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小壶,景灏自己也笑了。方才还觉得那是丫头家的细致,现在自己也这般行事了。
但这小壶确实有趣,比平日里用的大水壶小了好些,样子差不多,只是这个壶上面还刻着花纹。
擎着那壶,景灏转头看着秀花的四周,注意有没有蛇之类的东西出现。
却看见秀花一会儿左边靠一靠,过一会儿又换了个姿势再靠一靠,换来换去的,连啸月都不爽了,从喉咙里发出了阵阵低吼。
景灏正觉得好笑,却看见秀花坐了起来,又蹭回到火堆旁。
“怎么不睡了?”景灏见药熬得差不多了,就将水壶撤了回来,放在一边凉着,问秀花。
秀花一脸疲惫地看着火堆,半天才说:“要不,我们趁夜就过去吧。”
景灏见她如此,笑道:“这两天一直是在林子里过的,倒没见你像现在这样。”
秀花点点头,坦诚道:“因为前两天,没看见蛇。”
景灏哈哈一笑。道:“我们还是再坐一会儿吧,这时候下山,若被人看到,倒容易暴漏行迹。”
秀花嘿嘿一笑,趴在腿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问:“你身体扛得住吗?”
景灏点点头:“多谢挂心,还好。”
如今天色已晚,月光穿过云层,又透过树林之后,显得比平时更朦胧了。
四周静静的,只有眼前的火堆里,时不时传出轻微的炸裂声,配着火光。透过月色,倒是挺好听的。
左右睡不着,秀花索性坐起来,问景灏:“先生介意说说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儿么?”
火光映在景灏苍白的脸上,只显得这个人更苍白了。
“被人下毒暗算,救了命,却活不长了。”景灏说得倒是轻松。
秀花默然一阵,又问:“什么毒?说不好。我七叔能治。”
景灏抬头看看秀花,将壶拿起来。喝了一口。
有些苦涩。
“鹤顶红、孔雀散、断肠草、雷公藤。”景灏看着秀花,认真地说。
秀花脸顿时沉了下来,什么乱七八糟!
是以,她负气道:“不说就不说,哼,我七叔还省心了。”
景灏哈哈笑道:“景某真的不知道是何种毒物。只知道是从海上来的。”
秀花觉得景灏有一种神奇的本事,他能一句话勾起人的怒火来,又能一句话让人对他心生同情。
这不,现在秀花就对他又有了隐隐的同情:“那……总要试试才好。”
景灏却摇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那草药。道:“不试了,先师为了我的毒,落得那样的下场,不若我就如此下去,全当,赎罪吧。”
秀花看着火光,捡起一根枯枝,折断,扔进火堆里,道:“先生说得不对,若水先生既然是为了你的毒而死,自然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哪能是现在的模样?”说着,秀花侧头看着景灏,笑道,“依我说,你不过是害怕罢了。”
景灏看了秀花一眼,笑问:“何以如此说?”
秀花道:“既然是域外奇毒只怕难解,所以你就告诉自己这毒解不了了。这样,以后如果这毒真的解不了,你也不会失望,若是能解了,只当是意外惊喜,对吧?”
景灏听完,五官都有些纠结了,半天才道:“少当家的,随便戳穿别人,可不是好习惯。”
秀花笑道:“我可不是戳穿你,只是给你指一条路罢了。好歹我七叔做过三年的太医院令,所以你当真可以试试。”
景灏笑道:“如此,多谢少当家的好意。”
秀花笑了笑,本还想再问一个问题,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依旧很好奇若水先生的“叛将”的说法,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也不知道杜仲是否知道这个事情。
正想着,景灏却问:“少当家的还有事情没问完吧?”
秀花愣了愣神,才道:“是,但是不问了。”
景灏将药喝尽,将药渣倒掉,起身道:“我去打些水来。”
秀花也没说话,只是用树枝拨着柴火。
***
不多时,景灏回来,却发现秀花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粗麻烂布,显得要大很多,之上还有好些大大小小的补丁。秀花穿着这样用一身衣服,人看着都憔悴了几分。
景灏笑着将那个小铁壶挂在枝上,边烧水边问:“想是来的这一路,少当家的都将这衣服穿在里面?”
秀花笑道:“是,怎么样?好看吗?”
若是锦绣罗缎,景灏倒是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如今秀花这一身,景灏哪里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似是答非所问地说:“不错。”
秀花重新做好,笑道:“不好看就对了,这样像流民了吧?我们山花不但会做好衣服,还会做破衣服。”
景灏被她逗笑了,认真道:“衣服果然好极,少当家的心细。”
秀花却因为说到了山花,又有些沉默了。
山花的身世,秀花觉得自己猜得**不离十了,但是却不好问。
有些事情,猜测是猜测。但一旦证实,就会变成艰难的选择题了。
是以,秀花抱着膝盖,看着火堆,也不说话。
一时间,一阵诡异的静默。在二人中间盘旋着。
最终,还是景灏先打破了沉默。
“少当家的可知景某为何投在先师门下?”
秀花摇头,无精打采地说:“不知道。”
景灏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隔了半天才缓缓道:“我家世代从商,自我曾祖起,更是将生意做到了海上。”
说罢,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秀花听景灏突然说起自己的身世,倒是起了好奇之心,但见他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又以为他改了主意,是以“哦”了一声,便将这句话丢开了。
而景灏却看着她,眼神里露出了一丝不可思议的表情。
秀花还是不经意地一抬头,才发现景灏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
她还是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她穿越而来,自然认为在海上跑商是再正常的不过,但是先雍朝施行的是封海之政。景灏所谓的他家将生意做到了海上,说白了……不就是海盗嘛!
秀花掩饰了一下内心的尴尬。笑道:“先生为何这样看我?”
景灏道:“你不觉得意外?”
秀花道:“这有什么意外的?说起来我们家还是山贼呢。”
景灏了然一笑,道:“也是,倒也算是同行。”
秀花玩笑道:“不敢。先生家里那是传家的本事,我们却是半路出家,可比不过。”
景灏哈哈一笑,继续道:“而家母的家里。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所以我自小,就与父母在海上渡过。我的名字,也是因海而来。”
秀花心中一动。
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与那时候截然不同。
起码梦中的这一刻,是在房间中。而不是如今这样,荒山野岭,对着烛火。
景灏却没有注意到秀花的样子,只是继续道:“可是家母自生了我之后,就伤了身子。虽然父亲遍寻天下名医,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在我四岁那年,家母辞世,父亲为此,很伤心……”
“那段时间,先师云游天下,刚好遇见了家父,二人惺惺相惜,谈了三天三夜,最终父亲将我托付给了先师,并且将船队给了别人,自己只留一条船,带着我娘,出海去了。”
秀花愣了一下,没太搞清楚这之间的关系。
难不成景灏的父亲是想带着妻子的尸身,去海外找仙人,起死回生不成?
景灏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毫不见悲伤之意,继续道:“那时师父抱着我,看着父母出海,看着船迎着朝阳,缓缓而去,看着大火燃起……看着那团火一点点融进了朝阳之间。”
秀花彻底震惊了,不免多看了景灏几眼。
真不知道是应该敬佩景灏父亲的深情,还是心疼景灏有这么个扔下自己殉情的爹。
丢下了亲生儿子,还让亲生儿子看着自己那般死去,纵然是深情,依秀花看,也有限。
火焰轻轻跳动着,映在景灏的脸上,衬得他的脸更平静了。
景灏继续道:“我记事早,看见那一幕之后,就晕倒在了老师怀里。再醒来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老师也没想到我父亲让我拜师之时,已经抱了托孤的念头,又觉得因为是他的出现,才让我爹断了身后的牵挂,所以认为对不起我,就将一身的本事倾力相授。”
秀花在心中想了好多好多安慰的话,却觉得那句都不合适,最终只能说:“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事情都过去了。”
景灏笑容依旧,道:“不伤心,为何要伤心?父亲到底是给我找了个好老师才去的。再后来,我随着老师入了当初莫阳侯门下,可是当初,莫阳侯虽然颇有能耐,但却压服不住家中子女,最终连累我中了这异域奇毒,险些丧命。先师一怒之下,一人一骑冲进大帐之中,杀了侯爷的第四子,然后就抱着我,南下岭南,寻找救治之方。也正因为如此,家师才有了叛将之名。”
秀花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却觉得若水先生做得也没错。
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却让人害成了这样子,能不生气吗?
“其实,山音先生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是他与我相见之时,却没有问我,你知道为何吗?”景灏问。
秀花道:“知道。四叔和令师同门一场,自然知道他是何等人物。这事情,若是我,也会与若水先生同样作为。”
景灏听她如此说,心中一暖,道:“是,少当家的,世人都道为人要忠诚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若遇上这等主家,又为何要为之尽忠?但到底,家师一时清名,因我而毁,是以,我才在老师去世之后,托身王府,做了个小小的门客。”
“少当家的。乱世之中,我也想尊师遗命。隐于山林不问世事,但是,天下,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若是真有,少当家的只要安守姚家寨就好,又何必来到这里?”景灏意有所指。
秀花轻叹一声。并不回答景灏最后的提问,只是道:“这次,我终于明白你为何会帮二公子了。你自己身受兄弟阋墙的池鱼之殃,所以看见二公子这种厚道人,就想帮一把。对吗?”
景灏笑道:“是。二公子这人,虽然有阵子意气消沉,但是终非池中之物。而且……有些事情,老王爷出手,比二公子自己动手要好。”
秀花拊掌笑道:“先生当年怕就是用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说服二公子的吧?杀君马者道旁儿,你们这是纵着大公子上窜下跳,因为他跳得越厉害,将来跌得更惨……难怪这次我去王府,觉得气氛怪怪的。”
景灏笑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少当家的眼睛。”
秀花一摆手,道:“免了,您是下棋人,我不过就是你的棋子罢了。只是先生,有句话我必须要同你说清楚。”
“我母亲也是生下我之后就辞世了,我爹将我养得这般大,又庇护了姚家寨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所以在我心中,他不但是我爹,更是大英雄。如今乱世,天下无净土,姚家寨能有今天实属不易,所以先生为何定要拉我姚家寨出来?我只求先生这次之后,不要再算计我姚家寨一分一毫,可好?”
景灏闻言,不答话,只是看着秀花。
秀花见状,笑道:“先生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
景灏却问:“少当家的,当真与大当家的一样,只想守着一处安宁?”
“是,”秀花用力点头,道,“我爹想守的,就是我想守的。”
景灏点点头,道:“好,这次之后,景某绝不再算计姚家寨分毫。”
秀花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起身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快下山吧。”
景灏似是突然想起了一般,忙道:“但是,少当家的答应我的事情,可一定要做到。”
秀花知道他说的是张咏佳与诺儿之事,笑道:“你放心,这个自然。”
景灏这才起身,将火堆灭掉,又压上了石头,确定再没火星之后,问:“那夜风它们,怎么办?”
秀花笑了,她蹲下身子,揉着啸月的毛,嘱咐了好多句,直到啸月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她才起身,道:“留它们在这儿等着就好,这有水有草的,啸月又厉害,所以不怕。”
景灏点点头,就着夜色看着秀花的脸,突然弯腰从那熄灭的火堆里蹭了一手的泥。
没等秀花反应过来,他就将脏手在秀花的脸上蹭了蹭。
“你干吗?!”秀花吓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擦脸。
结果却越擦越脏。
景灏笑道:“这下好了,否则以少当家的模样,哪里像逃难的。”
秀花擦着脸上的灰,怒目而视,逼近了两步,道:“先生的脸可比我都白些。”
景灏当然自己平日是个什么样子,是以道:“自然,所以景某就不用乔装了,看脸就知道大病难治呀。”
秀花举着一双脏手,到底还是不甘心,就像和恶作剧一样,在景灏身上蹭了两下,道:“可是先生的衣服太干净了,我帮先生把衣服改改。”
景灏少见她这个样子,倒觉得有趣。只是此时却不是玩笑的时候,便转过身,外袍脱下来。
他的里面也穿了一件破布烂衫,比秀花的那件还破烂些。
两人打扮停当之后,对视一眼,都不免笑了。
秀花将头上的玉簪金钗都摘了下来。将发髻也弄乱,道:“这可真是两个花子了,先生头上戴的是什么?要不要一并收起来?”
景灏道:“换好了。”便低下头,让秀花看自己头上,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木钗而已,看着都有些烂了,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出来了。
秀花笑道:“我们这样子,不知道西地的杆子帮会不会收我们。可惜我不会西地的切口,一旦碰上了。怕是要露怯。”
景灏却道:“不怕,等下山之后,你就装哑巴。”
秀花疑道:“为什么?”
“你会说西地的话吗?”景灏用很奇怪的腔调问。
秀花一想,也是,便点头笑道:“知道了,不过先生还真是饱学之士,西地的话也会?”
景灏依旧用那种奇怪的腔调道:“这个自然,不然怎么当探子。”
***
等二人翻过乱石岗。往山下走的时候,天边已经有了初升的太阳。
又走出了许久。景灏突然拉住了秀花,将她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秀花顺着景灏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前面有一群逃难的流民,正彼此搀扶着,慢慢地往前走。
景灏看着前面,低声对秀花说:“再往前走。就是西王的停船的岸口了。你且跟着我,等这群流民再走走,我们就下去,混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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