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宋氏母子三人相熟,北城更是没少去,可他终究只是个外人,即便谢姝宁尊他一声义父,他也不是她亲爹。这种日子,按理他不该出面。他心神恍惚地躲回了屋子里,拣了块自己最钟意的石头,拿把刻刀雕石头去了,到底忍住了没往北城去。
谁知第二日,小五来了东厂见他。
当初他将宋氏从惠州带回京都后,便把小五留在了宋氏身边,但凡需要跑腿的,宋氏多半都是打发了小五的,小五也只听她的。
这会小五一大清早就来了东厂,必是宋氏打发他来的。
汪仁刻了一整夜的石头,在石头上雕出一个人形来,粗粗看去分明便是宋氏。
听到小五求见,他手一抖,刻刀差点划在了自己手上,好容易才稳住,匆匆搁下便往外头去。
小五态度恭敬:“印公。”
“出了什么事?”彻夜未眠,汪仁面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哑了。
小五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并不曾出事,是太太吩咐小的来问问您,今日可得空,若是得空还请您前去北城一叙。”言罢,他又解释了起来,“舅太太知道您救过太太的命,便说要当面同您道个谢。”
汪仁:“……”
小五问:“您今日可是得空?”
“空,自然是空!”汪仁连忙摆摆手,“你且先行回去,我稍候便至。”
小五得令,应声退了下去。
汪仁便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不成,这颜色不好。如是想着,他蹙了蹙眉,忽然扬声唤人进来,吩咐道:“把前些个时候备好的礼都理出来,过会送到北城去。”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燕子般掠了出去。
两刻钟后,他便领着人出发往北城去。
进了青灯巷,他面上的那双桃花眼忍不住眯了又眯,面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这莫名的紧张,没来由的叫他慌了神,甚至于比当年第一次杀人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他惯常会装,装得惯了,这紧张也是无人能瞧出来的。众人瞧见他,也不知他在慌张,只当他比平常看着严肃了些,话也似乎更少了。
直到燕淮出来迎他,他的面色才变了一变,压低了声音问燕淮:“见过人了?”
莎曼到时,燕淮便在场,自然是已经见过人了的。汪仁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再问上一回,为的就是看看燕淮的神色借以推断。谁知燕淮面上泰然自若,仿佛只是从他嘴里听到了今日天不错这般的话一样,回他道:“见过了。”
“如何?”汪仁佯作无意地问。
燕淮微笑:“甚好。”
“是吗?”汪仁轻声咳两声,忽问,“我身上这衣裳如何?”
燕淮怔了下,朝他身上穿的衣裳仔细看了眼:“不似您平日穿的……”
太正经,太死板。
汪仁闻言却道:“那就行了。”
燕淮无奈,同他一道往花厅里去,一路上拣了莎曼的事同他说了两句,临近花厅方才噤声。汪仁便难得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阿蛮的眼光其实倒也没我原先想得那般差。”不过即便是夸,他也绝不会挑明了夸,非得绕个弯才肯罢休。
与此同时,花厅里,莎曼正吃着点心同宋氏说话。
她吃一块喝口茶,碧蓝色的明眸里满是好奇,问道:“那位恩公娶妻了没?”
宋氏正低头喝茶,闻言差点呛着自己,这才想起还未同莎曼仔细说过汪仁的身份,只得摇摇头含糊道:“没有。”
第429章 撮合的心
“没有?”莎曼反问了句,随即疑惑地问道,“以他的年纪,早该娶妻了吧?”
宋氏喝着茶,踌躇着不知该从何解释。
正犹豫着,莎曼忽然将盛着点心的瓷碟一把端了起来,凑近宋氏,一面挑了块糕递个宋氏,一面语气雀跃地道:“既如此,我可得仔细瞧一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嫂子,他……他是个……”宋氏嘴里被塞了点心,支吾着想要把汪仁的事说个清楚。
可莎曼已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摆明了一副要自己亲眼看一看。宋氏心里不由有些急了,若是过会见着汪仁,莎曼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可如何是好?这样一想,她心中迟疑便消了两分,拽住莎曼的胳膊悄声说道:“他是东厂的督主。”
“东厂?”莎曼眨眨眼,“东厂是做什么的?”
宋氏一愣,糟,她家嫂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涉足西越,根本不知东厂为何物。虽说她的西越语一贯说得流利,连规矩也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些,可她大哥宋延昭就是个不讲究规矩的人,又哪里会教她嫂子?
塞外长大的姑娘,单看看原先阿蛮身边的那个图兰就知道,常常闹笑话。
她家嫂子虽不至于如此,可对东厂一类官署,却是截然不知。
她一时糊涂了,竟以为这般说了莎曼便该醒悟过来,谁知这话却是越说越混。眼瞧着便要说不明白了。这连印公的身份都未能说清楚,就又被抓着解释起了东厂来。然而便是宋氏自己,对东厂也是知之甚少。
若说翰林院之流。她倒还知道得多些清楚些。
可东厂、锦衣卫……她哪弄得明白,具体是做什么的。
没有法子,宋氏只得道:“东厂的督主,向来由内侍担任。”
她以为自己已说得极明白,可莎曼却只小口咬着云片糕看着她,满脸都是疑惑,“内侍又是什么?”
宋氏汗颜。听着自家嫂子的十万个为什么,嘴角翕翕。不知还能怎么说。这话再往直白了说,她也说不出口啊——
就在这时,玉紫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太太。印公到了。”
宋氏如蒙大赫,急急站起身来,可随后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两分踟蹰来。事情还未能彻底说明白,谁也不知道莎曼过会见了汪仁会说什么,她就算时时在旁看着听着,那也管不住莎曼的嘴呀!
她不由怔在了原地。
仍坐在椅子上的莎曼正取了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糕饼残渣,见她站在那不动,不禁催促起来:“怎么愣着了?不是说人到了?还是我听错了?”
“……”宋氏攥着帕子扭头看她。
莎曼道:“真是我听错了?”
宋氏一噎,转过头去。说着“没有,是真来了”,一边朝着门口走了去。
方才走出两步。绣着五福的帘子便被撩了起来,自外头走进来一个人。随即帘子就重新落了下去,宋氏隐隐瞧见外头廊下站着几个人影,似乎正是燕淮、谢姝宁几个小的。
里头都是长辈,原也没指了小辈们进来陪着说话吃茶,故而谢姝宁几个今日本不必特地过来。
但众人心照不宣地。一齐聚到了一块,也不知是担心什么。
帘子隔开。人影不见,宋氏虽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言,只迎着汪仁笑了笑,道:“路上可冷?”时已入秋,气温骤降不少,汪仁素来畏冷,宋氏一眼便发觉他面色不大好看,似乎比往常少了些血色,看着憔悴了两分,不禁有此一问。
汪仁连忙摇摇头,说:“眼下还不大冷。”
俩人熟得很,站在门口便说起了话。
犹自坐在那没动过的莎曼歪歪脑袋,探出半个身子,忍不住来回打量起了二人。眼前这一幕,仿佛早已见惯。她微微蹙了蹙眉,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与之相似的场景。
突然,她“啊”地低低惊呼了一声。
原来如此!
怪不得她瞧着只觉汪仁跟宋氏说话的场景有着叫人说不出的熟悉,原来是因为这分明就是平素她跟宋延昭说话的模样啊!
她想着方才宋氏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禁瞪大了眼睛,难道……
就在这时,汪仁侧身转了过来,莎曼也终于得以看清楚他的容貌。
她突然愣了愣,眼前这人同她先前自己胡乱想着的人,很是不同。眼前的男人,比她猜想得更为清俊温润,也更为特别。
他身上隐隐带着股逼人的气势,连带着他面上的那双桃花眼也丝毫不显轻浮,只觉凛然。
莎曼努力回忆着刚才宋氏说的话,眼前这人是东厂的督主。她虽弄不明白东厂是做什么的,但听起来这督主二字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许是大官?
思忖间,宋氏已同汪仁并排走了过来。
她慌忙正襟危坐,嘴角微扬,显得端庄又可亲。
汪仁瞧见这幅模样的莎曼,心底里却更是惴惴了。
不是说宋氏这嫂子是塞外女子?塞外民风素来豪放不羁,眼前这异族美艳妇人却怎地笑得跟庙里的菩萨似的……
宋氏心里头也正不安着,见嫂子坐得端正,笑得收敛,暗想着兴许嫂子见了生人也不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隐隐松了一口气。
她笑着请汪仁入座,让人奉茶,又亲自为二人互相介绍。
俩人当着宋氏的面见了礼,汪仁寒暄了几句,莎曼亦一一应声。
宋氏见他们二人相谈,气氛和睦。心里原松了一半的那口气就彻底地松了。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莎曼忽然道:“福柔,你方才不是说有事忘了吩咐下头的人?”
“……”宋氏微怔。回忆着道,“是吗?”
莎曼目光定定,淡定地点点头:“你方才才同我说的。”
见她说得万分肯定,宋氏犹疑了,难道她方才真的说过,这会自己却忘了个一干二净?若真说过,她又是忘了何事不曾吩咐?
“你说要去见一见管事的妈妈。”莎曼作回忆状。随后斩钉截铁地道,“还说是要事。”
要事?
宋氏讶然。一下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道:“许是我真的给忘了。”言罢,她看向汪仁,“还请印公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不等汪仁吭声,莎曼便摆摆手,道:“快去快回。”
须臾,宋氏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了门口。
汪仁面色渐凝,摩挲着掌中茶杯,轻声发问:“不知宋夫人有何指教,需支开了人再说?”
“她哥哥说,福柔自小就是这么个性子,容易叫人哄了去。”莎曼摇摇头。也不笑了,“如今做了娘,阿蛮都嫁人了。她也是这么个性子,只怕今后也是改不掉的了。”
汪仁焉会听不出她话里有话,他心头莫名一慌,低头猛喝了一口茶。
莎曼还在说:“可她却并不是个容易与人交心的人,但凡能被她怪在嘴边上的,那都是她上了心的。”
汪仁悄悄抬眼。瞥了她一眼。
生着同舒砚一模一样碧蓝双目的妇人,正一脸严肃地说着话。
他暗暗深吸了口气。说道:“宋夫人有什么话,还请直言。”
“你是不是喜欢她?”
“……”汪仁先是一愣,然后便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双颊酡红。
“她是不是喜欢你?”
此言一出,咳嗽声戛然而止。
汪仁抬起头来,定定看她,眼神却有些虚浮无力,他忽然笑了下,笑容温柔又苦涩:“宋夫人难道不知,在下是个阉人?”
莎曼原还等着他回话,谁知却等来了这么一句。
她顿时明白过来了方才宋氏支支吾吾的那些话究竟说的是什么……
旁的词她兴许并不十分明白,可“阉人”二字,她懂。
汪仁说得这般直白,分明就是想也不想便当着她的面将血淋淋的伤口又给撕开了,可见她方才说的话,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
莎曼后悔不迭,“对不住,我并不知……”
汪仁却在说完那句话后的瞬间恢复了往常惯有的神情姿态,闻言只道:“原就是事实,也没什么不能说道的,宋夫人不必介怀。”
“对不住……”莎曼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想着刚才初见汪仁的那一眼,心道可惜,太可惜。她连说了几句对不住,仍觉自己说错了话,心中十分过不去,可她心底里却并不觉自己想错了。
汪仁看宋氏的眼神,分明非同一般。
——太可惜了!
她这回来,一则是为了儿子,顺道再见一见新姑爷,二来却也是为的宋氏。
西越是何风俗,她不管也不想知道,她跟宋延昭都只想着一件事,只要宋氏有意再嫁,他们就势必支持。若宋氏今生无意再嫁,那她此番也得帮着为宋氏筹谋好今后的生活。
故而听了汪仁千里迢迢奔赴惠州救了宋氏的事,又知他没有妻室,她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方才见了人,想要撮合二人的念头,也就更胜了。
谁知,一瓢冷水浇下,初秋冷成了隆冬。
可依她之见,这二人之间分明有些不一样。
沉思中,她听到汪仁忽然用一种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问道:“不过,宋夫人先前所言关于福柔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
第430章 为难(6K,含昨日补更)
话音微沉,声线却似乎带着轻颤,像一根琴弦,被撩来拨去,摇摇晃晃。M。LWxS520。 乐文移动网
莎曼突然莫名地有些不敢正视他,似乎只要自己朝他看上一眼,便再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她略微迟疑了会,方才勉勉强强用淡然的语气说道:“自然都是真的,福柔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想必你心中也是有数的。”
宋氏为人并不复杂,同她相熟的人,多半都知道她的性子如何。
莎曼方才说的那些话,也的的确确都是再真不过。若不是真的,她也不会对他们二人相处的方式上了心。正因为她知道宋氏瞧着绵软,骨子里却有着执拗的一份,这才觉得她谈及汪仁时的语气,过于熟稔自在。
她看着汪仁,暗暗叹气。
如果不是听到他亲口说的,莎曼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个完人。既如此,他同宋氏之间,当然也就没了可能。好好的一桩事,就也只能这么歇了心思。莎曼甚觉遗憾,说完话便沉默了下去。
气氛不由得微僵,汪仁也不开口。
莎曼想着汪仁不能娶妻生子,便没有再去多想他跟宋氏的事。
汪仁也从未想过这件事,他一直以来想着的都是守在宋氏身旁,看顾着她,闲来能坐在一块说说话,偶尔还能吃上一顿宋氏亲手做的饭菜,这日子便足以叫他心满意足。可他却忘了,宋氏还很年轻。她今后没准是要再嫁的。
官宦娶妻鲜有,却并不是没有。
得了势的大太监,同寻常男人一样置办了宅子娶妻纳妾。并非罕见之事。只宦妻,却不是好当的。好人家的女子,哪个会愿意嫁于宦官为妻?之所以嫁了的,不外乎两种。家中落魄,寒门小户之女,又或是被家族所逼迫,不得不嫁。
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家。嫁女稍稍低嫁一些,亦觉失了脸面。更不必说同个阉人做亲。
自打他掌了印,后又得了厂督之职,想要往他跟前塞女人的倒也是一直都络绎不绝。姿容绝色的,身段娇娆的。眉眼如画的……各色各样,眼花缭乱。但他最厌这些,明知自己成不了事,何苦祸害旁人又恶心了自己?
他发了一顿火,收拾了个要送美人给他的侍郎。
这之后,那些个想要再往他床上塞人的,便大多都不敢了,只拣了他喜欢的奇石之类的玩物巴巴送过来。
故而,他若想娶妻。怎会娶不了?
莎曼于塞外长大,并不清楚西越一带的宦官,究竟能掌多少权势。
她想得容易。既不能人道,那当然也就不能娶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宦官亦能娶妻。
可汪仁,从没有往宋氏身上动过这等念头。他甚至觉得,一旦自己对她动了这样的念头,便是侮辱了她。让她做个宦妻?叫他于心何忍?故而他从未多想。谁知今日。他却突然从莎曼嘴里听到了一番他先前连想也不敢多想的话。
他喜欢她吗?
自然是喜欢的,听见她的声音一颗心便能酥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