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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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十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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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走向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她,逼
我杀妻另娶?我……我又素来不认得你,从来……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
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然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
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只要给我知道了,当然这么办理。你这事又不是第一桩,抱怨什
么?小翠,你说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
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也办过一些。”
    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
“岂有此理”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便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
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无量山石洞中见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
眼前这人形貌与玉像着实相似,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走入船舱,捧了四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
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镇南王府中名种
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十余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
劣习性自是烂熟于胸,那是不习而知,犹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
在曼陀山庄中行走里许,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
刻见到这四盆山茶,暗暗点头,心道:“这才有点儿道理。”
    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
小茶的婢女应道:“是!”段誉听她这句话太也外行,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
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
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
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
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动:“且慢!他是大理人
姓段,说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内庄外都是曼
陀罗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山茶?”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
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你这外行人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购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没一本名
贵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为此烦恼,
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花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
好?”段誉道:“你如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威逼拷问,你先砍了我的双脚,再
问不迟。”
    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什么难处?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
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来事格,你倘若伤仔俚,这人倔强
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吓吓段誉,左手一举,小诗当即止步。
    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脚,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
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
    王夫人心中本就这样想,但听他语气说的全是反语,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
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什么名贵之处,你且说来听听。倘若说得对了,再礼
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做‘满月’,压根儿就错了。你连花也不识,
怎说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
“‘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
    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他说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名字,倒也十分欢
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公子。”小诗答应着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真
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着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报:“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
旁了。”段誉心中一寒。只见王夫人漫不在乎的点点头,说道:“段公子,请!”段誉道:
“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人客客
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见小楼檐下一块
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墨绿篆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
过是三四流货色,和这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
    王夫人却甚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
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
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
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
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
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干,于花朵本身却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书法,一味称赞墨色乌黑、
纸张名贵一般。
    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极是繁富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
颇有不屑之意,登时眉头蹙起,眼中露出了杀气。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
么名字?”王夫人气忿忿的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
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
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
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
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上共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
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
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
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
株,‘八仙过海’是八朵异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
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
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头,轻轻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
    段誉又道:“‘八仙过海’中必须有深紫和淡红的花各一朵,那是铁拐李和何仙姑,要
是少了这两种颜色,虽然是八色异花,也不能算‘八仙过海’,那叫做‘八宝妆’,也算是
名种,但比‘八仙过海’差了一级。”王夫人道:“原来如此。”
    段誉又道:“再说‘风尘三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
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那是红拂女。如果红
花大过了紫花、白花,便属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数家珍”,这些各种茶
花原是段誉家中的珍品,他说起来自是熟悉不过。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
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花茶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
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
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
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
段誉见楼上陈设富丽,一幅中堂绘的是孔雀开屏,两旁一副木联,写的是:“漆叶云差密,
茶花雪妒妍”。不久开上了酒筵,王夫人请段誉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大大不同。朱碧双环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
寻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的酒席却注重豪华珍异,什么熊掌、鱼翅,无一不是名贵
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远不如琴
韵小筑了。
    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却何以不习武功?”段誉道:
“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贵胄子弟,方始习武,似晚生这等寻常百姓,都是不会武功
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狈,决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没的堕了伯父与父亲
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寻常百姓?”段誉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识得几位
姓段的皇室贵胄吗?”段誉一口回绝:“全然不识。”
    王夫人出神半晌,转过话题,说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
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苏州城中花儿匠说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
本叫作‘抓破美人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闻其详。”
    段誉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隐隐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
枝。那本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却叫作‘眼儿媚’。”王夫人喜道:“这名字取得
好。”
    段誉又道:“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
叫作‘抓破美人脸’,但如红丝多了,却又不是‘抓破美人脸’了,那叫作‘倚栏娇’。夫
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
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之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却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
抹绿晕,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绿毛鹦哥。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
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来听得不住点头,甚是欢喜,突然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
么?”
    段誉吃了一惊,忙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听了谁
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
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
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
庄吗?”
    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径,自
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有气了,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左手轻挥,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齐走上两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
“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
罚你在庄前庄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
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
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
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
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抗辩:“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
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
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
拖拖拉拉的一齐下楼。这四名婢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丝毫抗御不得,心中只
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
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你这般冲撞夫人,不立刻
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
乱走,你若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四婢十分郑重的嘱咐一阵,这
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他位份仅次于伯父保定帝和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便是储君
皇太子,岂知给人擒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
人逼着做起花匠来。虽然他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也时时瞧着花匠修花剪草,
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话话,但在王子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泼快乐,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一会,不久便高兴起来。自己譬解:
“我在无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
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伯,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本来应该的。何况莳
花原是文人韵事,总比动力抡枪的学武高雅得多了。至于比之给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
活烧死,更是在这儿种花快活千倍万倍。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
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吗?有何种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庄多耽些时候,总有机缘能见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这叫
做‘段誉种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祸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祷:“且看我几时能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将这把
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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