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静了一静,皇后就急急起身,迤逦曳地的长裙扫过乌亮如镜的金砖地面,飞快往寝殿而去。她吩咐了下去,让人备了热水,又让人取了熏过香的里衣来。
细鸟需用香诱,这点她倒不怕淑太妃骗她。
不多时。景泰宫里就喧闹了起来。一群宫人来来回回忙着,服侍着皇后宽衣入了浴桶,将她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喷香。
这场面看上去,倒不那么像是在沐浴了。反倒像是,一行人在打磨什么精美而罕见的器物。
瓷器、琉璃、合香……
面貌寡淡的皇后在一波紧跟着一波的精雕细琢下。竟也变得容光焕发。灯光下,镜中的女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眉眼间隐含着的风情却大不想同了。
皇后伸手,细细抚过自己的脸,心头五味杂成。不知该如何描述。
她望着镜中的倒影,微微一笑,再次打发了人出去探听肃方帝的动向。
这一回,宫人回来得更快了,说是肃方帝已批完了折子,要往景泰宫来了。
皇后闻言大喜,悄悄让人取了细鸟来,而后将人尽数都驱赶下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寝殿里。
矮几上的茶是温的,她也不唤人进来,只自己亲自动手沏了一盏。那只从淑太妃手里得来的锦囊被她缓缓打开,将药取了出来。锦囊重新藏好,皇后屏息打开了包着役的桑皮纸。
里头的粉末磨得细细的,轻轻一嗅,没有任何气味。
皇后莲步姗姗,迟疑不决地盯着那包已经打开了的役,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忽然,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娘娘,皇上过宁泰门了!”
宁泰门是景泰宫的第二道宫门。
皇后大惊,脸色发青。
她望着那盏茶并那包役,猛地大步冲到了矮几前,将役倾到茶盏中,咬咬牙便一口灌了下去。
……
与此同时,出云殿里的淑太妃正使人端了煎好的安胎药上来,喝了好早些入睡。
她极看重自己腹中的孩子,可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了那样旁门左道的法子才得来了这块腹中骨肉,她的胎相并不大好。御医说,若熬过了这头三个月,后头想必也就无碍了。
淑太妃私下里自己算了算日子,算着自己何时该“死”,算着“容九小姐”何时才能入宫,这孩子又得在几月瓜熟蒂落才不至于叫人过于置喙。
所以这胎,必须得保好了。
肃方帝一连多日不曾来探过她,也未曾知会她这事已经交由皇贵妃处置,因而淑太妃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皇后突然闹了那么一出,她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不怀疑,连夜便做好了准备。果然,好端端的屋子塌了,皇后踏着夜色就想要来寻她的晦气。可那蠢东西,哪里是她的对手!
皇后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掉以轻心,却不知真正手握大局的人,其实是她。
“这夜要喝上几日?”淑太妃心中得意,连带着看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也顺眼了许多。她接过药碗,捏着调羹舀起一勺吹凉了方才送入口中。药汁极苦,她喝得了几勺。有些作呕,连忙先搁在了一旁,出声问道。
候在一旁的宫女垂眸道:“还有三日的分量。”
淑太妃闻言没有一蹙,重新将碗端了起来。置于唇边。
是药三分毒,若是可以,她实在是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吃药。可偏生她胎相不好,若是这会不好好吃药保胎,往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将以了。
半透明的淡黄色琉璃碗一倾,碗中的药汁就沿着她的喉咙流进了胃中。
真苦!
淑太妃掩了嘴,将碗递了出去,眉心紧紧拧作了一团。
浓郁的药味萦绕在周身,将屋子里原本的甜腻香气都给冲淡了。其实自此她知道自己有孕后,便连香也不敢胡乱用。这出云殿里,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点过香。但昔日用过的香,余味袅袅,竟是经久不散,直至如今药味弥漫。才被盖下去许多。
淑太妃别过脸去,放缓了呼吸,将那股子想吐的感觉给压了下去。
不能白白吃了这许多药,若吐了岂不是还要再喝上一回。
嗓子眼里莫名有孝涩,她轻咳了两声,眉头皱得愈发的紧,迷迷糊糊地觉得这一回喝下去的药。似乎尤为的苦。
然而这苦涩中还隐隐夹着几丝辛味……
淑太妃以帕掩嘴,问道:“这疑还是先前御医开的那些?”
宫人应是,“近些日子吃的都是这个方子,并无旁的。”
淑太妃闻言微微颔首,想着应是自己吃多了药,连味尝着都显得古怪了。
出云殿里的人。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她很放心。
夜渐渐深了,淑太妃宽衣入眠,躺了会,这眼睛却还是睁着的。
她还在等景泰宫里的消息。焉能睡的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景泰宫中的皇后也正心焦难耐地等着肃方帝的到来。
可先前宫女明明来禀,肃方帝已过了宁泰门,但直到这会,她却也还没能瞧见肃方帝的身影。
心头像是有把火在烧,从徐徐的火苗一直燃成了滔天的大火,热得她连里衣都快穿不住了,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开始茫然。她涨红着脸,像条从隆冬过后苏醒的蛇,在春日的草丛里扭啊扭,恨不得褪去身上的耳畔似乎有细鸟的鸣叫声响起,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皇后张了张嘴,扬声唤人:“皇上呢?皇上在哪?”
可皇后以为她将这话问出了口,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
她嘴角翕动着,喉间有着轻微的“嗬嗬”声响,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
远远的,帐子前似乎多了个人影。
皇后艰难地睁开眼,透过朦胧的帐子往外看去。
高高的个子,宽袍锦衣……
耳廓一烫,皇后伸出白皙的玉手去撩开了帐子,拽住了一角袍子。
皇后发髻微松,似春睡方醒,眉目含媚,同过去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抓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
远远站在那的两名宫女对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心存疑虑,唤道:“娘娘……”
可皇后瞧也不曾瞧她们一眼,只见站在床前的那人往床上拖。
那人穿着的是身内官服饰,可下颌处还有青青的胡渣,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的阉人……
两名宫女低低惊呼了声,颤巍巍地往外头退去。
夜雨沥沥,早早过了宁泰门的肃方帝,却在临近的那一刻折返。
第193章 渔翁得利〔小小萌娃和氏璧+1〕
皇贵妃的性子;轻易不说这样的话。
肃方帝骤然听闻;哪能不觉担忧;立即便转身而去;连句话都忘了给皇后留下。
夜雨霏霏;肃方帝重新出了宁泰门;抬脚速速往皇贵妃的景泰宫去。在里头苦苦等候着的皇后;却再也等不到他来。
这天夜里的细鸟;似乎也倦了;隐在幽深潮湿的甬道里;像是闭目睡了过去一般。那里头先是凉的;随即成了温暖的巢穴;但渐渐的;就变得火热起来。仿佛有把干柴在“噼里啪啦”地烧着;滚烫滚烫。
香气包围着它们;恍若掺了酒;叫人醉;也叫鸟儿醉。
细鸟在幽暗中扯着嗓子鸣叫起来;但还未唤上几息工夫;这黄鹄般的鸣叫声便一点点低了下去;直至微弱到叫人再也听不见。
外头本就下着雨;雨水沿着斜斜挂出去的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嘈杂得很。
细鸟的叫声原在雨声中;便不大如往常清晰;这会;却是一点也没了。良久;昏暗的屋子里;才偶尔响起一阵幽幽的叫声;似垂死挣扎。
而皇后的意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浆糊;叫她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她重重扯着那角袍子不肯松手;心里唤着“皇上;皇上”;一边将人拖到了身边。被掀起了一侧的帐子重新落下;晃晃悠悠的像是垂落下来的水幕;波光粼粼。
皇后好似溺水之人;得见浮木;手脚并用地缠了上去。
衣襟散落;露出里头的大片莹白之肤。
她的脸生得平平;身段也是平平。不出色却也不丑;只像是那满大街随意搜罗便能搜罗出来的普通女子。
但皇后肤白赛雪;暗夜里瞧着;倒十分动人。
她自己却不知自己的模样;只觉得浑身滚烫。身子酥麻;似有水流淙淙而出;叫她干渴难耐;逼迫她伸着颤巍巍的手去解自己的衣裳。去解旁人的衣衫。
很快;衣衫尽褪。
然而这股子恼人的热;却依旧没有消散。
皇后嘤咛了声;眼前发黑;只觉自己身在汪洋之中;像一叶扁舟;寻不到岸。
她怕极了;手脚便仿若绳索一般;将身上的人缠得更紧。
守在外头的宫人;听见了竜竜父的响动。面色惨白;对视一眼;却谁也不敢吱声。
那人着了身内官服饰;一路垂首不语;进到近处后便说是皇后娘娘嘱他这个时辰来的。
但皇后先前并没有提过这事。他们一时间并不敢放行。
然而这若是真的;他们也耽搁不起。
于是便有那胆大倒霉些的人;冒着皇后先前说过若无传唤不得入内的命令进去寻皇后;询问这事。
帐子后的皇后半响没吭声;就在宫人以为皇后已经睡了时;皇后才在后头“嗯”了声。
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后;帐子里又没了声音。
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将人领到了里头。
他们已问过皇后;皇后应了;自然就不能怪他们。
何况穿着内官服饰;是内廷里的人;进皇后的寝殿也无问题。
直到那人的脸抬起后;领路的宫女才惊讶了一番。既是个内官。是去势了的太监;怎么还能长出胡子来!虽然那下颌上的胡子已被剃过;可青青的胡渣仍掩盖不住。
可帐后的皇后;却一声不吭直接伸手来拽住了他的衣袍。
今儿夜里的皇后;太古怪了……
景泰宫里一片静谧。谁也不敢作声。
没有人知道;皇后的寝殿里发生了什么;肃方帝又为何突然折返。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大;却下个不停。
雨水汇聚起来;沿着宫墙蜿蜒着一直流;流到了皇贵妃的宫门外。
睡在偏殿的谢姝宁渴极醒来;摸黑自沏了一盏凉茶“咕嘟咕嘟”喝尽了。
图兰眠浅;被她喝水的动静惊醒;进来吹亮了火折子;将搁在那的宫灯点上。
谢姝宁屏息听着外头的响动;道:“可是皇上来了?”
这般大的阵仗;除了皇帝外;应当也没有旁人才是。
她今日特地早早睡了;而今几乎是掐着时辰醒来;果然正巧遇上了肃方帝赶来。
她知道;皇贵妃终于开始动作了。
“娘娘心口疼;夜里匆匆打发了人去请皇上。”图兰一早得了她的吩咐;时刻注意着宫里的动向;所以这会谢姝宁一问;她便立即答了出来。
谢姝宁微微一笑:“娘娘说心口疼?”
图兰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说的心口疼。”
谢姝宁脸上的笑意就更大了些。
傍晚时分;她呆在偏殿为皇贵妃摹写经文祈福;皇贵妃忙完了手头的事来探望她;问起她在御花园里玩得可好。她便拣了些美景同皇贵妃说了;说着说着却想到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事;心头挣扎一番;还是决定直接告知皇贵妃。
她就佯作了小儿姿态;粘到皇贵妃身边附耳同她道:“娘娘;阿蛮在御花园撞见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皇贵妃知她一贯聪慧;闻言不由微讶;猜想谢姝宁怕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立即屏退了众人;只留谢姝宁说话。
谢姝宁也不拖延;直接便将自己在御景亭里作画;结果无意中在角落发现了皇后踪迹的事说了。
当时亭子里还有几个皇贵妃派去随行的宫人;可他们站在亭子里那也就是直挺挺地候着;不会像谢姝宁一样四处走动;倒没能瞧见皇后的身影。何况;若不是谢姝宁身边有个图兰在;也没有法子探听到皇后几人的谈话内容。
所以;皇贵妃只从那几个宫人嘴里得知;谢姝宁今日遇见了汪仁跟成国公世子燕淮;却不知道还有皇后的事;听了后不由惊讶极了;蹙着眉头细问起来。
谢姝宁便先说了图兰的事;说图兰去如厕途中经过那;听到了细节。
皇贵妃当然不相信这话。皇后再傻再蠢那也是皇后;光天化日之下同人谈话;怎会不部署一番。谢姝宁身边的丫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能探听到细节内容;皇贵妃愈发吃惊起来。
但谢姝宁既这般说了。皇贵妃即便明白谢姝宁没在图兰的事上说真话;也不便多问。
谢姝宁便继续说起了皇后的事;说了皇后跟淑太妃的交易;也说了那包药跟细鸟的事。
皇贵妃听完久久不语。
“这事;切不可再同旁人说起;可记住了?”皇贵妃起身;离去之前细细叮嘱她;眼中惊诧之意未消;又带上了感激之色。
谢姝宁回她一个明艳的笑容;重重点了点头。
皇贵妃并没有告诉她会如何处置这件事。但谢姝宁知道;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论对谁而言;皇贵妃不会眼睁睁看着机会错手而去。
果然;到了夜里;并没有心疾的皇贵妃便开始说心口疼。将肃方帝给请了来。
宫里头;肃方帝哪天夜里要歇在何处;皇贵妃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当然也知道今儿个夜里;肃方帝要去皇后那。可原本;皇帝今天夜里也并不是去皇后那的;是皇后暗中动了手脚。
故而执掌六宫一半的皇贵妃知道这事。淑太妃却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皇贵妃心善着呢;她怎么会去使坏?
她不过只是帮淑太妃挪出了条道;好叫淑太妃的手段不至于因为些琐事而失效。
而淑太妃那;亦是如此。
正如皇贵妃心中想着的;皇后再蠢也还是皇后;李家那么多姑娘。能单单送了她入宫;身份年纪自然是其一;但她若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李家怎么会愿意送她入宫。
皇后并不蠢;她只是过于年轻气盛。以至于洋洋得意忘了分寸;太过自以为是。
这要是在皇城外;以她的身份;当然可以自得一辈子。
在宫里;只一回就能叫她万劫不复。
但皇后在落入圈套的时候;却也在同一时刻给淑太妃下了个套子。
皇后生气了。
她不做些举动消气;可不得憋出病来?
所以皇后是肯定要消气的。
是夜;出云殿里的淑太妃躺在床上等待消息;等啊等果然叫她给等到了。
皇后要完蛋了!
她骗皇后自己同侍卫有染;那蠢物竟也敢相信;如今可好;有染的分明是那蠢物才是!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地笑一笑;腹中忽然一阵疼痛涌来;直叫她忍不住连连呼痛。
身下一阵热流渗出;淑太妃慌忙低头;便见暗红一片;当下眼冒金星;几乎晕了过去。
她骇极而呼:“来人!快来人!快去请太医来!”
宫人冲了进来;等看清眼前的这一幕;也都傻了眼;有人匆匆去请太医。
一片慌乱中;有个着青衫的宫女悄悄退了出去;将夜里淑太妃喝的那盏安胎药的药渣倒了出来;趁着四下乱糟糟的谁也未曾注意到她;飞快地去了自己搁好楔锄的地方;淋着淅沥沥的夜雨在树脚下挖坑埋了。
药渣里的红花分量惊人。
藏红花乃是一味活血通络;补血调经的良药;但孕妇不可用。
皇后嫌淑太妃恶心;又唯恐将来淑太妃跟侍卫有染的事走漏了风声;害得她这个掌管后宫的皇后失了面子;便花大代价买通了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淑太妃的安胎药里;添了寻常人也不敢用的大分量红花。
……
雨滴滴答答下着;终于渐止。
皇贵妃宫里灯火喧嚣;有人正在离去。
图兰轻声道:“小姐;皇上走了。”
烛焰轻跳;坐在床侧的谢姝宁眸光微亮;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仿若黑色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