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越往前走,便越觉得鼻间的烟味大了些。
地处偏隅,周围连一个人影也无。但谢姝宁却隐约记得,这地方再过去拐个弯,似乎正巧便有个避人的好去处。风中的味道愈发浓郁,谢姝宁心下也不禁跟着疑惑起来。再悄然靠近些,她似乎都能听见轻微的“噼里啪啦”声响,莫非真的被月白说中了,有人在这偷偷地烤豆子不成?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了几句带着愤恨的说话声。
“可恶的贱。人,自个儿抓不着男人的心,偏生就会冲着我撒气!不就烧个信,丢火盆里便是了,竟非得让我巴巴地出来吹冷风。嫌什么丢在火盆中烧气味呛人,怎地不撒泼尿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是不是有那娇矜的命!”
里头的人似越说越恼火,说到最后已是换了极刻薄的话语,尖酸地咒骂起来,“歹命的东西,来日等我做了姨娘,看你人老珠黄还能如何嚣张!”
谢姝宁脚步凝滞。
身后跟着的百合紧紧皱眉,见地方偏僻,又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不由担心起来,慌忙劝阻:“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
“嘘!”谢姝宁一惊,扭头竖起手指置于嘴边,飞快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然而方才百合说话时,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已是打草惊蛇了!
谢姝宁才回过头,便瞧见拐角处的灰墙后闪过一角碧色的裙角。
她拔脚便追了过去,可奈何人矮腿短根本跑不快,她便气喘吁吁地扬声喊月白:“月白快去捉人——”
不论里头的人在做什么,只要是偷偷摸摸的,她这个做主子的便有十足的理由抓人。月白倒听话,闻言便越过她冲了上去,百合却骇得半死,慌慌张张地来拽她,又喊月白:“做什么去,还不快回来!”
他们自己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好管旁人的事。可月白不听她的,早早拐过弯没了身影。
谢姝宁被她困在了怀中,不耐烦得紧,索性直白地道:“有人在烧我们的信!”
百合大惊失色,搂着她的手不由微松。谢姝宁便趁着这个功夫挣脱开去,一骨碌跑了过去。
还未站定,她便看到月白同个着绿裙的少女扭打在了一处。她知道月白的气力向来不小,因而并不担心,转而朝着黑烟腾起的地方望去。墙角处,点了只小小的火盆,里头“噼啪”作响,边上还散落了一把红豆。红豆边上则是几封刚刚拆开口子的信!谢姝宁瞧清楚了,紧紧抿着嘴便扑了过去要拿信。却不防突然起了一阵风,卷起最上头那封已经取出来的信便往火盆里掉。
火舌霎时上升。
谢姝宁顾不得被烫伤的危险,一把拽着后半截纸张扯了出来,丢到冰冷的地上用靴底拼命将火苗踩灭。又急急俯身将地上剩余的信捡了起来塞进怀中,这才松了一口气。百合赶了上来,却只是呆怔怔地望着她,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倒是月白机警,已将绿群少女放倒制服。
谢姝宁仔细辨认着人,却想不起是陈氏身边的谁。
她索性也不去理会,先看起了手中的半张昏黄的信纸。
上头只剩下寥寥几句话,她粗粗一看,应是舅舅寄来的。然而烧毁的是半边,这几句话的意思她一时竟看不懂,只隐约猜出舅舅是要他们速速离京。她不由愣住。
“小姐,您方才可吓坏奴婢了!若是烫出个好歹,您让奴婢怎么同太太交代?”百合终于回过神来,惶恐道。
谢姝宁无心安慰她,只冲着月白道:“这人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人,将她带回去交给母亲。”
她人虽小,但吩咐起来却是井井有条,一旁的百合见她不搭理自己,无法只好去帮着月白一道将人给拽了起来押回了芝兰斋。
回去的路上,几人也没避着人,这幅场景便叫人给瞧了个够。
消息随即便像是生了翅膀,飞快地传回了玉茗院。
彼时陈氏正在嫌弃身边的丫鬟梳的头不好看,百般挑剔。
好容易才挑了个她欢喜的式样正散了发要梳,便有人急巴巴地冲进来禀她说是樱桃被芝兰斋的人给抓了。
陈氏瞪着眼便一把站了起来,头发又还卡在象牙梳子中,被扯得疼了,她蓦地一转身搧了梳头的丫鬟一巴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了起来,陈氏却顾不得了。
她披着发,原地打转,一刻不敢停歇。
樱桃拿去烧的东西中,除却几封信外,还有一布袋的红豆……
红豆又名相思豆。
昔日她未成亲便守寡,进门当夜三老太太便给了她一袋红豆。
夜里无人,寂寞如雪,孀妇的日子寡淡得没有丝毫颜色。静默的许多个深夜里,她便靠着数一颗又一颗的豆子捱了过来。如今谢元茂回来了,哪怕如今尚未圆房,她也再不需要这豆子!
可这事,却被芝兰斋的人给撞破了!
陈氏只要想一想,便觉得自己丢了大脸,心口都烧了起来。
第054章 破釜
然而信是否已经被烧了,樱桃又是如何被芝兰斋的人给抓到的,陈氏全然不知,也无法得知。她恼恨到了极致,重重抬脚踢了脚边剔红漆云纹的交椅一下,震得自个儿脚尖生疼,下意识给收了回来,连连呼痛。
边上伺候着的丫鬟都是她贴身的,个个都知道她私底下的性子极不好相处,这会见她恼得连脸色都开始发青,谁也不敢上前去劝生怕吃了排头。
可见没人上前扶她,陈氏又气得发抖,怒气汹汹地摔了桌上摆着的莲花香炉:“好呀!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说,是不是都收了芝兰斋那人的银子,所以如今才这般拼命作践我,全然不将我当主子看待?”
这帽子扣得颇大,几个丫鬟登时白了脸,迅速收拾了残局,有人上前去搀她坐下,有人则脱了她的鞋小心翼翼替她按起脚来。
陈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她喘着气闭上了双目,身子往后一倒,口中森然道:“樱桃是何时被带走的?”
大丫鬟荔枝蹲在地上,闻言不敢抬头,斟酌着回答:“已小半个时辰了。”
“荒唐!”陈氏霍然睁开眼,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往荔枝头上打去,“狗东西,都去了半个时辰,怎地这会才来报我?”
荔枝知道自己这会若是躲了只会更惨,故而连头也不敢偏,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而后才拼命告饶。
等她足足磕了七八个头,陈氏才松了口让她起来。
“好了,你亲自去芝兰斋,将樱桃给领回来。”又过了会,陈氏才冷着脸吩咐起来。
荔枝听了霎时惊呆,迟疑着道:“太太,奴婢就这么去,那厢怕是不肯放人的。”
陈氏扫她一眼,冷笑:“放不放是他们的事,领不领得回来是你的事!”
话音落,外头却忽然又来了人,说是三老太太要见陈氏。陈氏听了就皱眉,满心不愿,却又没有法子,只得忍着惶恐巴巴地往寿安堂赶,临出门还不忘叮嘱荔枝务必将人给带回来,若带不回来,她便也不必回来了!
陈氏说得轻巧,可荔枝哆哆嗦嗦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咬着牙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一行人赶往寿安堂,荔枝领着两个小丫鬟去了芝兰斋。
可两厢要面对的处境却是极相似,陈氏心中所惧也同荔枝如出一辙,两人都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到了地。
陈氏进门时,三老太太正在用点心。
一见到人,她便急巴巴地褪下自己腕上带着的一对白玉镯子,而后上前拿起双银箸便要亲自为三老太太夹果子。
三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瞥她一眼:“瑾儿,这些年我可曾薄待过你?”
陈氏悚然大惊,搁下银箸,摇摇头道:“母亲待我极好。”
“既如此,那你为何三番五次做下错事却不同我商议?”三老太太的声音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可话里夹杂着的丝丝冷意却叫人胆战心惊,“这一回,你又在做什么?竟亲自送了把柄给芝兰斋?先前那事才过去多久,你莫非就全忘光了不曾?”
陈氏抹了一把眼角,带着哭意道:“母亲,我只是忍不下那口气呀……”
“蠢物!”三老太太瞪向她,“三房多年来一直依附长房而居你难道忘了吗?先前你做下那事差点惹祸上身,你当长房的那些个人都一点不知?你要做正室,就势必在长房众人心中站稳了脚才能!可你如今做的都叫什么?不过是想要将自己往火坑中推?”
陈氏老老实实听着,再不敢吭声。
三老太太见状才略放缓了些声音,“你莫要忘了,陈家还等着你我支撑。”
听到这话,陈氏再忍不住,委屈得泪如雨下。
陈家不养她,她如今却要为他们撑家,这是何来的道理?然这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决不能吐露给老太太知道,她越想越觉得痛苦不堪。
可三老太太心烦她哭哭啼啼,不由大怒:“小家子气的东西,快收了泪!我答应过你只要我在一日,这正室之位便是你的,可你若再这般不知好歹、自作聪明,就休要怪我来日不出力!”
这一训斥,便训斥了许久。
陈氏才终于将自己让人去烧宋氏信件之事说了出来。
三老太太便问信上都写了什么,又都是谁来的信。
……
与此同时,芝兰斋中,谢姝宁也早已经同宋氏一道看完了信。
好在舅舅的那封虽烧得差不多了,延陵来的却还是好好的。信是江嬷嬷身边伺候的丫鬟写来的,说是江嬷嬷身患重病,只怕是命不久矣,如今只撑着一口气。
宋氏看完便急红了眼眶,要立刻收拾行囊奔赴延陵。
谢姝宁想着舅舅信中的话,毫不犹豫便也要让人去收拾东西。她才不管名声不名声,也不管这一去父母之间会变成何样,她只想母亲跟哥哥活着便好。若留在京都,那她势必不能瞧着母亲做妾,可若能离了谢家,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可没等宋氏让人将东西收拾起来,桂妈妈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道:“太太,如今走不得呀!”
宋氏急忙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只道:“您这会若走了,事后如何回来?且您这么一走,叫六爷如何想如何看?先前出了那样的事,您心中不好受,六爷肯定也难受着呢。”
“青桂……”宋氏语涩,颓然坐倒。
谢姝宁在一旁看得着急,张嘴便喊:“那便不回来了!”
“太太,您可不是小姐幼不知事。”桂妈妈闻言哭着摇摇头,“若不回来,岂不就成了那下作的外室?这么一来,少爷同小姐又成了什么?您可都清楚呀。”
谢姝宁眉头紧蹙,一句那便和离吧,已经缠到了舌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别说母亲不会答应,她这般一说,事情才真的是糟了!
可江嬷嬷已命不久矣,她又怎么能束手旁观?
心念电转,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人来。
——神医鹿孔!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第一名医,延陵人士鹿先生!
推算下时间,如今鹿孔应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当初他因天资过人,引得师父嫉恨忌惮,故久久不让他出师悬壶。
如今他定然还在延陵!
第055章 沉舟
思及此,谢姝宁便抱住宋氏的腿,仰头朗声道:“娘亲娘亲,阿蛮有法子救江嬷嬷了!”
宋氏闻言大惊,便连桂妈妈都诧异得忘了继续劝说。
“阿蛮休闹。”宋氏正心烦着,往日里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她,这会却也忍不住沉了脸。
这才将将要入春,自窗外吹进来的风却已然有了春意。谢姝宁便指着外头的一角道:“娘亲你瞧,那东西可是同咱们在延陵时舅舅院中的那块石头相像?”
见她忽然提起了宋延昭来,宋氏不由微怔,视线却已经朝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是极像。
于是谢姝宁便靠在了她怀中,任由清风拂面,继续胡诌起来:“江嬷嬷病了,阿蛮也担心。阿蛮过去曾听舅舅说起过,柳青巷中有一家医馆,名唤宝芝堂的,里头有个叫鹿孔的人,医术极高明。”
小儿说话,宋氏自然是不信的。
可见她又说得一板一眼,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清清楚楚地说了,却又一下子迟疑了起来。
她不过才几岁,昔日也不常出门,恐怕连柳青巷在何处都不知,又怎么能编出什么宝芝堂跟鹿孔来?
宋氏眼中透着三分怀疑,三分恐惧,剩下四分竟有些信了。江嬷嬷命不久矣,若真无法子,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可她不知,这一切并非谢姝宁信口而言。
昔日成国公燕淮麾下能人众多,而行医的鹿孔应当是其中最不出众的一人,可偏生他医好了曾中了西域奇毒的燕淮,又在跟随燕淮后,血洗了延陵宝芝堂。
没错,鹿孔医术高超,然而以谢姝宁所知,他并不是个有医德之人。
身为医者,他却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反倒是睚眦必报。
仅仅因为当年其师嫉恨于他,等他处于上位,他便能要对方以命来偿还当年之耻。
那件事远在延陵,可同样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这样一个人,谢姝宁便是想忘也不敢忘。昔年箴儿身子病弱,她也曾动过心思求鹿孔赐药,可那时她有心却无胆,事情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想起箴儿,她不由微微咬住唇瓣,眉宇间闪过一丝酸楚。
唇间一阵刺痛,她旋即打起了精神,反倒思量起另一件事来。当初鹿孔对成国公燕淮忠心耿耿、至死不渝,除了两人性子相似外,恐怕其中还有他感激对方知遇之恩的缘故在。
如今燕淮亦不过才七岁,她却已经洞察了先机,若能率先将鹿孔收用,将来定有大作为。且如今这时候,只怕鹿孔也正日日苦闷,只盼着能有人“救”他出苦海才是。
唯一的问题,只是如何让母亲照她的话去做。
“娘亲,舅舅说的话定然不会有错,你就让人去寻鹿孔为江嬷嬷治病吧!”她揪着宋氏的袖摆,摇了摇,娇声道。
宋氏则低头,定定看了她一会,眼神带着些怪异,“舅舅几时同你说过这些?”
谢姝宁微微侧目,脸背着光,显得上头的神情晦暗不明:“娘亲怎地忘了,舅舅上次回来时,阿蛮夜里缠着舅舅说故事,舅舅后头才说起了这事。阿蛮记得清清楚楚呢。”
屋子中间的黄花梨木八仙桌上搁着一只赏瓶,谢姝宁便望了过去,盯着上头的纹路细细往下看,一边又道:“哥哥也在呢,只是哥哥笨,恐怕已经全忘光了。”
“哦?是那一回?”听她提起谢翊来,宋氏倒是想起来了,果真有过这么一次。她又想着自家哥哥一贯是个不着调的,什么都敢说,对谁都能说,这下子便信了八分。
眼下这时节,有个八分也就够了。她有空怀疑,江嬷嬷可没命拖下去了。
她便要出声吩咐桂妈妈,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外头桂妈妈的长女绿珠便牵着绿浓的小手急急进来,道:“太太,有个叫荔枝的丫鬟来了,说是要领先前百合姐姐带回来的人走。”
说着话,绿浓熟悉地朝着谢姝宁靠近,轻声道:“小姐,你都不来找绿浓玩了。”
这话似嗔似怪,听得叫人莫名其妙。可一屋子的人,除了谢姝宁外,却谁也不觉得古怪。宋氏更是直接道:“阿蛮,同绿浓下去玩吧,娘亲有正事要忙。”
“娘亲……”谢姝宁知道荔枝来了,哪里还肯走。
可宋氏不答应,只强硬地让人领着她跟绿浓下去了。
旋即荔枝进来,见了宋氏讪讪地行了一礼,而后便开门见山地道:“太太知道樱桃做了错事,所以便吩咐奴婢来领着人回去好生发落,免得留在这惹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