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在将时间的流失,变成一种急促的催促。下属的声音,非常的低,在足以保证任中银可以听到的同时,却也在有意识地防备着,有居心叵测的人,尽数听了去。
灯影,闪闪烁烁,火盆,明明暗暗,声音还在继续,那个人的叙述还在继续,只是,本来静静地坐着的任中银,忽然之间,慢慢地踱到窗前,静静地倾听着那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令人心惊胆寒的事实,刀削般的薄唇,抿得很紧,很紧。
见过惨无人道的,还没有见过如此残无人道的……
胸臆之中,郁结之气渐重,渐重,可是,手下的人,还在细细地诉说,任中银忽然无声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勉强压抑着情绪,以平静得几乎淡漠的语调,轻轻地说了句:“嗯,本王知道了……”
我知道了……
深远的失望,仿佛是黑色的云朵,只一瞬间,就铺满了天空,那个一向严厉到几乎是冷酷的任中银的脸上,映着重重烛光,忽然间泛出一抹深深的疲惫来。
低低的禀报,仿佛如细水长流,任何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都是来者尽量地淡化。可是,那血腥,却是无法淡化的。那样的事实,依旧触目惊心。
任中银立在窗前,望着薄薄窗纸后的沉沉黑夜,净手紧紧地握在手心,紧紧地握成一团。他的手腕,是那样的用力,用力得,几乎要将指甲折断,才能保持平日的淡漠以及平静。
可是,也只有他才知道,他身上的衣背,早已湿透……
确切地说,当他深埋在那人身边的眼线,夤夜前来,将太子任中炎和二皇子任中垢对于年轻元帅银八的所作所为,作为线报,全部都报上来之时开始,任中银身上的冷汗,就再也没有停过……
话住语停,一抹黑色的人影,对着任中银深深地躬下身去,下一秒钟,那团仿佛墨染云朵一般的身影,就消失在原处,早已不知所踪。
空荡荡的室内,烛光飘摇,温暖如春。可是,即便是处在如此温暖的室内,那个临窗而立的身影,还是觉得衣背的冷汗正在涔涔而下,没有一刻停过……
此时的他,正在静静地望着窗外的一室冰雪,却又仿佛透过那一地的晕黄,望到了不知何处的彼岸,神色间,静静漠漠,沉默如冰。
如此的毫无顾忌的下手,如此的残无人道的折磨——任中银当然知道,每个月都会病发的太子任中炎,人拿在他的眼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可是,他却不应该,却不应该拿那个女人来折磨,不应该,将这一切,都落在那个女人的头上……
不得不说,任中炎和任中垢的惨烈手段,令任中银觉得恐惧,当然他更恐惧的是,如果说,那个女人还没有离开,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加诸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他想,他一定会忍不住提剑,将任中炎和任中垢二人的头颅,全部斩下……
还好,他有先见之明;还好,他早他们一步,未雨绸缪;还好,那些折磨和羞辱,并非落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
侥幸,如潮水般而来,瞬间将任中银湮没。仿佛疲惫,仿佛解脱,他面对无垠夜空,微微地闭了闭眼睛。
只是,皇兄,我们这一场兄弟,算是做到头了,你对我不仁,或许,我并不会怪你——谁叫我们同生在王室,生在那个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的深宫之中呢……
可是,你却不应该如此对她,不应该,将这一切,都加诸在她的头上——那么,皇兄,还请你原谅,接下去的一切,皇弟所要你,为此付出的、全部的代价……
过了半晌,那个沉默着的人,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屋外的沉沉黑夜,面对虚空,冷冷地唤了一声:“坤……”
有人影,仿佛黑夜的零雪一般,轻俏落地。任中银的身后,那一团烛光不能企及的、浓得仿佛任中银眸子里一般,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的阴影里,有人轻轻地应了一声:“王爷……”
“去吧,将你应该做的事情,做完他……”任中银的语气很冷,也很沉,仿佛是冰雪挟着的风暴,仿佛是尘砂敲打着的窗棂,那样的简单的、简短的字眼里,也有手足即将相残的无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的,王爷……”坤在阴影中拱了拱手,然后,轻风过,烛光闪,那一抹人影,早已在这个封闭式的室内,轻雾般地,消失。
飘摇的烛光下,任中银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到的残酷笑意。他一寸一寸地转过身来,映着烛光冷辉,轻轻地,一分一分地,将握紧着的手掌,慢慢地张开。明亮的烛光之下,万物清晰,只见任中银原来白皙如玉的手心里,有五个深深的印痕,那印痕,直接深到了肌肤里。此时,正有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然后,长线般的滑落……
女人,如果说,天暮山之巅,有你的宿命;那么,我的宿命,就是用这双手,沾满鲜血——不论是我的,还是我的、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的、同胞兄弟的血……
女人……
我只愿,用我的残忍,换你一生坦途,我只愿,用无数的血腥,来换你一生的,平安无忧……
天暮山顶,洛暖心愕然而立。她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当然了,还有那句没头没脑的称呼——
你……终于都回来了……
那么,你可记起了一切吗?
V350
你可又知道,你这一次回来,即将面对的是,会是什么……
那样的话,在洛暖心的心里,反反复复地响着,反反复复地敲打着她的心。她的心,剧痛而且迷惘起来,忽然之间,却不能回答自己。
她……终于都回来了……
可是,她却没有记起一切……
而且,她也并不知道,她这一次回来,即将面对的是,会是什么……
仿佛感觉得到洛暖心心里的迷惘,那个声音忽然之间低低地叹息起来:“去吧,去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去……然后,找到你的、一切的缘起……”
去到她想要去的地方去?
找到她的一切的缘起……
她想去的地方,就是蓝埏所在的地方,那么,她的缘起,又是什么?可会是蓝埏吗?
洛暖心凝了凝神,却没有再想下去。事实上,自从那个梦的开始,自从她在意识到蓝埏正在受尽折磨的开始,她心里的所有的念头,都被覆盖了,此时的她,只想拨开迷雾,坚定地走到蓝埏的身边去。即便,她不能救他于困顿,最起码,在他最痛的时候,身边,有她……
一念起,洛暖心的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她咬了咬牙,急急地越过栏杆,然后朝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曲折小桥,疾风一般地,向前冲去……
小蓝,你等着我……
越过小岛,洛暖心分花拂柳,一路向前。四周的景物,由繁花似锦,变成绿意葱葱,浓林深处,亭台楼阁隐藏其中,只能看到远处的假山,还有那些气息峥嵘的飞檐兽角。那些隐秘的、阴暗的眼神,仿佛也在注视着她,仿佛想要看看,她究竟是去往哪里。
洛暖心急急地走着,衣带生风,可是,那个片刻前还响在心底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过。
九百九十九阶楼梯,白玉栏杆,直上云天,暗喻至高至尊,纯洁无瑕。头顶之上,天高云阔,白云缥缈。而洛暖心,则是一路急行,直达到山顶上去的。
山顶之上,视线极为开阔。呈献在眼前的,是一片面积极大的平台。那里,白玉为路,青石点缀,视线豁然开朗。平台的正中,宛然伫立着一尊巨大的白玉雕像。这座巨石雕成的成年男子,手中握着万民生息,红尘迢迢,脚下踏着云彩缥缈。他,眸光沉定,流光溢彩。薄唇微微地抿着,坚毅而且高贵,令人烈烈不敢仰视。
那,就是人之一类的统治者,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人之至尊,人王……
不知为什么,洛暖心一看到那个画像,看到那张似乎说不出的熟悉的容颜,就在心里笃定起来。
可是,那一张脸,和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那张脸,却依稀的相似,然后,慢慢地重叠,这感觉,令洛暖心的心,不由地悚然一惊……
她随即苦笑起来。人都说,神,乃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有着万人万像,千种姿态,怎么会象她心目中的某一个人呢……
再往前去,便是高台的顶端,台下云雾缭绕,有数只仙鹤展翅飞翔,清脆的鸣叫在天地间激起回声。不远处的白云间露出楼露台一角,仿佛海市蜃楼,美不胜收。
可是,站在这高台之侧,站在人王的雕像之侧,洛暖心却微微地蹙了蹙眉,心里为难起来。
此路,无路,此去,无处可去……
她抬头,只看到高天云海,手可摘星辰。她的脚下,却是缥缈的云雾,翻滚奔涌,长流不算。
高天上的风,带着令人缱绻的凉意,轻轻地吹过洛暖心迷惘的心头,可是,她却还在追逐着自己的思绪,追逐着,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
洛暖心站在那地的和风里,就仿佛站在洪荒初始的原野里,不知所措……那个声音明明说,要自己去找自己的缘起,可是,怎么,到了这里,却前行无路了呢……
除夕夜,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在冰雪还在覆盖的燕北边城,家家挂彩,户户点灯,所有的人,都穿着新衣,欢天喜地地准备度过新年……
入夜,万千灯火燃千树,所有的人,都盛装走出家门,来到街前,开始属于他们的除夕了狂欢。
当礼炮响彻天空,当所有人的笑语开始响彻云霄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却没有灯的踪影,没有狂欢的踪影。
这里,是皇家的驿站,灯火森森,人迹全无,仿佛这四周,都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之中。
有惨叫声音,从黑暗的某处传来,有什么人在狂笑,有什么,在狂吼,在重重地喘息。漆黑的某处,仿佛蜇伏着一只巨大的兽,要将可以接近的人,一个一个地吞噬。
惨叫,接二连三。伴着刀锋斫入血肉的声音,有什么喷了出来,温热的液体,在漫天的冰凉之中,一分一分地失去温度,然后,又溅上了半空,又溅了谁,一脸一身?
杀戮,在黑暗里进行,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只感觉得到,冰凉的兵刃,在无边黑暗里挥舞,每次挥过,都带着斩入血肉的声音。
是谁,将这里变成了人间的地狱?又是谁,在这人人狂欢的季节,在一个,接着一个地被人夺去生命?
漆黑一团的夜,有风在流转,那样的不安的鸣动,就仿佛是谁在黑暗中战栗,在黑暗之中,静静地呻吟。
忽然,无数的火把,燃遍了整个夜空,无数衣袂交错的声音,正在由远及近。、
门“通”的一声,被人踢开了。无数的火把,将黑暗驱赶,将整个空间,照得清晰如白昼。
然后,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完全被封闭的空间。
此时的屋内,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而居中的一人,正一手举剑,放在一个早已吓瘫的人的喉咙上,然后,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将她的喉管割断……
那个人的动作很慢,那一剑深过一线的割法,更象是在享受,享受死亡,享受杀戮……
他手下的人,早已说不出话来,仿佛那剑每刺入一分,意识就被割断一分。而那种死法,简单可以说是凌迟。
所有的火把都颤抖了一下,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而正在割杀的那人,仿佛因为闻到了活人的气息,果断地一剑结束了那人的性命,然后,一手握着带血的长剑,身子一转,就向着门口处走来。
他的头才一抬起,所有的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那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染遍了鲜血,可是,他的眸子,却依旧是晶亮的,仿佛是潜伏在黑夜里的、野兽的眼睛,冷光四射,带着极度的杀戮的狂喜。
忽然,他动了,手中的剑,一挥而过,向着那些明的,暗的,手持着火把的人斩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却凝住了。原来,另一只手,生生地握住了他的准备挥下的手腕,然后,生生地将他定在那里。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顿时凝住了。他缓慢地转过了头,却正触到一双湛蓝的,却带着仿佛流动的冰一般的杀意,还有冷意的眸子。
那人一手执着他的手腕,反手夺下他手中的长剑,冷冷地说道:“皇兄,够了……”
皇兄,够了……
那样的带着愤懑和疯狂的话,令那个满脸、满身都是血的人,灵台蓦地一怔,然后,逐渐清明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本来已经赶赴燕南的三皇弟,又怎么会在这里……
有什么,仿佛闪电劈开了黑夜,仿佛流星划过天际。所有的人都看到,那个浑身浴血的人,怔怔地望着一地的尸体,怔怔地望着自己一身、一手的血,登时呆若木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皇兄,他们,全部都是无辜善良的百姓……他们,都是我胜日的善良民众……臣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得罪了皇兄你,以致于皇兄要对他们大开杀戒……”
任中银的话,仿佛有冰,仿佛有火,仿佛有一把刀,正慢慢地将任中炎的神经,一寸一寸地割断。
他令人难以置信地抬起眸子,望着平日虽然冷淡,却依旧以礼相待的三皇弟任中银,艰难地张了张口,忽然之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新月在即,他知道,杀戮之魔又会再起,所以,他就令人安排了这一间静室,然后,密令燕北的知州,送了一批死囚过来……可是,事情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颓然倒在地上的任中炎,手触到什么东西,他蓦然回首,却发现,那是被他片刻前杀戮的尸体。那还带着余温的尸体上,衣着整齐,粗布麻衣,一脸的惊恐和惊惧——那不正是寻常百姓的穿的吗?
“皇兄……”任中银的语气,极为沉痛。他望着自己的同胞兄长,然后缓缓地摇头:“皇兄……”
“你可知道,你将元帅之妹折磨到几欲致死?”任中银冷冷地放开手,冷冷地任由任中炎瘫软在被他自己杀掉的善良百姓身上。却在任中银的这一句话里,慢慢地回过神来——任中银说什么?元帅之妹……
V351
难道被自己打入死囚的,不是元帅银八,而是那个在楼中,轻舞曼歌的女子……
任中炎只觉得浑身发冷,额头上,有汗水在不停地渗出……
错了,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那日,他令人去请元帅银八,然后,在席间将银八逮捕,可是,有谁能告诉他,怎么到了最后,被他打入死囚的,却是银八之妹呢……
“来人,请银元帅……”任中银望着任中炎,手中的长剑“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过了少顷,一副担架由远处而来,那上面,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悲愤的少年男子。
那五官,那表情,赫然就是年轻的元帅,银八的一张脸……
他的身后,同样是一副担架,那上面,却是一个全身如烂泥一般的女子。那个女子,长发披散开来,如水一般的散在担架上。可是,整个人,却只有眼珠,是一转一转的。
此时的她,乍一看到任中炎,忽然发疯似地,发出兽类一般的嚎叫。然而,那嚎叫,却是咿咿呀呀的,无论怎样的悲愤,都只是在喉间,永远都无法表达……
眼泪,不停地从她苍白得腊黄的脸上流下,那个女子的眼里,映着重重火把,露出了悲愤的,悲恸的,令人几乎绝望的眸光……
那一个,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的,可就是那个曾经被困入死牢的年轻元帅……
元帅之妹,银伶……
任中银语调沉重,神情悲哀。他望着任中炎,摇头:“皇兄,你试想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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