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的少年行卷请指教,这让他不怎么甘心。虽然好友将他说得才华横溢花团锦簇,但他都只是半信半疑。毕竟十四岁,还勉强不过是一童子,再有才华,又能出众到哪里去?天下只听圣上说其是神童,却没见他有何好诗佳句流传出来。倒是听过他的好曲,听闻当今圣上也是个好乐之人,说不定只是凑巧博了上者所好罢了。
——读书人,多是心高气傲的。
正准备重新上马车离开,钱祟突然兴奋起来,拉住好友道:“伯定先别忙着走,你看,安大人正好回来了。”
一辆双人的轻便型马车轻巧的驶来停在府门前,虽然称不上很华丽,但细节处的精致足以让内行人惊叹。且不说拉车的两匹马如何神骏,光车头不显山不露水的两盏琉璃灯就价值不菲了,车辕上极不显眼的‘TP’形标志,表示它出自发明四轮转轴马车最早的产家——‘有间车行’。
这种马车是近几年才兴起的 ,的确可说是一大创举,一经推出就受到了人们的极大追捧。
‘有间车行’的老板不知道是谁,竟然没有乘机大敛钱财,反倒将技术无偿的交给了工部,也不追究各方车行偷师仿制。自己每年只有少少的十几辆产出,而且价钱相对其他车行的同类产品昂贵得就像它车行的名字一样,简直就没有要卖的诚意。还从来没有现货,只接受定制。
偏偏就这样反而更让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以拥有正宗‘有间车行’出品的私人马车为荣,连宫中贵人都不愿用工部御制的宁肯到这来下订单,可见“有间车行”的物美价贵的高端路线走得是如何的成功。
可这位小状元爷不光自己现用着这贵死人的马车,仔细打量,就是被他淘汰了让给客人们出行的马车都是“有间车行”的正品货,足见其能量之大。
因为被好友夸赞了一路,朱成也没急着走,好奇的朝这位朝中新贵看去。
可能是刚从宫中回来,身上还穿着七品的绿色官服,外面却披着件火红的狐皮大氅,腰间系着银鱼袋。
或许北方男儿普遍比南方男人要高些,或许是那本身的气质所致,以朱成的眼光看来,并不觉得是个年方十四的童子,已经是堂皇少年人的翩翩风采。相貌自然是好的,但更奇特的是那眉目间自有一种跟这袭红氅绿衣银鱼袋相匹配的气质。在他身上没有孩童的浮躁之气,反而是温和平静的,比起书生之气来又多了一份明丽,当可称得上是兰芳之华。因尚年幼,这种气质尚糅合着童子人见人爱的灵气,让人望之忘俗。
莫怪当今圣上敢在他还是孩童之时就断言其有相辅之质,而费心思去培养,就是朱成一向傲气,此时也不得不暗赞一声,果是个人物!
安小状元下车时也看见这边两人了,并没有直接进府,而是转身往这边走来,钱祟拉着好友迎上前去。
安鞅打量了一下朱成,然后笑道:“斋芳兄,这就是你常说的那位有八斗荆楚之才,七成清江之质的同乡好友?”
朱成想不到好友会如此推崇自己,微有些愧然,对翰林大人作揖行礼。
钱祟嘿嘿一笑,道:“可不,这就是我那好友朱成朱伯定了,兰楚你看看我可有夸张,这人才比你也差不到哪去吧?伯定,这是翰林学士安大人。”
安鞅笑而不语。
朱成又行了一礼,彬彬有礼道:“学生见过安大人。”不管心里怎么不甘愿,现在在这位小安大人面前他还是只有称后辈学生的份。
“伯定兄不用拘束,我字兰楚,和斋芳兄一般,叫我兰楚就行。”
“学生不敢。”
又仔细看了朱成一眼,安鞅摇摇头,哈哈笑道:“斋芳兄,你这位同乡可不及你豁达。”
钱祟看来跟这位安大人是混得极熟了,并不拘礼,嘻笑道:“我这位好友是出了名的老实守礼,比不得我泼皮无赖,浪荡子一个。”
安鞅冷哼了一声:“本公子听出来了,你这是在说本公子是浪荡子!”
“不敢不敢。”钱祟口中这么说,神情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边跟钱祟说笑,边注意到朱成人虽然始终保持彬彬有礼的风度,衣衫却单薄不经风,面色已经有些发红。安鞅微微一笑,转身道:“先进府吧。斋芳你带伯定兄去稍洗尘色,过会来书房见我。”
没等朱成推辞,钱祟一把拉着他跟在安鞅后面进了大门。
一路跟着钱祟到他居住的客舍,钱祟的书童在门口就已经迎了上来,边接行李边鞠躬微笑道:“朱少爷,您到了?”
“嗯。”朱成跟他点点头,责备朱成道:“斋芳,你怎能这么跟安大人说话,大没规矩了。”
钱祟一摆手,大大咧咧的道:“你不懂,过几日你就明白了,安大人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年龄也还小,不喜欢人称呼他官职,而且我们以诗文会友,呼叫字号也是应该的。快,先别急着忙乎,赶紧拿名帖出来。”
“干什么?”朱成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钱祟边指挥书童铺纸磨墨,边道:“挑一首你得意的写下来,我们去书房见安大人,虽说安大人对你印象不错,但行卷的规矩还是要的。”
朱成犹豫着,虽然刚见到这位安大人的气度他已经没了那份轻视之心,但托着好友面子进府留住他却不那么情愿。照钱祟所说,这府中尚有其他几位举子,都是行卷中才华横溢才被安大人请至府中的,他没经过正经的行卷规矩,不愿意被人说是借的好友情分,招人非议。
钱祟看他磨蹭,转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失笑道:“你当安大人年纪小就是好说话的人,小猫小狗都随意收留?我可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说让你挑一首最得意的么?每日来安大人门下投卷的举子不下数十,可至今能在府中留住的包括我在内也不过才四人,万一大人看不上眼,这免费的状元府你可休想蹭上。”
听好友这么一说,朱成傲气上来,稍加思量,录了一首自己至今最为喜爱的小诗,吹干了墨,卷起跟名帖拿在一起随着下人往安府书房走去。
爱喝花酒的翰林学士(下)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安鞅坐在书桌后面拿着这首诗低声颂了好几遍,方拍桌惊叹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好一首《望岳》,此诗一出,人皆望泰山而词穷,笔力枯绝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句可堪称千古写泰山之绝句也,伯定心胸气魄,于斯可观!”
“太好了!”钱祟兴奋的一拍朱成的肩。他知道有安鞅这一言赞叹千古称绝,足够好友在京城中名声鹊起,最起码那诗才之名是跑不掉了。这对他后面的科考是很有好处的,就算金榜无名,前途也不会黯淡。
他与朱成虽然在荆楚也颇有才名,但人到京城才知道,天下奇人应有尽有,藏龙卧虎,小小的荆楚才子丢在京城里找都找不着,唯有在京城中搏下一片名声来,才可号称是名闻天下。
安鞅跟朱成都知道他的习性,并不以为意,反而见他为好友如此欣喜,一片赤诚之心,皆面露微笑。
朱成有些激动,自己的诗写得如何自己心里是有数的,但也没有想到这年纪小小的翰林大人竟然会给了他这么高的评价,不由油然升起一种伯牙遇子期的感觉来。
钱祟激动之下又重重拍了朱成一记,不满道:“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这首《望岳》我都没有见过,现在才拿出来,太过分了!”
朱成抱歉的解释道:“这是在家中新写的,那年齐鲁之游没得什么好句,数月前某日深夜,突然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当日泰山之景历历在前,这才有了此诗。”
齐鲁之游两人是结伴去的,当然知道好友没有说假话,所以钱祟只是啧啧惊叹,口中虽然抱怨,脸色却并无不豫。
安鞅好奇道:“伯定兄嗜好出游?”
朱成微微颔首,一笑道:“小小癖好,山川大地,钟灵神秀,实言之不尽,美不胜收也。”
安鞅点头,叹道:“是啊,可惜我至今从未出过京城,及不得伯丁兄踏遍山河,这目光着实是短浅了。”语毕,神色颇有点古怪。
以为他是失落。毕竟年纪尚小,还是好玩的时候,虽然平日里一副沉稳的模样,偶尔还是露出一丝童心来。钱祟朱成急忙宽慰道:“大人前程远大,登山游水之事日后有得是机会,不急一时。”
安鞅微微一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读书人未得功名以前,条件允许的话大多都喜欢仿古人游学一番,不过安鞅现在对朱成的家境颇有些了解,像他这样还能坚持游历山河,此人气魄并不如第一眼所见一般,单纯是个彬彬守礼的迂腐书生。
想到这里,他不免又多打量了朱成一下。
稍加梳洗去了风尘之色,换了件干净的儒衫,虽然只是普通的细绫料子,束发也只是简单的粗布带子,但丝毫不能遮盖住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举止间深合礼数,不亢不卑,神清目朗,清高中见儒雅,虽说是再不以荆楚朱氏为列,但其人其才由内到外体现都是地道的千年儒门世家,名门子弟底蕴醇厚,温文尔雅的风范,让人不免心生赞叹。
现在正是盛世初显,骚人墨客该有何等风姿,简直可以以他为标本。
曾以为他风貌虽佳,人却迂腐,但由此一首《望岳》可见其人心中自有沟壑,别具一般气魄。不难想到,此人但若得一良风稍助,便能扶摇直上青云。
思及此,安鞅眼睛转了一下,笑道:“伯定兄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找落脚之处吧?如果不嫌我府中简陋,就在此住下如何?”
钱祟开心得直扯着好友的衣袖,催促他赶紧答应下来,朱成犹豫了一下,正欲开口,安鞅人已经站了起来,诚恳道:“虽然饭食不敢说精致,但比客栈要安静些许,尚有斋芳兄子显兄他们几位作伴,一同准备大考,也算是惬意,伯定切勿推辞才是。”
见主人家如此盛情,自己又确实需要,而且跟好友在一起更再好不过了,朱成也就不再推脱,站起身来作揖谢道:“如此甚好,多谢大人了。”
见他如此干脆,安鞅又多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起来,扬声叫管家进来给他安排住舍。
安府管家进来听此一说,面色为难起来,踌躇道:“大人,府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客舍了……”
安鞅愣了一下,他却是当真不清楚,想想也是,一个七品小官的府第能有多大?何况他从来没在这上面费过心思。
见主人为难,朱成忙想出声解围,钱祟已经跳了起来,忙不迭的道:“伯定可以跟我住,我那小院就住我一人正嫌空旷,跟我住一块。”
安鞅摇头不赞成道:“本是独居的小院,怎能挤上数月?这样吧,伯定你看我这书房如何,你将就一下住这可好?”
朱成吓了一跳,怎么能因为自己让主人家把日日要用的书房腾出来?!忙摆手拒绝道:“不,不行,这怎么成!我还是另想法子自找住处为佳。”
“已近年关,此时京中哪有合适的住处?不用多说,就这么决定了!”不顾朱成万般推诿,安鞅拍板决定道。
住处的事安排下来,安鞅眼睛转了一下,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道:“为伯定兄洗尘,今夜就去‘醉月楼’定一席吧,斋芳兄顺道告之一下子显兄他们几个,晚上同去。”
“好。”钱祟满口应道,脸上露出同样的笑容,“我正好带伯定过去给他们介绍。”
“如此甚好。”
被好友拉着告辞出来,朱成犹抱怨道:“斋芳,你怎么能答应了呢,怎么可以让大人为我把书房腾出来,这太不合适了,等等,我一定要去拒绝,情愿跟你挤挤。”
钱祟拉住他,不以为然道:“大人既然这样决定了就算了吧,客随主便嘛,反正兰楚他也不在府上住,一般也用不上。”
“大人不住在府上?”朱成奇道。
“嗯,兰楚是京城人士,尚留住在家中,难得过来一趟。”
“哦……”朱成想想,而后释然。别看安大人已经是个翰林学士,出入宫廷,穿官服挂鱼袋,一本正经的。但算起年纪来,毕竟不过才十四岁,住在父母身边也是应该的。不过就此看来,这位安大人出身必定不是寻常人家,非富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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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马车在“醉月楼”前停下,朱成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嗅着空中弥漫的脂粉气,有些结巴道:“斋芳,这,这‘醉月楼’是青楼?”
先他一步下来的山东士子何函何子显摇着扇子道:“然也,‘醉月楼’正是太康坊最负盛名的红粉名楼之一,内有解语之花,皆天下难得的佳人,不可不看也。”
最后下来的安鞅眨着眼睛怪笑道:“怎么,伯定兄莫非……从未上过青楼?”
看着朱成面红耳赤的模样,安鞅收住了笑,奇道:“难道是真的?”
朱成越加窘迫,众人对视几眼,哈哈大笑起来。
何函拍着朱成的肩,不住的乐道:“哎呀呀……还是个童儿呀……这可不行,今天一定得给你挑个好的!”
大夏帝传到第三世,帝治开明,民间富裕,已经呈现出盛世的景象。当今天子雅量宽宏,其本身也颇具名士之风,喜管弦丝乐,由上及下,民间好乐之风也大盛。秦楼楚馆在京城极其昌盛,名妓名士名花相得益彰。到建明年间,太康坊中据不完全统计,青楼妓户已经有三百多家。
自古以来才子就跟佳人分不开,本朝文风开放,士人皆以风流自视,狎妓更是寻常雅事,文人诗会,出游,宴乐,聚会统统都离不开这些名妓的影子。
所谓真名士自风流,才子爱花,佳人慕才华,风流韵事人人津津乐道,扭扭捏捏的放不开反倒让人笑话小家子气。朱成也是世家出身,并不是不知道这点,只是没有想到,这年方十四岁的翰林学士大人,第一次为自己接风洗尘就会来这香艳之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罢了。
众人说笑间,“醉月楼”的妈妈已经得了门口的通报,迎了出来。
头簪精工细致的绢花,腰系洒金的大罗裙,肤白如粉,媚眼迷离,一步三折,腰如水蛇,人未到,香气已经袭来,可见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一代艳妓,如今也依旧可说是风韵犹在。
这半老徐娘走近前来一把扯了安翰林的袖子,高声嗔道:“哎哟……该让姑娘们都出来瞧瞧这谁呀……我的状元公子,这都多日子不登我‘醉月楼’的门了?可怜姑娘们眼都望穿了,真正是个小没良心的……!”
鲜红的蔻丹长指,粉白的手,印在少年金线锦绣的黑色华服上,当真治艳得紧,仿佛一下子从严寒的冬日跳到了百花盛放的春季了。
披着火红狐皮大氅的少年从黑色的大袖中伸出一只手指细长的手来,手中轻捏着一把小小的檀香木扇,轻轻一挑妈妈的下巴,笑道:“媚娘你今儿这眼力可就差了,今儿的主客可不是我,不必这么卖力奉承。”
胡妈妈横了安鞅一眼,继而笑折了腰:“听听,这说的什么话……状元公子呀,您这嘴皮子姑娘们喜欢,媚娘老了可经不起您这调侃。”说着描得影沉沉的大眼已经朝旁边扫来,钱公子何公子的招呼了一圈,看见朱成时,眼睛夸张的一亮,裙角一摆,人已经攀住了朱成一只手,口中啧啧道:“这是谁家公子?好俊的模样!”
朱成没来得及躲开,只感觉到一具温热丰满的人体贴在自己身上直发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脸不自禁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