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放下负担,再也熬不住了。
木参辰睡得很沉,甚至小声的打着呼。她也不过才十六岁,虽聪慧,却到底是娇生惯养,几曾应对过这样的事情?她秀美的脸上透露着彷徨与哀伤,却也多了些许沉静与深沉,不过才区区数月,就像换了个人一般,这种成长让人伤感。
云铭把袖子从妹妹手里轻轻拉出来,为她盖上被子,又去东屋看了看母亲,这才轻轻带上门,落地无声的走出去。
离京不过数月,晋阳内外已然大变,朝中太子监国,各位王爷冷眼旁观,朝臣们装聋作哑,一副风雨欲来之势。朝外静斋与魔门也是相互对峙,一触即发,俨然一搏生死之态。
魔门后面显然站着的是东宫太子,按照惯例,静斋一定也有所依傍,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但肯定脱不开那几位王爷。朝内朝外,一团乱麻。那个一向圣明得说得上冷酷的皇上,不像是这么糊涂的人,他会没想到这样的局面?还是他刻意如此?
隐宗……他早怀疑,区区青楼何止那般棘手,原是如此。太子殿下是南离,她欲助他么?因为这样,所以才将自己支开?若非他不在,魔门静斋,岂能这般轻易的进得晋阳?
云铭腰悬长剑,一身洁白的站在院中,剑一样的眉,温淡的眼,清冷的脸,若青峦山的峰顶,永远不化的冰雪,永远清淡的洁白。
树上时有枯黄的残叶,在他面前无声的飘落。
他突然想到另一个人,他未曾谋面的父亲,那个桀骜不可一世,一个人写满了一页血腥史,成为整个武林噩梦的男人。若是他面对今日的局面,会如何呢?或许兴奋得迫不及待,或许根本就不屑一顾……
血无殇,他的父亲,上代的魔主,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传说是个有着不老的容颜的,妖孽一般的存在。谣言说他是上上代血宗宗主从某王府偷出来的世子,在周灭皇室子弟死绝后,他是仅存的末世皇孙。才几岁,就因为忤逆不驯,被血宗宗主逐出门墙,打得半残丢在宗门内做杂役。可他毕竟不是一个甘寂寞的男人。从区区杂役到血宗宗主,一统魔门成为魔主,再至横空出世争霸天下,他的一生,纵使在他所活跃的英雄枭雄奸雄豪雄等等风流人物、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数也数不清的年代,他也依旧闪耀着耀眼得让人心寒的光芒。至今仍然是一个禁忌。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少年血无殇这般狂笑着,带着一身血腥气,带着他的杀道,走入那个疯狂的乱世。魔门在他手里达到极盛,于他之后,落到极败。如果不是他让自己人都恐惧不安,不是静斋拼死一搏,不是明德大师强横,归根结底,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他几乎就要成功了。
他其实不爱天下,只是极尽杀戮。
他死得很寂寞,也很萧索,一位天纵奇才的药师耗尽生命研制出的奇药,深深锁住了他,锁住他一生的张狂,锁住他腥风血雨的杀道。魔门内部反叛,他身中天下第一奇药,静斋自宗师起八位大弟子倾巢而出,千里追杀于他,却还是让他脱身而去,八大弟子死伤其六。
他本是四大宗师中最年轻的一位,比无为道宗的明德大师整整年轻一半。他也是当时武道资质最好的一位,静斋不惜舍下面子,宁肯破坏规矩也要下毒来对付他,连明德大师都叹息不舍,承认最有可能得窥天道的就是他。
静斋下药之前,就将那唯一的解药毁去,天下第一奇药,整整困了他十年,直到他死去。谁也没能杀了他,他是自己杀了自己。当毒不能解,杀道不能成,天道无望的时候,他于寂寥中,结束了自己再无欲求的生命。
白月于他,不过是个女奴,春风一度,连脸都没仔细看过的区区女子,却意外的怀上了他唯一的孩子。不知白月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怕他怕到浑身发抖,恨他恨到咬牙切齿,却还是偷偷摸摸的生下了孩子,将他丢在一户农家。直到若干年后,他又被人捡回来,引到她面前,成为一对真真假假的孤儿寡母。
云铭成年后,从青峦山上艺成下来,白月关在密室里将这曲曲折折的身世讲给他听,不无几分得意。她自信做得天衣无缝,这世上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云铭原就是她亲生的孩子。她虽然恨血无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想起来就怕得颤抖,却还是将这些一五一十的说给了云铭听。他的父亲,纵使是个恶魔,也是个惊才绝艳的恶魔,非是鸡鸣狗盗之辈。
习得无为心法,道心通明,一心追求清静无为的云铭,知道这些后,也忍不住呆了几秒,最后只能无奈苦笑。他倒宁肯他是个鸡鸣狗盗之类。
血无殇的儿子,这事传出去,天下无他立足之地。
辛苦的人生,生出来就这么不消停……长生端着热茶,想起那一身洁白的男子,叹了一句。
云铭守在母亲房门外,望着落叶,平静的沉下眼睛。父母,原是不能选择的,只能承受。
一众白纱少女如入无人之境般,排成两列,悄无声息的走进这侯府内院。依旧是白纱蒙面的白灵儿,纯真魅惑的眼睛,柔若耳语的笑声,款款踏空而来,笑着清声道:“灵云,圣门无意于无为道宗为难,还请行个方便。”
云铭哂然,这世上还有杀人母,让其子行个方便的……也不答话,只是伸手解了腰间长剑。
白灵儿轻声一叹,右手轻轻一招,白纱少女们将云铭围在当中,脚下踏着玄妙的步伐,轻纱裙角飞扬,细剑若万千灵蛇,来去无踪迹。这些少女们,虽然年轻,功力也并不是太强,可自出生以来就练这一套剑法,一套剑阵,练得比走路还纯熟,近乎成了本能,踏步挥剑根本无需思考,配合得天衣无缝。三人一组,九人即为一阵,而后九九相扣,越多越强,连绵不绝。此时有二十七人,白灵儿自信就是她自己,一旦陷入阵中,短时间内也难脱身。
一身白衣的云铭长剑握在手中,若与白纱少女们共舞一般,剑芒来去,丝毫不见烟火气,看着就在眼前,可寒剑袭去,连他衣衫都沾不着。不懂的人,咋一看,还以为他也是组成剑阵的一份子,连白纱少女们杀气腾腾的剑阵,都放佛受了他的影响,飘逸无尘起来。
白灵儿在旁边看着,忍不住两眼赞叹,果然不亏是灵云,与苍潜血疲q齐名的人物。静斋在血无殇手中受创太重,至今未复元气,这代也没有能与苍潜他们三人相提并论的弟子。隐宗之主一手遮天,苍潜血疲q灵云三中之二出自圣门,可惜隐宗游离在外,历来不从圣主号令,不然就算是明德老头亲来,又有何惧?
不过,若隐宗之主从圣主令,这圣主之位还能落到师父头上?白灵儿眼睛里闪过一丝古怪。这样也好,虽然隐宗不从圣主令,但其主旨是隐世,传薪火,至少从来不会与圣门为难。灵云再强,只他一人,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白灵儿看云铭已被缠入剑阵之中,自己按照计划,飞身朝门中扑去。她是非要诛杀白月不可。
刚扬掌欲拍门,屋檐上却突然飘下数个青影,两道剑光迎面朝白灵儿袭来。
白灵儿一愣,素白轻拍剑身,人往后避去,轻盈的落在树上。看着这七个青袍道士,笑吟吟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喝道:“你无为道宗与我圣门有言在先,这是何意?真要与我圣门为难不成?”
正处身在剑阵包围中云铭突然飞身起,一剑若流星下,漫天星点,几声剑身相撞的清脆声,数名少女倒飞跌出去,手中细剑只剩了一半。剩余人等一点不受影响,极快的补上那几人的位置,剑阵继续将云铭包围起来。
云铭微一皱眉,出声道:“真要我下杀手不成?”
白灵儿冷着脸轻轻一击掌,众少女飞快的退开去,连那倒在地上的少女似乎也没有受什么伤。
“灵云,你动用宗门弟子与我圣门为难,可是明德大师同意的?”白灵儿质问道。
云铭平静的道:“宗门之外,一概归灵云所属,向来就是如此。”
白灵儿沉默了一下,突然轻笑起来,娇声道:“灵云此言,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无为道宗要强插一手?”
云铭摇头,道:“无为道宗久不涉世俗之争,无此意。”
白灵儿冷笑,问道:“白月可是我圣门弟子?”
云铭点头:“然。”
“处置白月,可属我圣门内务?”
云铭再点头:“然。”
白灵儿一指那七名青袍道士,冷声质问:“既如此,这作何解?”
云铭叹了一声,淡淡道:“人子之道。”
白灵儿脆声大笑起来:“没想到无为高徒也学会了巧言令色!”随即一板脸,“你灵云不过是家师无意捡来的一孤儿,又多年处身无为道宗,未生未养,与白月何来人子之言?”
云铭卷袖轻轻一拂长剑,不语。
白灵儿笑吟吟的看着云铭,轻声道:“你执意如此?”
云铭还是不语,人却缓缓向房门处走去,并无一点退避之意。
血疲q不在,没有人能挡云铭,今日是不可为了。白灵儿心中大怒,脸上却笑意不绝,挥手示意下属们退去,自己也一点树梢,飘身飞起来。
“白月逆徒,我圣门非杀不可。灵云,我们后会有期。”笑声寥寥,人已去得远了。
云铭轻叹了一声,他无意杀人,此事看来却是不得善了了。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拉开,木参辰披着一件长衫,散着头发,一脸苍白的看着云铭:“哥,你不是,不是……”
云铭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别乱想。”
木参辰低下头,想哭,却发现眼睛干涩得掉不出眼泪来。这些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个人都不真实起来,她渐渐觉得茫然。偶尔甚至会想起那个凤眼犀利的女子,想起去世的祖母,她生前对母亲与她是那样的厌恶,视她们如闯入家门的窃贼,甚至从不与她们同桌用餐……原来这都是真的么?她们真的占了鹊巢的鸠么?
长生撑着头走神,赵曦掂着白玉棋子轻轻敲了敲桌面,问道:“想什么?”
“明德老头真的不知云铭是血无殇之子?”长生随口道,眼睛盯着棋面陷入了长考。
赵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淡道:“知与不知,又有何妨。”
长生想了足有小半盏茶的工夫,才下了一枚子,又抱着温热的水杯在手中转。赵曦看了她一眼,起身取了一件薄绒的披肩来给她搭在肩上。北方的初冬,临水而居,已经有些寒意。
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赵曦,想起正焦头烂额的云铭,长生突然笑起来,道:“好玩么?”这位太子殿下真正是个妙人,处身风暴的中心,却最是安然,步步若有深意,其实没有一点落在实处。
赵曦挑眉看了她一眼:“玩?”随手落了枚白子下去。
长生冷哼了一声。
赵曦不置可否,再次轻敲桌面,示意她落子。长生眼睛转到棋面上,一下子就想不起别的来了,又一次陷入漫长的长考中。赵曦看着她微拧的眉,微笑起来。别人都觉得跟长生下棋是种折磨,只有赵曦不以为然,哪怕是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局面,他也可以悠然的等着她长考上大半个时辰。
夜冷烛干
按下最后一枚白子,也不用数目,赵曦直接递过去一管长笛,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自己放松了脊背靠在扶手椅上,架起脚,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长生无语地接过,低头盯着看了半响,竖着拿在手里顿了顿,神情说不出的古怪。细细长长的竹笛直长静雅,色泽枯素,带着一股子清气,似乎凑唇上去,立时就能用九天之音破宵而起。光看这卖相,不用试就知道,定是管好乐之人求之不得的好笛。她下棋赌输是常有之事,可前世今生加起来,从来也没有人要求过要听她一首笛曲。
“真的只要听我吹笛?”握着笛子敲了敲手掌,长生确认道。
赵曦单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琴箫什么的,也可以。”
长生默然,倒没有睁眼狡辩说没有器物。赵曦其人,太子那会儿出行就浩浩荡荡地没有低调过加上监国两字后,就更是只有嫌人多没有少人的份。虽然连乐器都带着很是诡异,但这么一个人,怎么想都不过分,慢说琴箫了,你就是要编钟大鼓,他也立时能在院子里给你摆上一套出来。
竹笛捏在手里,手指摸索着搭配好,大无谓地凑到嘴边。
无声。。。。。。
赵曦撇过头去,茶盏挡着嘴,眼睫一阵颤动。
长生脸黑可一下。好吧,她承认,她其实根本就不会吹笛。事实上,所谓君子六艺,乐之道,她一样都不会。棋劳神,琴伤心,她从前天天喝药养身还来不及,哪有空折腾这些风雅的玩意儿。到了这边后,她也忙着养家糊口打家劫舍熟悉生存环境,就根没有形式浪费在这方面上了。安鞅倒是学得不错,不过那都市先生的功劳,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丝竹管弦什么的,她充其量也就擅长个赏析。非要她表现一下。。。。。。打军鼓算么?
没搭理忍俊不禁的赵曦,长生站起身走到窗前,单腿一架侧身坐在窗台上,再接再厉地继续摸索着。原本就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东西,没一会儿就给她找着了门道,很快就吹出了声音来。
如锋锐的指甲划桌面,碎瓷片在铁板上撕刮,赵曦眉颤了好一会儿才忍受下来。是有声音,不过也就只有声音而已,所谓调,那是绝对没有的。而且长生气息绵长,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尖锐单薄的笛音只高不低,简直撕云裂日,赶得上音杀。院外的东宫侍从不愧训练有素,犹自面不改色,青瓷等人却都青白着脸,纷纷用丝巾塞住耳朵,瞬间跑得没影。
井痛苦低抱着头诅咒:“监国也这么空闲吗?水灾旱灾蝗灾造反的都赶紧吧。。。。。。”
尽管难听,但若掩住耳朵只用眼睛,她持笛的姿态却是一副画。一幅水墨画,窗外的落叶,是江南水乡梅雨时节的绵绵细雨,微掩的那双眸,不再冷淡威仪,黑与白构成了静默的她,仿佛错觉般的高雅与轻柔。
赵曦撑着头,平静地听着,如同是一生种最美最动听的天籁。
明日,这位监国太子,将在太后的主持下,迎娶四位出身名门的侧妃。
就在刚才,谈到血无殇,长生突然道她其实从来未中过毒。太子殿下淡淡一笑,回道,他根本也就不曾下过毒。
她跟他,是这样的两个人。
长生应许赵曦一个必输的赌约,赵曦说,要听她一曲清笛。
他与她,是这样的两个人。
大红的被褥,大红的锦缎,大红的椅垫,描绘着龙凤的大红烛,柳芳馨盖着大红盖头,安静地坐在这一片鲜艳的红色种。她的嫁衣恨精致美丽,从裙摆的褶到领上的刺绣花边,都完美得找不到半点瑕疵,除了那仿佛被水调和过冲淡了的水红颜色。
今日是她嫁人的日子,她终于以女主人的身份被大轿抬进了这座宫殿。她心如鹿撞地等待着那人来挑起她的盖头,这样羞涩的期待,甚至让她一时忘却了穿起这一身不够完美的水红色嫁衣的委屈。因为只是侧妃,是妾,所以哪怕是太子,也可以差不多就行地在太后的主持下如期成婚。连那远不如她的木参层表妹,指婚给了燕王,只因为是正室王妃,所以就得拖延婚期直到御驾回京。
他是值得她受委屈的。柳芳馨摊开袖中紧握的手,端正优雅地放在膝上。
今夜的新娘不止她一个,一共四个,四位同样出身高贵,同样貌美,同样知书达理,同样水红嫁衣的名门贵女。可新郎只有一位。
她的战争,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