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样看上去,对面梳着高髻,摇着扇子的妇人,分明不到三十。
说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似是说的过了。
春十三娘很得汪仁器重,也是外头能用来联络汪仁的唯一途径。
“八小姐亲自到访,不知所谓何事?”春十三娘笑意满面,手中扇子始终扇个不停,皓腕之上一抹翠色盈盈欲坠。
谢姝宁瞧着,情不自禁地悄悄在袖下摸了一把自己腕上的红镯。
她素来不喜欢在身上戴一堆首饰,长久以来,手腕上就只有这么一只镯子。
镯子是她当初在敦煌时,从个年迈的巫女手中所得,据说是用干涸的死亡之海里的石头雕琢而成,通体血红。
她一直戴着,渐渐的就成了习惯,倒不喜欢再换了别的。
“我想见印公一面,不知可行?”谢姝宁抬起头来,看向春十三娘。
春十三娘闻言笑意不减,摇扇的动作却顿了一顿,悠悠道:“这……怕是不好办……毕竟印公什么都交代了,唯独不曾交代过这件事。”这次,也是谢姝宁第一次提出要主动见汪仁。
“那就帮我给印公递个口信,通禀一声。”
“这倒是无妨。”春十三娘笑吟吟的站起身来,立即扭着腰出门将这事给吩咐了下去。
图兰悄悄问谢姝宁:“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谢姝宁摇了摇头:“她不敢。”
事关印公,即便是春十三娘这样的老江湖,也是绝不敢掉以轻心胡乱不听话。
果不其然,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春十三娘就收到了消息,笑着同谢姝宁说道:“劳八小姐久等,印公那已是允了,请您立即出发吧。”
图兰对春十三娘这样祖母年纪却生得花枝招展的人甚是恐惧,听到这话忍不住贴近了谢姝宁悄声道:“小姐,会不会有诈?”
谁知春十三娘耳朵好尖,隔得老远仍将她的耳语给听见了,当下就笑嗔道:“我的好姑娘,奴家可是天生的好人,焉能做坏事。”
图兰听着打了个寒颤,不敢同她对视,觉得她跟妖怪似的。
谢姝宁头一回见图兰还有怕的人,不由失笑,心中却郁结难消,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去见汪仁,似乎并不是个好主意。
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她都不愿意放过。
在春十三娘的安排下,她跟图兰上了马车。
车夫是汪仁那派来的人,车驾得极稳当,马却跑得飞快,一点也不颠,倒叫图兰诧异不已。
过得片刻,似有预感一般,谢姝宁打开了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也不知是何时落下来的。
入目之处皆是一片纷白。
她手中的暖炉在出发前,被春十三娘细致地重新添了炭火,此刻还热着。抱紧了在手中,她倒也不觉得冷。
马车又行了半响,外头景色愈发陌生,又隔着雪,瞧着就更是眼生。直至马车停下,谢姝宁方才知道,她们的目的地是何处。
——竟是东厂!
历代来,东厂通常都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执掌,但到了汪仁这,便都由他这个掌印太监一人全权统管了。
谢姝宁怎么也没有料到,汪仁竟然会在东厂见她。
下了马车,着皂靴,穿褐衣充当车夫的年轻人便请她往里头走。
谢姝宁看着眼前自己两世也未涉足过的提督东厂,不由自主地发了会呆,须臾过后,方才点头应好,领着图兰跟着人一起往里头走。也不知她们是从哪条路走的,绕得很,所幸没绕多久,便停下了脚步。
门口早早有人候着,见她来了,将厚重的大门推开细溜儿一道缝。
谢姝宁道谢,带着图兰准备入内,图兰却被拦住了。
“印公吩咐了,不能带人。”
图兰蹙眉,当下就要发火。谢姝宁急忙拦了,道:“无妨,你就在外头等着我,用不了一会便能出来。”
然而说这话时,她心里也一直在打退堂鼓。
汪仁的性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八小姐请。”门被推得更开了些,正好能容纳一人出入。
谢姝宁生怕图兰在这闹起来会随时被人大卸八块连踪影也寻不到,一连叮咛了她好些话,方才走进门内。
进了里头,又有一人候着。
就着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了一眼,她唤了声:“小润子。”
小润子如今也是内廷里的二把手了,腰杆挺得笔直,神态也更加从容自在:“久违了八小姐。”
果真是他,谢姝宁难得见到个勉强算是熟人的人,心里头的紧张不由少了些许,镇定了几分。
“印公在下面等着您呢。”小润子微笑着,在前头领路。
谢姝宁这才发现,要沿着石阶往地下去。跟着小润子走了几步,她猛地想起来,东厂的监牢,可不就藏在地下……这般想着,脚下的石阶似乎都显得阴森冰冷了许多。
石阶一层复一层,两旁隔几步便点着一盏灯,光线其实还算是明亮。
走过一个拐角处,眼前突然出现了个人,谢姝宁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小润子尴尬地看她一眼,轻声提醒:“是印公。”
谢姝宁闻言抬头看去,倚在墙根处红衣胜火的人,可不就是汪仁。
她讷讷开口:“见过印公。”
汪仁已在这等了好一会,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眼尖地发现她眼睛微肿,似是哭过,不由皱起眉头来,“你娘不在家,有人欺负你了?”口气亲昵自然,像相熟的长辈。
谢姝宁站在最后几级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蓦地泪如雨下:“还请印公救救我娘——”
汪仁大惊,还当是自己听差了,忙问:“你娘不是去了惠州?”
听到这话,谢姝宁心中忽然一定。
他知道母亲去了惠州,这是否说明,他的确有暗中派人探知母亲的下落……
“正是在惠州出的事!”谢姝宁双目红肿,面上皆是泪,以手撑墙方才立住,“五日前,娘亲便不见了踪影,至今杳无音讯。”
汪仁也不知从哪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来,递了过去。他是个宦官,也不用避嫌,直接伸手就将谢姝宁扶下了石阶,口中道:“既到了我这,何须以泪搏可怜,这般要事自该擦了泪同我细说一遍。”
谢姝宁讪然,她到底还是不习惯同汪仁谈事。她接了帕子,面上本无脂粉,只用帕子胡乱一擦便是,旋即正色起来,将事件经过细致地描述了一番。
汪仁听完一张脸黑得似要往下滴墨。
“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我的确派了人去惠州,只是去的比你娘晚,算算日子五日前怕是刚入城。”所以,究竟有没有赶上,谁也不能肯定。汪仁沉着脸,凛然道,“我这就亲自去一趟惠州。”
第293章 汪的报恩
屋外漫天飞雪,天寒日短,冷风不止。
这天,是愈发的冷了。冬阳偶尔从厚厚的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来,没等晴上一会,便又躲了回去,天色便只能继续阴着。
成国公府里的腊梅尽数开遍时,汪仁已进了惠州城。
从吩咐小润子隐去他的行踪,将肃方帝伺候妥当休要寻他,到策马离开京都,他只花了半个时辰。自京都到惠州,快马加鞭亦要五日光景,他这一回,却硬是将路上所需的时间又给缩短了一半,生生跑死了两匹马。
上等的西域马,可日行千里。
一匹可换西越本地的马数十匹,却在这趟行程中,累得瘫倒在地,再无力奔驰。
由此可知,马背上的人,亦是倦极。
汪仁一行人入城之际,已是夜半时分,城门已闭,守门的官兵拄着长枪昏昏欲睡。
他勒马停步,算了算时辰,眉头微蹙,吩咐随行的扈从上前去叩门。
他等不到明日天明之后开了城门再入城去,今天夜里,他就必须进城。
天上月明星稀,黑沉沉的云层低低浮在头顶上方,地上却没有雪。惠州比京都天暖,终年也见不到一两场大雪,何况如今尚还不是隆冬之时。但夜里的风呼啸而来,仍冻人的很。
汪仁穿着灰鼠皮的大氅,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迎着夜风眉头忍不住蹙得更紧了些。
他远目望去,耳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高墙之上。有人在说话。
他攥着缰绳,依旧未动。
过得片刻,两扇厚重的门扇自内缓缓被打开来。露出中间恰好可容纳一马通行的宽度。
汪仁扬手,朝身后比了个走的走势,随即身子往下一伏,扬鞭策马,一阵风似地掠过了城门,进了惠州城。
另有两匹马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骏马扬尘而去。倏忽间便没入黑暗不见身影。
城门重新闭门,守门的官兵一边一个,心惊胆战地悄声交谈起来:“方才那个。是谁?关了的城门,竟也能叫大人说开便开?”另一人也是一头雾水,只悄悄指了指城楼上的上司,压低了声音道:“那贪财鬼兴许是收了银子也说不准。见了钱连娘老子也不认的人。开个城门又能如何。”
然而谁也不知,此刻城楼上的人,正贴着墙根战战兢兢地哆嗦着,连舌头都麻了。
——东厂的督主,竟亲自来了惠州城!
贪财之辈,向来最是明白如何观看风向,这会,他明明白白感觉到。惠州城的天要变了。
一路策马自京都而来的东厂督主,浑身犹自带着北地的风雪。刺骨冰冷的寒意,一直将惠州城里的水流,都冻到了一块。
临近子时,多年不曾落过雪的惠州城,竟慢慢飘起了雪花。
谢宅正房里,谢元茂正在发脾气摔了茶盏,斥骂丫鬟:“没用的东西,连盏茶也不会泡,这般烫,是想烫死我不成?”
碎瓷片飞溅而起,不偏不倚扎在了丫鬟的手上,当着谢元茂的面她不敢哭强忍着讨饶告罪。
谢元茂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立即便扬声让人进来,要拉她下去责打。
大半夜的,谢宅角落里哀哀响着呜咽声,像有只野猫在凄厉地叫唤着。
丫鬟被布堵住了嘴,挨了一顿打,被丢进了柴房去。
人人都道,六爷伤着了腿,今后再不能好,知晓自己残了废了,太太又被贼人掳了去,心中郁郁难消,脾气就变得坏了。
众人就都并不觉得他太坏,反而还对他颇多了几分同情。
这事若叫远在京都的谢姝宁知道了,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好在她眼下并不知。
那日汪仁离京,是她亲自送到城外的。
在东厂地牢里,汪仁告诉她,他要亲自去一趟惠州。谢姝宁并不当真,汪仁的身份,岂是说离京就可以随随便便离京的,所以打从一开始,她就只是盼着汪仁能提供一星半点的线索,至多也不过是派几个人襄助一把。
谁曾想,汪仁竟是真的要亲自去。
谢姝宁这才有些被震住,面对着汪仁久久不知如何言语。
母亲不过是昔年救了他一次,且时日久远,母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汪仁,竟能为母亲做到这般地步!
谢姝宁很感激,极其感激。
汪仁却只是劝慰她,不必多想,也不必随他一道出发,路上时间紧张,她是受不住的,只在家中打点准备起来,静候他们归来便可。
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沉稳,说的话细致妥帖,谢姝宁听着,莫名就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慌乱的心沉静了下来。
曾几何时,她见了汪仁便慌,如今见了他,却觉得安心。
谢姝宁亦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跟着去惠州只会给他们添麻烦,故而从未动过这个心思。舒砚那倒是已收拾妥当,也准备南下惠州去。汪仁未允,人多事杂,倒不如他轻装上阵,只带两名心腹手下早去早回。
舒砚同他不熟,并不敢轻信于他,仍执拗地要一道同行。
可汪仁是何许人?他焉会看不出舒砚的心思。
他只同谢姝宁道:“你们信不信我都无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依旧还是会南下去将你娘带回京都来。可你若是信我,想必这几日心中也能好受些,不至终日惶惶担心受怕。一直以来,我可以欠旁人的,旁人却不可以去欠我的,但你娘,是个例外。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我欠你娘一条命。”
彼时天已经阴暗了,雪沫玉屑似地在空中旋舞。
披着灰鼠皮大氅的汪仁牵着马站在天光之下。面上从容。
这一瞬间,似乎万籁俱寂。
白茫茫的冬雪里,谢姝宁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块石头。打磨光滑后仍顽固地残留着一角粗棱的石头。
这块石头是黑的,可他却仿佛是这漫天冬寒里,却温暖的一抹颜色。
六道轮回,老天爷自有其安排。
谢姝宁送他上马,站在边上仰头看他,唤了一声“印公”,道:“我信您!”
她莫名地信了他。从没有哪一刻如同此刻这般,如此地信任一个人。
她真的,信他。
只因他那句——“当年风雪漫天之时。她朝我伸出了援手,今时便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她便无法不信他。
汪仁闻言微怔,坐在马上回首看她。忽而弯眉微笑。颔首后扬鞭远去。
这一去,便是几日。
惠州城中夜色正浓,更夫敲着梆子行走在大街小巷。
三匹骏马疾驰过长街,消失于街尾的拐角处。
更夫三步两步跑到墙根处扬着脖子看了会,拍下大腿,骇然道:“这怎么就没影了?莫不是撞见了阴兵借道?”
他怕极,声音都颤了,匆匆跑远。
最近惠州城里不大太平。人人都知晓,他这夜间做活的更夫。就更不会不知道。
天上细雪纷飞,似渐渐有变大的趋势。
人说瑞雪兆丰年,更夫却觉得,这雪下得不大妙。
你瞧,好好的天,骤然变得这般冷,哪像什么好兆头?没得今年冬上,还得冻死个把人。
到那时,这城里夜间游荡的阴魂,只怕就更多了……
街上虽有巡视的官兵,更夫仍觉得自己方才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叫人心惊肉跳。
铁掌踏在地上,在暗夜里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哒哒”声。
马其实已经跑得累,前行的速度亦比往常慢上了很多,马背上的人也是如此。
饶是汪仁,面色依旧也不大好看。
不分昼夜,不分雨雪晴天,一路疾行,任凭谁,都会受不住。
但汪仁的眼神还是清醒的,行至十字路口,他掏出地图,就着火折子上的微亮光线,仔细看了起来。
惠州城说来并不大,但恰恰也正是如此,惠州的角角落落,皆能藏得很深。
他收了地图,直接往北而去。
小五是西厂的探子,这回接了他的命令南下来找宋氏。宋氏不在府呢,他自然也就不会在谢宅附近多加逗留。
汪仁心中倒隐隐期盼着,伤了谢元茂带走宋氏的人,正是小五。
然而眼下还没有证据……
很快,汪仁一行人到了一处宅子近旁。
这间宅院,赫然便是谢元茂在惠州的住所。
小五出身西厂,所用联络手法,皆有规矩,若是出了意外,他一定在附近留下了堪用的线索。
汪仁打马而行,四处观望,忽然下了马,大步往一棵树而去。
到了树下,他一个纵身跃上树,伸手往枝桠间一掏,竟拔出一把寒光熠熠的飞刀来。刀柄上阴刻着一个五字。
刀尖扎着一块布,摊开来,上头没有字,却画着一条鱼。
汪仁一看这图便知,定然出自小五的手。
小五是个很特别的探子,他不写字,只画画。
因而汪仁才会特地派了他来惠州,为的是能从小五的画上看到宋氏的音容笑貌。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之时悄无声息,将从树上找到的东西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