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的贵女了,就是晋阳的贵女,来新做首饰的也不少。
精美的银盘上垫着黑色丝绒布,一排八套,被伙计们小心的从离间托出,轻轻的放置在长几上。各种簪钗、珠翠、金胜、步摇、挑心、头箍、掩鬓等等,安静的躺在黑丝绒中,各色宝石,名贵的美玉,璀璨的火钻,珠光宝气,照得人眼花缭乱。
女人就跟西方传说中的龙一样,对这类亮晶晶的东西总是缺乏抵抗力。一时间,大家的眼睛都闪亮了起来。三个丫鬟羡慕惊奇的看着,夫人小姐们却是可以尽情把玩的。
这几套东西,一看材质做工,就知道是顶级的,绝对价格不菲。三位贵客欣赏的把玩挑选,根本没有要担心价钱的模样。
这家店主的眼光的确毒,拿出来的东西,刚刚正好比她们现身上用的好一截,没有天价到人根本买不起,也没有稍微次一点。
黄金宝石的固然精致富贵,那镂空雕花古木掐银丝的长簪也清奇得露骨,珠翠耀眼,步摇显尽摇曳风流姿态……这家的首饰果然是名不虚传,俗的大气,雅的高贵,素的出尘,就算这三位都是看惯了极品首饰之人,此时也是满眼赞叹。
柳芳馨刚到京,对京里现今流行的首饰款式更要陌生些。这一眼看去,只觉得每套都好,样式都跟自己往常见的大不一样,各有各的特色,简直挑不出来,让人恨不得一气儿全要了。
她们看一件,那疑似店主的胖胖中年人就滔滔不绝的从质材到做工给她们介绍一遍,间或还带出点这类首饰的起源历史典故来,专业得很。
木参辰每套首饰都大概看了一下,抬头问店主道:“掌柜的,你这头面首饰也能成套定做的吧?”
店主笑道:“当然可以,小姐需要定做什么样的,只管吩咐。若有花样,我们也都能做。”说来这还是“有间车行”招来的潮流,现在富贵人家已经越来越习惯给自己设计个独有的标志了,尤其是年轻的贵女小姐们,首饰都要带着自己独有花样的才好。
柳芳馨把玩着一件雕花金质围髻,笑眯眯的瞥了木参辰一眼,并不说话。她的母亲是南安侯爷同母的嫡姐,跟木参辰是堂表姐妹的关系,收舅舅一套头面首饰不算什么。不过定做么,当然有自家人给她置办。柳国公的嫡孙女,当今太子妃是她大伯的女儿,说来,她那大伯还是庶出,太子妃虽是嫡出的女儿,还不如她这嫡子嫡孙女的身份高贵呢。当年太子选妃,若非她年龄不够,又怎么轮得到让那位堂姐占了太子妃之位?她是真正的贵女,这次仕女大选,就算不入东宫跟堂姐共侍一夫,也少不了一个王妃,区区首饰么,还不随便她挑。
“表小姐,喜欢么?”白月看着她把这件金质围髻拿在手里看半天了,出声问道。
“嗯。舅母,这家的首饰都不错,这件围髻更少见。”柳芳馨笑道。
白月微笑着点点头:“表小姐眼光好,我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么别致的围髻。”弧形的雕花金梁下悬挂的不是常用的珠子,而是花瓣状的五彩碎玉,自髻前一直覆盖到额际,华美而轻灵,全无围髻头饰原本的富贵老气,正配年轻的女孩子,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这正说笑间,里面传来说话声,一阵珠帘轻响,有人自内堂走出来。
白月等人却没有想到内堂还有人,不禁都抬头望去,这一看白月就怔住了。只见右边的拱形门处,一个相貌斯文的年轻人正伸手打起珠帘,一位夫人边款款走出来,边笑着侧脸跟这个年轻人说话,手里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这位夫人抬头,无意间扫过眼来,也看见了正望着她目不转睛的白月,也愣住了。
正与那位夫人说话的年轻人见夫人突然失语,顺着夫人视线望去,一眼就看到白月几人,视线落在白月身上,立刻了然。迷了迷眼睛,扫了一眼长几上的首饰,笑着抱拳走上前去:“夫人、小姐,看头面首饰?可有中意的?”
接待了白月等人半天的中年人胖子忙介绍道:“这是我们东家。”
柳芳馨和木参辰都矜持的点了点头,心里颇有些诧异,没想到这貌似书生的年轻人竟会是这家银楼之主。
木参辰想的比柳芳馨还要多些,她不比柳芳馨一向居住江南,对京里的事都不知晓,她生在这圈子里,自然对身边的大小事都有份独有的敏感。这家银楼,本是家百年的老店,也就近几年,突然出类拔萃起来,晋阳的富贵人家当然不会对其太陌生,可却也是才刚知道,东家原不是那位胖胖的掌柜,而是这么一位年轻人。
这突然冒出来的东家,倒让原本没奇怪的事奇怪起来了。既然胖掌柜不是东家,为什么这些年一直都要默认自己就是店主呢?既已经遮掩得无人怀疑了,为什么又要突然这么轻易的暴露出来说自己东家?这事想来还真是蹊跷,总不会为一时好玩吧?
这时的白月夫人没理会店主问好,还怔怔的望着那位从内堂出来的夫人,这眼神已经颇有些失礼了,连心思百转的木参辰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也朝那位夫人细细的打量去。
一看就是位娇贵的夫人。打扮着高雅,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懂行的人一眼可以看出来,俱都价值不菲。相貌柔美温柔,非常的有气质。不过她脸色发白,神情有些不对。还有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姑娘,也让她觉得有些古怪,但哪里古怪,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哎呀!”柳芳馨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
“太漂亮了——”柳芳馨喃喃道,盯着那小姑娘的两只眼睛简直能放出光来。
木参辰疑惑的看去,这一看,自己也呆了一下。原来那小姑娘单手艰难的抱着个跟她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头胖娃娃。那娃娃表情娇憨,虽然五官极其夸张,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跟小姑娘神似来,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样的料子款式。胖乎乎的,极其的圆满可爱,一看就让人觉得心里软绵绵的,恨不得也抱上一抱,十分招女孩跟小孩子的喜欢。
小姑娘被两人看得警惕了起来,挣开母亲的手,两只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娃娃,一下子就闪躲到母亲后面去了。看其架势,防强盗一般。
看小姑娘跑这两步,木参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知道这小姑娘为什么让她觉得古怪了。原来这小姑娘行走非常伶俐,淡粉色的绣花鞋露在外面,竟是一双大脚,而且她那身衣服,曲裾深衣,腰间系带,虽然粉色绣花,可爱上许多,但这装扮在她的记忆中非常的深刻……
又仔细看了几眼那柔美的妇人,木参辰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柳芳馨追着店主问那娃娃是不是在这家银楼做的,能不能定做的时候,白月终于回过神。心中暗叹一声,端正了表情,慢慢站了起来,走前了几步,低头垂目屈身福下礼去:“夫人……”
这一刻,十六年的时光在两人中间悠悠过去。
果然是她……木参辰咬了咬下唇,也站起来跟着母亲沉默的一礼,然后搀住母亲,安静的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参辰……”柳芳馨也是位聪慧的姑娘,但还是明显被这一幕给搞糊涂了。那位夫人是谁?难道是宫里的娘娘微服出来么,怎么舅母跟参辰都这般模样?
虽然隔了十六年了,但秋玉络跟白月一样,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的人。白月还能镇静自若,秋玉络却要强自遏制住自己,才能不颤抖起来。
她现在有夫有女幸福美满,但过去发生的事不是现在幸福了就可以彻底忘记的。有个秘密,她藏着,直到现在,连女儿都没敢告诉。
当年,她见过她的。
乖巧的将军之女,柔弱的侯府夫人,绣楼里天真无邪的长大,深深侯府里无欲无求的生活,一辈子连人都不会恨,三寸小脚甚至一步都没有踏上过大街的青石板。就是这样的她,生平第一次背着婆婆跟丈夫,央着奶娘千方百计的打听到那位女子的住处,坐着雇来的轿子偷偷摸摸寻上门去。
她求过她。
想起那一幕,秋玉络的手不自觉的抓紧胸口,窒息的近乎要昏厥过去。
太耻辱了。所以,怎么忘都忘不掉;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跟夫君跟女儿说。
她曾跪在地上求过她。
她非是要跟她抢那个男人,只是胆小懦弱的她,想都不敢想“被休”这两个字,也实在不知道离开了侯府,毫无主见举目无亲的她,还能怎么活下去。可是被休弃了再悲惨的死去,这样没用的她,让温柔的娘亲、锦绣十里为自己送嫁的爹爹看见了,该心痛成什么样呀……所以,她去求她了,不求她退让,只求她能同意以平妻之份嫁入侯府。
没用的她,曾在她面前屈膝跪着哀求过。她的女儿,骄傲得如同云霄上的孤鹰一样,她怎敢让女儿知道,做为娘的她曾那样的丢弃自尊的屈辱过……
十六年后的再次面对面,秋玉络脑海里的女子一遍遍的在跪下去,跪下去……她苍白着脸,仓惶四顾。她强自镇定不让自己失态,可抓着衣襟的手已经发白。她知道自己应该骄傲的抬起头,扬起下巴,可羞耻的感觉已经快把她掩埋了。
人是不能逃避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他人。
十六年
三个丫鬟跟柳芳馨都好奇的看着秋玉络,心里暗暗猜测着,不知这突然冒出来、让白月母女恭敬相待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秋玉络久久没有说话。她面无血色,紧按着胸口,微微颤抖,勉强支撑着的模样,除了那躲在母亲背后的小姑娘,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妥。
年轻的银楼东家仿佛不经意般的往大堂左侧看去,那里垂着的珠帘始终没有一丝动静。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去。装聋作哑才是一个好店主的本分。这等贵客间的纠葛,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银楼之主可以插手的。
柳芳馨站起来,走近白月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叫了一句:“舅母……”
她不知道舅母跟这位贵夫人有何纠葛,但在外面闹成这样子未免太不体面。九月大选在即,闹坏了名声,对谁都不好,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唉,这位夫人一看就是柔柔弱弱很堪怜的模样,不知跟舅母是什么关系,她这位舅母的手段,她远在江南都是曾有听闻的。
明明是白月恭敬的起身行礼,但秋玉络惊惶的模样,却让不知情的人都将她当成了弱者。
形势明摆着的,白月虽然屈身行礼,但平和优雅,面色如常。可看受礼的秋玉络,柔弱的身子仓惶得如同秋风中落叶,谁需要援助,一目了然。
这一声“舅母”让秋玉络的视线落在了柳芳馨脸上,仔细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似遥远似茫然又有些伤感的表情来。按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往后温柔的拍了两下,安抚住不安的小女儿。
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对柳芳馨点了点头,柔声道:“是芳儿吗?你都长大了。”
叶老夫人只有柳芳馨的母亲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没去江南前,木大小姐基本三天就要抱着女儿回次娘家。秋玉络从前跟那个大姑子感情挺不错,没少给她照顾孩子。
柳芳馨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明白这位陌生的夫人为什么会这么亲切的叫她小名。秋玉络被休的时候,她才刚两岁,当然不会记得这位曾经哄着她睡觉的“舅母”。
“夫人,您是……”
秋玉络抿了抿嘴,微微侧过脸,没有说话。她虽然从不会想太多,但此时心中也不免涌起几分悲伤。十六年的时光,就这么眨眼一般的过去了,若非那场变故,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直坐在左侧小厅内,透过珠帘将这一幕完全收入眼中的长生看着秋玉络的表情,有些无奈的微微摇头,转而冲一旁的安鞅扬了下下巴。
很清楚自己义母的性格,知道这种场面她绝对应付不来的安鞅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去一手撩起珠帘。
珠子碰撞的清脆声音引得一众人全往这边看来。那银楼年轻的东家也同安鞅般松了一大口气,使个眼色,机灵的伙计赶紧上前挂起珠帘。
原躲在母亲后面的小姑娘眼睛比谁尖,“哧溜”一下,抱着娃娃就窜了过去。安鞅笑着弯下腰来扯了扯她的包包头:“满意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把脸藏在娃娃后面,羞羞的笑,溜溜眼去偷偷看坐在长椅上大姐。当看到大姐身边那个圆滚滚粉团儿一样的三、四岁小男孩时,还狠狠的瞪了一眼。
秋玉络恐怕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开心的人了,她表情变化之大,让安鞅都有些哭笑不得。她也想跟小女儿一样赶紧跑过去,可她的小脚长裙明显没有女儿利索,好在还有个贴心的义子,马上就过来扶她了。
安鞅走过来的时候木参辰抬眼看了他一眼,可安鞅却只对白月夫人礼貌的点了点头,就赶紧伸手扶住秋玉络。
看着安鞅小心的扶着秋玉络慢慢走的背影,木参辰咬了咬下唇,有点伤心,有点茫然,还有点隐隐的绝望。
将两只腿全放在长椅上,侧着身坐在大姐身边,一本正经的埋头解一个九连环的小男孩,扭过头来冲二姐吐了吐舌头,奶声奶气的道:“哭鼻子,羞……”虽是个横圆竖圆的胖墩儿,但眉眼跟秋玉络有八分相似,细致柔美得像个女娃娃。也是两个鬏鬏的包包头,粉蓝的丝质小褂子,胸前挂着一个精致的金项圈。眼睛亮闪闪的,精灵的样子,很可爱。
小姑娘黑溜溜的大眼睛全用来瞪弟弟了,举着娃娃在他跟前一阵炫耀,娇声道:“你才羞!我也有了,比你的漂亮。”
小姑娘会这样是有缘由的,话还得从过年的时候说起。
今年过年,长生虽然人没有去苏州,但还是照常派人送去了年礼。偏不知她怎么搞得,给弟弟送了这样一个仿真人的软绵绵娇憨可爱的大头娃娃,却给妹妹送了把锋利的小弯刀……
不得不说,这软绵绵的娃娃对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吸引力近乎是无敌的,连秋玉络都怀疑女儿是不是搞错了。小女娃眼睁睁的看着弟弟抱着漂亮的娃娃钻进被窝,再低头看看自己冷冰冰的弯刀,委屈得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这一委屈就委屈了大半年,直到这次回京来见着大姐,才如愿有了自己的娃娃,刚拿到手。
小男孩瞟了她的娃娃一眼,不屑道:“妇道人家。”低头,胖乎乎的小手继续摆弄着九连环。
小女娃气得鼓起了腮帮子,好在还有人主持公道,安鞅扶着秋玉络走过来,屈指重重敲了小男孩一指,板着脸佯怒道:“赵珂你说什么呢,找打是不是?!”
小男孩被他敲了一指,抱着头张牙舞爪的就要跳起来。长生转过头往下淡淡一瞥,意图造反的皮猴子立马就老实了,乖乖的低下头,继续摆弄九连环。
虽然年纪小小,但也都早早的了然,大姐的权威是无敌的……
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长生淡声道:“好了?”
“嗯!”小姑娘大力的点头,双手用力抱紧自己的娃娃,有些依恋的看着姐姐,粉嘟嘟的脸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
长生眼里很少见的闪过一丝笑意,竟有些许温柔。
虽然对待两个弟妹之间,人大多都觉得她重弟轻妹,偏心的很。但是天知道,她只是不太习惯罢了。在她的观念里,理所当然的认定男孩要宠,而女孩儿却是不能太娇气的。
……
安鞅给义母倒了杯凉茶端上,秋玉络感激的看了乖义子一眼,低头喝茶,从茶盖上方偷偷的溜了女儿一眼。
长生心里叹了口气。虽然秋玉络没说,但看她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