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陛下您都三岁了!
没空让她多想,门口一阵嘈杂,跌跌撞撞的冲过来一个相貌柔美的女人。她扶着门框瞪大眼珠子瞪着她,一脸的惊诧。她后面还慌慌张张的跟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大家挤在门口,都是一脸不敢置信的痴傻表情。
她平淡的回视着。根据她刚对自己身体的检查,不像是刚出生没几天的样子,可以理解她们这样的表现,就不计较她们的无理了。
秋玉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睡了三年不省人事的女儿真的醒了吗?
坐在床上的这个两眼又细又长,眼瞳漆黑的女孩真的是她昏睡了三年从来一点知觉都没有过的女儿吗?观世音菩萨啊,她终于求到了这一天。
又哭又笑的摸遍女儿全身,秋玉络一把抱着女儿痛哭了起来。
三年,她为她流了多少眼泪。
一年前,再受不了新请来的奶娘抱着女儿嫌恶又恐惧的样子,她开始喂她吃米糊糊。极其难以下咽,一小碗通常要喂上大半天。时时帮她翻身,活动手脚,按摩手脚,抱出去晒太阳,去庙里求菩萨,找相士问卦,四处打听神医灵药……人都隐晦劝她说,没用的,算了吧算了吧,就她不死心的坚持着,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吗?
秋玉络哭得伤心,奶娘等人也都陪着红了眼眶,唏嘘不已。还是王嬷嬷有心,掉了一会儿眼泪,看夫人哭得什么都顾不上,就自做了主张。一面打发人去请大夫,一面派人赶紧去通知南安侯府的老夫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南安侯府松院的宁静,正侧躺着假寐的叶老夫人皱起了眉头。
她比三年前见老多了。
三年时间,凭着一对子女和相公的宠爱,新夫人坐稳了侯府当家夫人的位置。
虽说儿子还不敢不孝,但她这个做母亲是彻底的养老去了。因为对其母亲的厌恶,连一对孙儿孙女都不能让她喜欢。
自从前年送了最小的女儿——六小姐出嫁以后,她就更是不愿在这边府里呆着,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南别院过的,难得回京来住几天。
外头报是春兰求见,老夫人一惊,坐了起来,连忙让快叫。春兰是她派出玉娘那边伺候大小姐的几个丫头之一,这么慌忙的求见,可是芙蓉出事了?想着又叹了一口气,还能出什么事,就是有事,那也是预料之中的。前几日就听人来说了,芙蓉这几天恐怕就不好了。这么多年,她早死心了。
“老夫人,大小姐,小姐她,她……”春兰跑得太急,喘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几许悲凉涌上叶老夫人心头:“走了吗?走了也好,也好,少受罪……”转了一粒佛珠,念了一声佛号,话音未落,老眼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可怜的孩子,这一生何其短暂,看都没有看过一眼这个世界,也没有叫过老祖母一声……
“不,不是……”春兰慌忙摇头,急喘了几口气道:“是大小姐她醒了!醒过来了!”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人也站了起来,瞪着春兰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芙蓉醒了?真的醒了?!”
春兰连连点头:“真的醒了,我们都看见了!还自己坐起来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可有精神啦!”
老夫人急急的走下脚踏:“快,快去叫老吴备轿!等等,轿子太慢了,备车,让老吴备车!”
且不说这边老夫人坐着马车连连催促着驾车人急急忙忙的往秋水山庄赶,那边不同于欢喜得乱七八糟的秋玉络等人,姬君长生正一肚子不高兴。
她这是投在哪了?看着不是贫苦人家,可把孩子养得也太娇气了。
这个女人是她娘吧?就算是高兴,可一个大女人这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也太不成样子了!
她爹呢?怎么都是丫头在内院里转悠忙乎?僮儿小厮们呢?
这家人也太没规矩了!
白粉,胭脂,蔻丹,甚至这一屋子女人都堂晃晃带着耳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知道现在有些贵族女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可这也太荒唐了,岂有此理!
做主子的这样,丫头们也没一个像样的!
女儿养成这样,跟少爷公子有何区别?
可想而知,这样的女人除了天天混在男人堆里,还能有什么用?非得好好教训一下不可!
到底是做了十四年帝王的人,心思深沉,又因为二十二年的养病生涯,控制情绪已经成了本能。虽然心里不悦,但也还知道目前自己不能表现出什么特异来,表情一直都维持得很正常,没让人看出什么破绽来。
秋玉络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了,又上下打量左右摸索着,抱着女儿舍不得撒手,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不容易想起一件事来,连连声问道:“芙蓉饿了没?要吃点东西吗?”
姬君长生看了她一眼,强忍着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抱在怀里的不满,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秋玉络没多想,乐不颠的连声唤着丫头,让去把粥端上来。王嬷嬷跟奶娘等人虽然觉得有些惊奇,但也只一心庆幸,幸好不光醒了,而且看样子还不是痴傻儿。眼睛看得见,耳朵也没问题,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高兴得合不拢嘴。
毕竟都是些妇道人家,也没想太多。
粥送了上来,糊糊状,姬君长生嫌恶得不行,却没人看出来。做娘的已经习惯性的端起碗拿起勺子来喂她。
这种事一般不是爹干的吗?怎么还不见她爹?难道是已经不在了?
暗地里收集着信息的姬君长生差不多肯定了这个猜想。她这个娘虽然人不像样子,但娘做得还是挺合格的。慈父严母,就算是爹不在世了,出身富贵的妇人,肯这样亲手照顾女儿的母亲也不多见,虽然“郎郎”腔了一点……
张嘴喝了一口粥糊糊,不禁心里暗暗点了下头。味道比样子好多了,肉汤熬的,还有浓浓的补药味道,主药是罕见的玄参,另外加了十几味辅助药性的。虽然比不得她从前天天吃到想吐的药膳,但看她们这就普通的富贵人家家境而言,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看着她顺利的喝下一勺粥,秋玉络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哗”的一下又冒了出来,端着粥的手都在颤抖。姬君长生反射性的伸手扶了一把,以免粥碗打翻倒在自己身上。可秋玉络看她手不光能动竟然还会并且能自己扶住粥碗,高兴得眼泪更是唰唰的流。
这叫什么女人……长生强忍了。
一碗粥刚喝完,秋玉络好不容易才擦干眼泪,外头又闯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口里叫着“芙蓉啊——”也是扑过来抱着她就老泪纵横起来。后面跟着的一堆丫鬟婆子开始真真假假的陪着抹眼泪。秋玉络等人也闲着,重新开哭。
这老老少少的,都一群什么女人呀……
事情不太对劲,有什么地方一定搞错了。看着眼前这群越看越觉得怪异的妇人,姬君长生忍住了疑惑没在面上显露出来。
——她需要忍耐的东西还很多,最起码比她原以为的要多得多。
身在何方
秋水山庄是当年秋老将军为其妻叶若水养病所建,叶若水是南方人,所以秋水山庄也是一脉江南的风格。九曲回廊,亭台楼阁皆精致秀巧,甚至引水上山挖了一面大湖,湖中遍种莲荷,湖心修建了一座飞檐高挑的小亭,仅以一碧绿竹桥与岸上相连。
秋玉络站在岸边,手扶着竹桥栏杆,担忧往湖心小亭眺望。她人比起半月前,少了忧愁,多了些喜气,看着安详了不少。
虽然芙蓉醒来才不过半个月,但她已经感觉到,醒来后能够表达出喜怒哀乐的女儿并不是个好亲近的孩子。这并不难以觉察。现在整个秋水山庄的下人们称呼起“大小姐”来,都不自觉的带着尊敬与谦卑,就是最咋呼的傻四儿被她一眼扫过,也会自动自觉的安静下来。
那双又细又长的凤眼,高贵而华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容纳着无尽的星空与最尊荣的深沉,当它严厉冷淡起来时,几乎没人能与之对视。就是她的生身之父,秋玉络一向敬畏的从前的夫君木元齐侯爷也不曾有过这样气势。
这样与生俱来的气质不是秋家的遗传,南安侯府也没有过先例,除了丫头们议论的仙人来投,生而不凡,自己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
现在甚至连她病着的那三年中莹润得含光的肤色也让下人们议论得有条有理,再不说她是病了,只说是仙胎不是凡品,睡了三年。
她虽然已经禁止下人再胡说,但挡不住喜滋滋的南安老侯爷夫人,一个活死人傻孩子一下子被人赞誉为仙童,老人家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
而那孩子本身,的确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下床时还只能四肢着地的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活动开了手脚,就能站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龙行虎步。
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显而易见。她很挑剔,虽然不曾表示过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的忍耐。这种忍耐甚至表现在各个方面,让下人们一个个不自觉的诚惶诚恐。
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秋玉络以一个母亲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她并不是不会,而是不想。
“芙蓉啊,叫娘——娘——”这样的事情,只做了一次就再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视线高高俯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秋玉络还不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让她欢喜更让她忧虑。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百无一用的弱女子,读过几本书,不过是三从四德跟女则之类。性子柔弱,大道理她不懂,但她明白,这个世道,一个不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像芙蓉这样的出身。
想到这,秋玉络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都是她这个娘没用,不然,这样的孩子,在其他人家不知该有多宝贝。
——她至今还认为,是由于自己怀孕期间心情悲伤,身体没调理好,才影响了胎儿,导致女儿病了三年才好起来,现在还被人议论纷纷。
“小姐?”
奶娘轻轻碰了碰秋玉络的肩,秋玉络连忙低头掩饰的抹去了眼泪。
“摆早膳了,小小姐在亭子里吗?”奶娘垫起脚来往湖心看。
“在呢。”秋玉络应道,一丝忧虑还挂在眉间。
“小小姐真是的,大清早就跑不见了,躺了这么久,这手脚还虚着呢,要多养养才是。昨天的点心太甜不合口味,今天早上熬了点蔬菜粥,小小姐一定喜欢,一定得让她多吃点。”
“不怪她,躺了这么久,是想动动的。”秋玉络替女儿辩护到。
“那也得先好好补补,不过也是,看她这能跑能跳的,真好。”奶娘欣慰的笑着,回头看了秋玉络一眼,从丫头手里接过斗篷给她披在身上,责怪道,“从前小小姐病着,您天天哭,如今小小姐好了,大夫也都说没事了,您还愁着脸干嘛?您要放宽心,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秋玉络低下头,轻声道:“我就是有点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姐你就是想太多了,身体才一直好不起来。我看小小姐聪明灵慧,比一般孩子不知道强多少倍呢。这是菩萨大发慈悲,补偿她受得这三年的罪。下月初一,我陪小姐去庙里上香,把愿还了吧。”
秋玉络一拍手,失声道:“哎呀,要去还愿的!该死,我都给忘了。”
“没事没事,这不我给记着呢,晚几天菩萨不会见怪的。阿弥驼佛,大吉大利,要多给庙里添点香油钱,这回真是亏得菩萨保佑了。”
两人都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奶娘犹豫着有点忧心的道:“现在小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倒是侯府老夫人那边……”
秋玉络听懂了奶娘没说完的话,脸一下子就煞白了。同样的担忧从女儿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徘徊在她心头,就是不敢去想。这时她撑着竹桥栏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惊惶的看着奶娘有些哀求的道:“不会,他们不会……”
奶娘难过的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宽慰才好。
当初能抱回小小姐,除了南安侯府怕名声不好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小小姐不过是一个没有治愈希望的活死人傻孩子,南安侯府留着也棘手。如今人好了,小小姐毕竟还是姓木的,那边也派了婆子丫头来照顾,她们的银钱都是侯府支付的。连小小姐的月用也月月送来,说是老夫人惦记,不如看做是暂且寄养。
一个唤“小小姐”一个唤“大小姐”,这就是区别。
他们如果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名正言顺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我去叫芙蓉吃饭。”秋玉络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一手紧紧抓着斗篷系带,一手提起裙角,急急的踏上竹桥往湖心小亭走去。
奶娘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为小小姐的将来着想,自然还是回南安侯府的好。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虽说侯府是给算的庶出,总比没有的强。侯府老夫人估计也是这么想,不会退让的。恐怕到最后,为了小小姐,小姐多半还是得放手。
只是这样小姐就太可怜了,含辛茹苦的养到今天,好不容易醒了就……真怕她受不住,唉……这什么世道,非得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母女,真是没天理。看来得去找赵爷商量一下了,希望他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湖心小亭。
一个长眉如画,年纪约莫三、四岁的童子,头上扎着两个用丝帕包着的圆发鬏,耳边散着碎发,盘腿坐在湖心小亭的飞檐上。面对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小手掐莲花状,眼观鼻鼻观心的闭目打坐。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染成一片金色,表情宁静安详,颇有点神圣的味道,真要冒充起仙童来,倒也有模有样。
湖面上是一水残荷。
或许是尚在胚胎的时候就只想着自己原来的模样,或许是别的不知名的缘故,重新投胎的她依旧长着从前姬君长生的模样。
而姬君家族相貌上的基因,从三百多年前尚没有大民帝国的时候,组成姬君这个姓氏的两个古老的家族——姬家跟君家,就已经都是被世人所公认的美貌与高贵了。
太祖帝后景皇帝的画像至今挂在汉广宫,直到姬君长生在位期间,还曾有人海外朝贡的臣子看痴了眼睛摔跤的故事发生。而据史载当年作画的大师濮阳茜曾言,那时刚开始研究的素描油画技术连景皇帝十分之一的美都没有画出来。史上关于太祖玄皇帝气度姿态上的赞誉甚至还在景皇帝之上,所以濮阳茜为太祖玄皇帝做的油画只是一个侧脸,还是垂目下视的。
虽然史书不免偏颇玄皇帝陛下,说得有些夸张,但这样基因,在只纳美男的皇家直系传承,想要达到难看的标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前的姬君长生,纵使是个虚弱苍白的病秧子,但就容貌仪态而言,做为帝王,也没有能让人挑剔的地方。
她醒来后诸多怪异的地方,被人传为仙童而不是妖异,恐怕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以姬君长生的心性,本不会这么快就让人觉察出不同来。但她实在是受惊过重,再深沉的心思都被惊得翻了个个儿,没有了敷衍的情绪。
说实话,虽然是投胎重生了,但记忆的存在就意味着灵魂的依旧,她并没有把这个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当成一回事。只做是自己换个样子继续活着了,从她刚开始有意识就什么都不想,只记得为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努力练功就可见一斑。
虽然也觉得对这家人有点抱歉,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