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瑚没好气道,“知道啊,宣平侯府么。那么大的牌匾,我又不是看不见。”
“那你又知不知道,”将手指弯回指向自己,继续小心翼翼,“我姓什么?”
“知道啊,你姓张。”如意那个小子在车中叫过。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和我阿母这是刚刚回家?”张嫣小心翼翼的问道。
陈瑚恼羞成怒,“你又没有说过,我怎么——”
她忽然哑口。
宣平侯张敖,是何许人也?
他是赵王张耳之子,于汉三年尚鲁元长公主,之后不久继任赵王,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异性诸侯王。却与去年因涉嫌“谋逆”被罢了王位,黜为宣平侯。
那么,他的女儿,是什么人?她喊作舅舅的,又是什么人?
“你,你……他,他……”陈瑚期期艾艾,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错。”
鲁元面色已经回暖,在一边瞧着有趣,含笑接过话来,“阿嫣喊做舅舅的,就是本公主的同胞弟弟,大汉太子刘盈。”
一针见血的答案。
一时间,陈瑚羞愧的几乎背了气去。
瞧瞧,她究竟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个儿心上人的姓名,身份,人家实现了他的承诺,明媒正娶的来迎娶她,她却懵然不知,错为喜讯而伤心欲绝,居然还找上人家的外甥女儿来诉苦,在大街上哭的没有分寸形象。
最要紧的是,她居然丢脸丢到了太子长姐,鲁元长公主面前。
陈瑚脸乍红乍白,一言不发,转身走回自家车前,板着脸吩咐回府,御人驾车转头,沿着章台街向回行去。
轩车背影扬起微微尘土,“看起来,”张嫣收回目光,讪讪道,“舅舅大概是忘了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嗯。”鲁元努力的摆出贤淑的风范,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弯了腰。“盈弟,盈弟,”她抬起头来,面颊尚带着微红,生动活跃,“盈弟向来少年老成,这次居然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总算瞧着还有点少年人该有的模样。改明儿说给你阿婆听,让她也乐和乐和。”
张嫣看得有些发怔,噘唇道,“阿母还说舅舅呢,你自己不还是一力端庄贤淑。其实你若是多笑笑,要好看的多,爹爹看见也会喜欢的。”
“哎呀。”鲁元一时间闹个大红脸,嗔道,“小孩子,胡说什么呢。”却色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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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五十:迎亲
皇家纳彩之后,太子刘盈曾登门造访未婚妻。陈瑚闭门不纳。
虽然有这段小插曲,婚事还是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下去。
纳吉,纳征,请期……,太子妇恨恨的想,谁让你瞒我若斯,便是再来,也是不肯相见的,然而少年既再也未登过门,直到成昏当日,陈瑚怅然若失。
然后是夏历五月二十,太子亲迎新妇。
按周礼,婚事不举乐,不庆贺,天色将暮,盛大北军执戟相送,太子的亲迎墨车走过章台街的时候,张嫣在宣平侯府中点燃了今夜的第一盏灯。
“娘子,娘子,”荼蘼从府外兴奋的奔过来道,“刚才瞧见墨车从长乐宫西阙出来了,啊,太子殿下也要娶妇了,真是感觉着一瞬间地老天荒。”
时光如白驹过隙,抓不住它的尾巴。
“嗯。”张嫣笑着应了一声,倾倒灯油,于是灯光大作,一瞬间将闺房照的亮如白昼。
“娘子,”荼蘼怯怯问道,“你,不高兴么?”
“不知道啊。只是,”张嫣抬头道,放下手中灯盏,忽然有些不知道将手放在什么地方,最后慢慢的落在了心口上,“这儿感觉有点空。”
∷舅与陈瑚一路走来,她一直在边上看着,推动着,襄助着,为他们而开心,到他们终于修成正果,结缡夫妇的今日,她听着他们婚礼的马蹄声,忽然却有点茫然若失。
酉半时,北军护送之下,太子迎亲墨车到达曲逆侯府门前。
宣平侯府中,杜若熏香散发着清甜的香,张嫣睡在床上,瞧着绯色帐顶上细细绣着的芍药花纹,想起前世她在楼上,看到罗蜜上了莞尔的车,而如今她的心情就如当时一样,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抛弃。
曲逆侯府中,陈平教诲着将出嫁的女儿,“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然后母亲张氏上前,为陈瑚束好衣带,结上帨巾,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陈瑚红了眼圈,双手拢袖加额,拜了下去,然后起身,再次加额,垂手放下,郑重应道,“敬诺。”
这一拜,是拜别父母。
从此后,为人妻子。
宣平侯府中,张嫣逗着掌中的小猴子,笑着想,阿嫣,你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要陪着另一个谁过一生。就如她曾经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莞尔,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的离开?
没有谁要为另一个谁的一生买单,我们只好自己走完这一生。
我们要学会自己走完这一生。
生命恒有繁华落尽,刹那芳华。
曲逆侯府中,玄衣纁裳的少年朝少女露齿一笑,意甚抚慰,少女心中妥帖,忍不住一笑回之,蓦然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生生的板回脸,瞪了他一眼。
刘盈牵着陈瑚的手,一路执手送她上车,然后登上另一辆车,驱车前行。
宣平侯府中,张嫣蒙着头想,这时候,舅舅的迎亲墨车应该回到长乐宫西阙了吧。
——别人说,我一直是个占有欲很浓的孩子,喜欢上的,就不肯分给别人。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很没有安全感。连我自己都以为,前世父母的空难,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那时候我还太小。可是很久以后我才发觉,我已经记不住他们的模样,却死死的记住了知道消息的那一刹的无助感觉。仿佛天上地下,找不到一个庇护。于是将人生无常四个字,深深的印在脑海中去。
所以我所在意的,我就想要紧紧抓住。仿如莞尔,仿如阿母,仿如你,舅舅。可是我抓不住。谁都抓不住。
没有一刻,我这么清醒的认识。
∷舅,你说,若有人真的爱我,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出现而少爱我一分。舅舅,你说,我要先学会去爱别人,然后才能收获别人对我的爱。我一直努力的实践着,去爱父母,爱弟弟,无论是同母还是异母,于是真的发现,胸襟敞开了之后,果然能见更宽广的天地。
待得我再将胸襟放宽一点,也就能爱这个舅母了吧。
“阿嫣还在闹别扭么?”荼蘼掌着灯走进来道。
“好了。”张嫣坐起来,瞧着她,忽然出声恳求,“荼蘼,你再为我唱一次歌吧?”
“唱歌?”荼蘼有些讶异。
“嗯。”张嫣微微颔首,“就是那天夜里,你唱给我听的歌。”
“诺。”荼蘼放灯在榻下,坐到张嫣身边,慢慢的唱起歌来,目光幽远哀伤: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十八盏宫灯照耀在宽广大殿之中,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回转,寓意共苦同甘,同牢共食之后,宫人们弯腰退出殿,偌大东宫寝殿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瑚儿。”刘盈握住少女的手,心中一片欢喜。
“哼。”陈瑚蓦的摔开,扬眉怒道,“别叫我。你我相遇数次,却偏偏瞒着我你姓名身份,你根本没有半分真意,又何必叫的这么亲热?”
“冤枉啊。”刘盈举手,哭笑不得,“若我真的没有真意,瑚儿你又如何能坐在这儿。”
“那我还该谢谢你了?”陈瑚冷笑,“那你不肯对我实言,倒说说又是为何?”
她发怒的时候别是明艳,刘盈贪看她的容颜,一时只觉似水流年,如花美眷,都掬在手,便这样过一生,也心满意足。“我外出大多是报母姓的,不是故意瞒你。至于后来,每次见你开怀的来不及了,哪里还记得这等琐事。”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荼蘼的歌声柔美,荡漾在宣平侯府的月色中,歌声落下,荼蘼轻声唤着,“娘子。”
无人答她。
张嫣已经入睡了。
夜色飘摇,
甜言蜜语每个女子都爱听,陈瑚的心意便回转,如沾了蜜般甜,脸上也见笑意。
她倚在少年怀中,静静听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抬头,好奇问刘盈,“长安城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太子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刘盈想了一会儿,出神道,“我也说不清楚。”
爱情是很贵重的东西,两个从前毫无牵系的人,重新缔结成一种比亲情还要浓厚的感情联系,从此后,为他悲,为她喜。
爱情又是很简单的东西,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条件,也许,只是在少年转角时的某个瞬间,在那个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抬头一看,就看见那个对的人。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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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我第一个过20万字大关。泪奔。
自暴自弃ing。
这章有点短,而且还有点意识流。囧。不过只有断在这里最合适。
so,决定再放送一章。晚上12点左右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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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五十一:太上(11700加更)
汉十年,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渐染沉疴,高帝忧心老父,将他就近移往栎阳宫。
太上皇刘昂,生于丰县乡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并不比别人特别半分,到了年老,却名为天下所知,因为,他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夏六月,高帝刘邦携皇子来到栎阳汉宫,伺奉老父于病榻之下。汉宫太医,无数奇珍妙药如流水般的送过来,一时间,栎阳汉宫竟有如大汉门庭般的热闹。
只是,再好的医药,能挽救疾病,却不能挽救衰老。
那一日,刘盈打帘子进来瞧祖父,侍候在祖父榻前的侍女小声禀道,“太上皇还在安睡。”
“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惶恐的忧虑。
“嗯。”刘盈轻轻应声,表示知道了。他站在祖父榻前,瞧着祖父苍老的容颜,华美的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皱纹纵横而松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刘昂慢慢醒过来,瞧见了榻前长跪的身影,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声,“盈伢子啊。”
“孙儿在。”他赶忙应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动的浑浊褪去,刘昂视线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请来。”
刘邦进房,搓手笑道,“父亲今日的气色不错,想来当是大好了。”
刘昂撑着坐起,笑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一时无言。
“阿季啊,”刘昂叫着儿子的小名,觑着他,“小时看你又皮又野,最是不着家的,累的我和你母为你牵挂担忧,她却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刘家,居然还能出一个皇帝。”
刘邦也笑起来,“父母大恩,孩儿一日不敢或望。”
刘昂的目光逡巡过华丽寝殿,最后落在殿外拢袖候着的少年一袭白衣之上,“阿父只是个俗人,大汉有多少人口,匈奴还在不在打仗,这些国事,阿父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刘家的家事,阿父想我还是能插几句嘴的。”
刘邦笑了笑,缩回了手,“父亲请言。”
“你登基之后,遍封刘氏宗族,你大哥是你嫡亲兄长,虽然早死,到底还留着血脉,你嫂嫂巴巴指望着你,你又如何能不给他个交待?”
“父亲说的是,”刘邦拢袖笑道,“我是看阿信还小。父亲既然发了话,明个儿我就为他封侯。”
为什么只是侯而不是王?刘昂想要问儿子,然而想想三子与寡嫂昔年的不和,叹了口气,闭了嘴巴。“还有,当年我在楚营之时,你媳妇虽同为阶下囚,伺候于我却很是尽心。若没有她,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葬在楚营里啦。就冲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能亏待了她们母子。”
“父亲,”刘邦不耐烦的换了个姿势,亲切道,“这次来,你可见了如意?如意已经十岁啦,聪明可爱的紧。”
刘昂心中不悦,怫道,“你心中只有那个十岁小儿,可还记得发妻嫡子?盈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好,又孝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偏偏向着那个性子还没有定下来的黄口小儿。”
“父亲,盈儿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孙子,”刘邦犀利指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儿亲近,有失偏颇罢了。”
刘昂气的发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么?”他语重心长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儿子。”
“盈儿性子慈弱,为一乡吏或是农夫自然无碍,但若为帝王,恐压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么关系?”刘昂不以为意道,“在战场上练个几回,不就好了。”
刘邦端眉不语。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到底又比孙子要亲,刘昂反过来又心软,想起前日子里见的那个粉扑扑俊俏的孩子,笑眯眯的喊着自己爷爷的如意,心灰的叹口气。
罢,罢,罢。
阿季说的也对,一般的是自己的孙子,到底谁做太子,对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你吧。”他闭目道,忽然板颜,“阿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声音极为严肃。
刘邦忙笑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敢不从命。”
他再看了看殿外的少年侧影,移开了目光,“盈儿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无论如何,你这个做父皇的,一定要保全他。”
不要让他受无端伤害。
“那是。”刘邦扬眉,“瞧父亲你说的哪里话,说到底,他还是朕的儿子,朕还忍心对他如何不成?”
秋七月九日,太上皇昂崩于栎阳宫,寿七十。
高帝年已不轻,遭此丧父之痛,每日里披麻戴孝,哭灵甚哀,众人劝而不止,眉目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只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边之时,才能开解一二。
十二日,赦栎阳死囚,于灵前改郦邑为新丰,并葬太上皇于新丰。太上后半生数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于新丰城,也是变相的圆了一个愿。
封长兄伯之独子刘信为羹颉侯。刘伯早逝,则刘信为承重孙,代父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妇陈瑚换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种生土的气息,让习惯了绫罗的她很不习惯。可是看着跪在太上灵前身着齐缞麻衣的少年,便觉得再大的苦处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灵前,面色疲敝,神情苍白,哪怕紧抿着唇不曾说出一句话,骨子里,他对祖父的敬爱并不比父亲的要少半分。
“太子。”陈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刘盈面前,劝道,“你吃些东西吧。”
刘盈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声音寡淡无生气。
陈瑚忽然红了眼睛,“再这么下去,你也要撑不住的。”
刘盈叹了口气,取了一个汤饼,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机械的咽下去。笑道,“这就好了。”
“舅舅心里很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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