆枫。
“兄弟,明儿个就是中秋节了。你今天晚上要是没事儿,咱们请工商局的朋友吃个饭吧。人家就想去丰泽园,说那儿的菜做得地道。咱们不是求人家办事儿吗,没辙呀。”虎黑子苦着一张糙脸说。
“行啊,咱们本来就应该请人家的。”金兆枫很爽快。
第一章风花雪月 (76)畅谈丰泽园
“那就这么的了。”虎黑子挺高兴。“晚上六点半,丰泽园,不见不散。你什么也甭管,带嘴去就成了。还有什么事儿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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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什么事儿啊?是你来找我的!别废话啊,今天由我请客,你等下回吧。我现在不是不缺钱了吗?”金兆枫嘴上挺硬,其实,心里还是非常感激人家虎黑子的。
“晚上再说吧。那我就先颠儿啦。”虎黑子出了门,跩儿跩儿地跑了。
虎黑子就是想得周到,连金兆枫自己都快忘了这档子事儿了——他曾经答应过工商的哥们儿一起吃饭的。虎黑子是想当李逵了,他把金兆枫早就当作了宋江。
晚上六点半,金兆枫准时来到丰泽园饭庄。虎黑子正在门外等他。
“人都在里边儿呢,一共仨人。见了面儿跟人家客气几句,咱们以后还用得着人家呢,不跌份。”虎黑子悄声地嘱咐着金兆枫。
“我知道。行市倒过来了,赶上今天我请别人了。Cao他妈的,丢人!”金兆枫心里很不平衡,私下里泻着怨气。
“哟,兄弟也学会骂人啦?还别说,你骂人都透着那么有文化,味儿真好听!”看见金兆枫快成了自己的同类,虎黑子心中暗喜。
换下制服的三位工商朋友已经坐在餐桌旁了,其中的一位与金兆枫见过面。互相握手,寒暄,上茶,开始准备点菜了。
“诸位千万别客气,咱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想吃什么随便儿点,多喝酒多吃菜,咱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明天是中秋节,咱们今儿个就算是提前团圆了。”金兆枫说完,招手叫过来一位女服务员。
“给我这几位朋友介绍介绍你这儿的当家菜。有什么好吃的?”虎黑子说。
“菜谱儿上不是都写着呢吗?我觉得都好吃。”女服务员看也不看人,一脸的不屑一顾。国营大店嘛,就这样儿。
金兆枫用手制止住行将发作的虎黑子。这种场合不能无礼。“哥儿几个,最好吃的菜一般都写在菜谱的最前边儿。看看什么比较合诸位的口味。”看到几位朋友拿捏不定,金兆枫主动介绍着说:“这丰泽园是鲁菜,看家菜是葱烧海参、糟熘三白和水晶肘子。”他回过头,告诉女服务员说:“一样儿来一个。其他的让他们点吧。”
菜单经过短暂的讨论终于被敲定了。酒水要的是扎啤。89年的扎啤对于北京而言,还是个半新不旧的新生事物。
“兄弟,一看就对这儿挺熟哇。没事儿净来吧?”虎黑子很佩服金兆枫不看菜谱就能点菜的本事。
“也没来过几次。我特小的时候,跟我老祖来过,当时还文革呢,偷着来的。那时候我老祖都九十了,人家看怹穿着中山装,还以为是高干的爸爸来了呢,特别特别的客气。我们爷儿俩那天就点的刚才我点的那三道菜,我老祖说那三道菜是这儿最好吃的。那天我吃多了——那年代谁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呀!我回家就开始拉稀,一连拉了三天。当时的肚子太素了,油水太多了受不了。其实,也不算丢人,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时候,为了庆贺胜利,就杀猪吃肉,有的红军战士因为肉吃得太多就拉稀拉死了,造成了非战斗减员。”
第一章风花雪月 (77)内行美食家
“别看兆枫现在求你们给办事儿,人家上个月还正经是个处长呢,这刚辞的职。”虎黑子向众人介绍着。
“丢人的事儿咱今天不说,省得扫朋友的兴。”金兆枫拦住了虎黑子的话头。“趁着东西还没上桌,咱们就先聊聊吃。”
“我们平时上好地方儿吃饭的机会倒是不少,说到头儿了,也就是瞎吃。今天能逮着金先生这样儿的不容易,给我们说说。”一位朋友诚心诚意地说。
“这一说起来可就深了去了,咱不说菜,先说说做菜的家伙吧。诸位知道一言九鼎吧,那鼎就是过去做饭的家伙,相当于现在的锅。”金兆枫开说了。
“那干吗九鼎啊,是有人用九个鼎做饭吗,不会吧?”一位朋友发问道。看来,在国家干部中间普及中国传统文化是一件很必要很急迫的事情。
“鼎后来不当炊具用了,它成了礼器了。周礼规定,君臣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