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
自己究竟有多少斤两,她清楚得很。
于是便由谢姝宁执黑子,先行一步。
随后,云詹紧追。
黑白交替而落,不一会就在遍布了棋盘。
两人竟是下得旗鼓相当!
宋延昭在一旁看着,惊叹不已。
谢姝宁却知道,自己已经使出了八分力气,艰难前行。云詹却依旧老神在在,一派轻松。
她知道,这场棋自己是输定了的。
但是今日,输赢并不重要。她要给云詹看的,是棋风,是人。
棋风似人,懂行的人一看便知。
谢姝宁落子的招数渐渐狠辣起来,开始只攻不守。
云詹一直平静的眼神里终于闪现过了一丝诧异。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谢姝宁马上就要输之际,谢姝宁一招釜底抽薪,竟突然间扳回了泰半局面。
第129章 人手
云詹不由重新审视起面前年纪轻轻的小女孩来。
只这样的年纪,怎会棋艺超群?若非勤练多年,根本不该如此才是。
他眼神里的探究突然消不下去了。
已经许多年,没有叫他遇见过这样的孩子。不由得,云詹心里就高看了谢姝宁几分。他喜欢聪明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宋延昭同他不止提过一次,他的外甥女很聪慧。但当时,他根本便没有真的放在心上。
他认真了些,落子时也不如先前那般随性。
局面再一次被他所掌控。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对面的人,不管怎样始终还是个孩子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棋局再一次陡变。
他脸上那张平静的面具“哗哗”碎成齑粉,流露出惊讶来。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小姐是同谁学的棋?”云詹拈着颗白子,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凛冽。
谢姝宁突破重重包围,定定落下一颗黑子,甜甜笑着应答:“是同长房的伯祖父学的。”
云詹道:“如此看来,谢家的大老太爷,乃是个中高手。”
“小女不懂这些。”谢姝宁摇摇头。
她的确并不深谙棋道,许多时候,她都只是在凭着一种直觉而下,尤其是在面对云詹这样的能人时。所以,她下棋的路数诡谲,叫人难以捉摸,也成功地叫云詹起了好奇心。
云詹便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静默着,下完了一盘棋。
毋庸置疑,谢姝宁输了。
但因为这盘棋,午后云詹就约见了谢姝宁。
一切都有宋延昭从中调停,拜师的事他也是早早私下里就同云詹提过的,但当他提出拜师仪式时。云詹却没有立即应允,而是道:“谢小姐终究是女子,将来是要相夫教子的。我能教的东西实在有限。亦不能像教授鹤儿一样,教授她。实在有愧。”
谢姝宁听了,同宋延昭飞快地对视一眼。
随即她便大步走至桌边沏了一盏茶,返身而回,“扑通”一声在云詹面前跪下,恭敬地举高茶盏,“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云詹连连摆手。“这声师父还是免了吧。”
谢姝宁不管,重重磕了个头。
云詹哑然。
“云兄,你看这……”宋延昭在边上故意叹了声。
云詹就皱起了眉头,俯身双手虚虚将谢姝宁扶了起来。口中道:“也罢,便算是缘分一场吧。”
他原本已是准备定居关外,死也不回西越来的。但半子半徒的云归鹤却病了,他没有法子,思来想去只得听从大夫的话。将人带回了西越。果然,一离了风沙大漠,吃上了西越的食物,归鹤的病就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
云詹心里忧愁渐消。
可他在京里没有亲人,日子又过得清贫。因而这一回全靠了宋延昭。
这个人情,便是他再傲,也要还。
好在谢姝宁并不是什么蠢笨的人,他也愿意教她。
这么一来,谢姝宁就成了云詹的第二个弟子,成了云归鹤的师妹。
云归鹤幼年声带受损,不能说话,平日里就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宋氏见了他,便觉得可怜兮兮的,遂嘘寒问暖,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知道谢姝宁拜了云詹为师后,更是让人拣了时令的新鲜瓜果蔬菜,做了好一桌农家风味的精致小菜,众人都吃得很高兴。席散后,宋氏则悄悄去问过了宋延昭,云詹先生既收了阿蛮为徒,那能不能也一道教授谢翊。
宋延昭知道她是一片慈母之心,但仍旧只能给她泼了冷水。
“云先生旁的都擅,但唯独不擅举业。你若想让翊儿走正经仕途,还是崇熙书院一行最佳。”
都是江南长大的人,当然清楚崇熙书院的本事。
宋氏听了也就歇了心思,想着待秋日,就送谢翊去江南。又想着女儿能得了隐世高人的青眼,极难得,欢喜得很。
谢姝宁却有些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云詹究竟能教自己什么。
舅舅虽然将云詹的本事说得天花乱坠,但未亲眼目睹过,她到底是放心不下。
不过很快,她就亲眼见识到了。
第一次,她只是跟在云詹身侧,旁观他给云归鹤授课。
她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觉得估摸也就是学着书本上的东西,不外乎家国之事。
可谁知,才听了几句,她就愣住了。
这一堂,学的竟然是堪舆之术!
——堪,天道也;舆,地道也。
其间深奥,囊括的知识之多,皆叫谢姝宁忍不住咂舌。
第二次,云詹就又说起了排兵布阵之法。
谢姝宁这才惊觉,云詹此人,腹中必有乾坤。历史典故、风俗见闻、兵戎战事、寻龙觅水,在他这全是信手拈来,仿佛根本不必思索。谢姝宁吃惊不已,也激动不已。
她终于明白了舅舅的意思。
也终于明白了云詹并不愿意收她为徒的心思。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
但谁也不知道,她这一世并不愿成亲生子,从此相夫教子碌碌一生。
能跟着云詹学习,此刻的她,十分庆幸。
宋氏在田庄上住了三夜,便启程回府,谢翊兄妹则多留几日。
谢姝宁跟在云詹身后转,恨不能将自己变作云詹身上的尾巴。
而云詹也惊诧地发现谢姝宁汲取知识的速度之快,有些骇人听闻。
他翻箱倒柜寻出来的艰涩古籍,只给她看一遍,她便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来。
好在她只是会背了,内里的意思仍需要云詹细细讲解,云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可差点就以为自己收了个多智近似妖的姑娘当徒弟,幸好只是过目不忘。
谢姝宁便日日听云詹讲古。
宋延昭闲来无事,偷听了一回。觉得晦涩难懂毫无兴趣,实在是不知谢姝宁为何津津有味。他原本可只是想让她跟着学些谋略手段,将来能在内宅中看事如透。所向披靡罢了。谁知,她竟学起了旁的来。
他便转身去揪了贪玩的谢翊。拘着他念书。
结果没念几日,舅甥两个就一齐钓鱼摘果子,根本忘记了还有念书这回事。
直到谢姝宁跟谢翊要启程回谢家,宋延昭才看着小外甥被晒得黑乎乎的脸暗忖,自家妹妹可千万不要动家法才好。
但这回,他是多虑了。
回到谢家,宋氏见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儿子。立即便知道是宋延昭做的好事,嘀咕了好几天不该将孩子交给他,才算是消了气,狠狠拘着谢翊念书加养白。
谢姝宁休息了一日。就开始忙碌起来。
听了云詹的几堂课,她可谓是豁然开朗,许多过去踟蹰不前的事,便都有了定夺。
她寻朱砂进来说话时,外头正在“噼里啪啦”地下着暴雨。
潇湘馆的小丫鬟们收衣裳的收衣裳。关窗的关窗,忙作了一团。
次间里,谢姝宁却喝着冰镇过的绿豆汤,问朱砂道:“听说你哥哥如今的差事只在马厩养马?”
朱砂低头,“是。他嘴笨,不大会说话。”
这意思就是说她哥哥平日里没少受到排挤。
谢姝宁放下调羹,笑着道:“不会说话没事,哥哥平日里话多,正该给他寻个话少嘴笨的小厮才是。”
“小姐的意思是,要让我哥哥去给五少爷做小厮?”朱砂闻言慌忙抬起头来,一脸难掩的惊喜。
谢姝宁点点头,“是啊,这事我已提过了,多半没有问题。”
朱砂受宠若惊,急忙跪下磕头,“奴婢替哥哥谢恩。”
“你是潇湘馆里的人,手脚勤快,合该赏你。”谢姝宁让她起来,“你娘是不是还病着?”
朱砂兄妹的爹死得早,家里只有个寡母。
“是,老毛病了。”朱砂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得眼角冒出泪花来。
谢姝宁听了就扬声唤玉紫进来,道:“你去取五十两银子给朱砂,好带回来给她娘买好药。”
玉紫应了下去,没一会就拿了银子来。
“谢小姐的大恩大德!”朱砂这回可是真的差点就哭了出来,但当真谢姝宁的面,不好放声,只得拼命忍着。
她收了银子回去,谢姝宁便同谢翊说了朱砂哥哥的事,谢翊浑不在意,摆摆手说好,谢姝宁就做主安排了下去。
过了几日,朱砂来寻她道谢,又当着卓妈妈几个的面提起了她哥哥想要亲自同谢姝宁谢恩。
谢姝宁深知这兄妹俩的秉性,料到会有这一日,就笑着应了。
卓妈妈没阻止,只跟着去了。
谢家二门外有座小亭子,视野开阔,谢姝宁就在那见了朱砂兄妹。
外头人来人往,又见亭子周围还有卓妈妈几个守着,谢姝宁也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听跪着的小厮说话,也就谁都没有在意。
亭子里,朱砂的哥哥朱大贵跪在那恭恭敬敬给谢姝宁磕了三个响头。
谢姝宁就笑着让他起来,问了几句他家里的事,娘亲的病又是不是好全了之类的。
朱大贵都一一作答。
言语上的确有些木讷,但胜在仔细老实,话里没有一个字掺假。
谢姝宁就笑眯眯地说起正事来,“你说你要报答我,那就帮我做件事吧。”
朱大贵跟一旁侍候着的朱砂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
“你帮我给二爷身边的立夏,带一句话。”
第130章 拉拢
朱大贵显然是听说过立夏的,闻声不禁抬起头来,眼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夏日的烈阳下,谢姝宁着一身嫩嫩的鹅黄色纱衣,愈发衬得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她模样娇俏,但眼神沉静深邃,不似未及豆蔻之龄的女童。朱大贵不由看得痴了。
朱砂在一旁瞧见,心急不已,忙轻声道:“哥哥,愣着做什么!”
“是……奴才……”朱大贵回过神,笨嘴拙舌,一时间说不清楚话来,“为小姐做牛做马……”
谢姝宁便摇了摇头。
聪明的人往往都不大老实,老实的便也都不那么聪明。
不过她要朱大贵去做的不过是说一句话,并无旁的事,所以木讷笨拙些也无妨。
于是谢姝宁就冲着朱大贵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近前来,压低声音说了句话,“你同他说,他做过的事我都知道,二伯父做过的事,我也都清楚。”
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没有丝毫混沌之处。
朱大贵听得却是一头雾水。
一旁的朱砂却并没有听清楚谢姝宁同朱大贵说了什么。
方才朱大贵靠近后,谢姝宁就打发她别过头去,侧身站远了些。
“这句话,除了立夏之外,谁也不能提你记住了吗?”谢姝宁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往朱砂看去,口中却依旧吩咐着朱大贵。
朱大贵紧闭着嘴,重重点头。
“你娘的身子若还是不好,只管让朱砂来同我提。”左右银子能摆平的事,都不能算是大事。谢姝宁爱钱,却没有到连这点银子都要吝啬的地步。
朱砂兄妹听了,却是感激涕零。
两人复又谢了恩。
谢姝宁便招呼了卓妈妈送自己回潇湘馆去。
路上,恰巧碰见了二夫人梁氏。
二夫人带着她的幼子来寻宋氏说事,在去玉茗院的半道上同谢姝宁撞了个正着。
“二伯母。”谢姝宁一向真心喜欢她,见了面便立刻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又去逗自己的小堂弟。“宝哥儿今日在八姐这用饭可好?”
小堂弟仰头看着二夫人,嘟着小嘴想了又想,才慢吞吞地点头道:“八姐那的点心好吃。”
谢姝宁就展颜笑了起来,“那你晚些来潇湘馆,八姐让人给你准备着你爱吃的东西。”
“多谢八姐。”小堂弟弯腰道谢,吸了吸口水。
二夫人就点了下他的额,嗔道:“也不知像了谁,平日里只晓得吃!”
小堂弟躲躲闪闪,抱头道:“自然是像了娘亲。”
二夫人哭笑不得,只得摇摇头同谢姝宁告辞。带着他继续往玉茗院而去。
两帮人错开了路。各自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而去。
转身分别的那一刹。谢姝宁面上还是笑着的。
但只走了几步,她颊边的笑意就飞快褪去,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在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后,她实在有些难以笑得出。前世。二夫人待她甚好,可二夫人自己却没有什么好下场。谢姝宁至今仍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二夫人要抛下幺子,自缢而亡。
出身魏国公梁家的二夫人,怕是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她的人生,一直都处在上风,只有叫人艳羡的份,没有她艳羡嫉恨别人的时刻。
所以她自来嘴皮子刻薄不留情面,却从来不因为嫉妒旁人而说。她说。只是因为她看不惯。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讨喜,可谁也不敢当面驳她惹她,一直以来也都是相安无事的。
那一日,她却自缢了。
谢姝宁知道消息时。已是第二日。
她抛开了长平侯府里的一应事务,甚至不去理会婆母的刁难刻薄,匆匆回了谢宅。
彼时,距离她小产,二夫人亲自上门照料她又为她在婆母面上撑腰,仅仅只过了一个月。
只是一个月,便物是人非。
她并不知道真相,但她却隐约猜到事情同她的二伯父谢二爷有关。
可那时,她已是外嫁女,并没有资格插手谢家的事。何况,她只是年少时寄居长房的三房女,至始至终也不是长房的人。
故而,时至今日,她依旧觉得困惑。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行在路上的谢姝宁猛地咬住了唇瓣,心道:若这一回成功拿下立夏,也许事情就能随之改变也说不定。
按照记忆中的进程,立夏死在两年后。
他死时事情闹得不小,谢二爷也因此受了伤。
谢二爷说,立夏起了敛财之心,所以才会这般大逆不道,妄图弑主。
但谢姝宁清楚,这只是胡扯的鬼话!
可惜,她也并不知道前世立夏去世的真正原因。
然而那时,二夫人尚还好好的,过了数年,才突然闹出来自缢的事。谢姝宁不能不怀疑,她悄悄寻了二夫人身边的近身婢女问过,可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唯有一人,哭着同她说了一句,二夫人发现了立夏的东西。
可谁不知,那时的立夏指不定已经连骨头都烂了吧。
“小姐!”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呼唤,谢姝宁回过神来,狐疑地朝另一边望去。
桂妈妈正带着绿浓快步走近。
谢姝宁挑眉,“乳娘怎么在这。”
“奴婢正要送绿浓去瑞香院。”桂妈妈轻轻推了绿浓一把,一边笑着解释。
瑞香院同谢姝宁的潇湘馆离得并不十分远。
“绿浓见过小姐。”
谢姝宁难得听到绿浓说话间这般恭敬,不由微微吃惊,暗道陈氏倒是会调教人,连绿浓这样性子的人也教得乖巧起来。她便颔首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