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愿一万个不情愿,可也只能这样,便都怏怏不快地各回各的房去了……
继业如鲠在喉,强睁着酸涩的眼皮,从他们朦胧的背影中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决绝的心态,知道分家散伙的结局已不可逆转,像掉进冰窖里,四肢僵硬。
夜静更深,起风了,吹得门窗呜呜作响。上房里只剩下了继业和赵爷二人。继业伏在八仙桌上,四肢绵软乏力,门无声地开了,只见墴声公在众青衣饰者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白墴声面沉似水,脸渐渐变长变尖,再看却是一张黄家的嘴脸,冷冷地说道:
“既然你没能力守住这份家业那就分开过罢,为难上火也没用……赵爷说得有道理,正可谓亲极则疏,乐极生悲,故乐不可极,极乐成哀。眼下,不管咋说你还是这个家当家主事之人,就应该把保家仙接过去。只要你肯供奉家仙堂子,保管你这房的日子愈过愈兴旺。”继业痉挛了一下,醒了。
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被眵目糊糊着睁不开,用手把眼睛扒开,见屋子里只有赵爷坐在身旁,才知道原来是南柯一梦。
赵爷其实并不曾入睡,此时他正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面朝着北斗七星掐着手指,塌陷的眼窝儿里薄薄的眼皮不停地跳动,显示着洞察世事风情的非凡气度。继业头疼欲裂,腰杆一挺坐正身子,尽管对赵爷的举动深感不解却又不敢惊扰他。
赵爷微微点了点头,继业正要对他学说刚才那个古怪的梦,他却先嘿嘿干笑两声便又没了动静,见赵爷神色诡秘笑得也有些古怪,忍不住发问:“不知先生因何发笑?”见赵爷还是不说话,只把手伸过来,继业忙把手递给他,两个人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赵爷握着继业的手,问:“是不是有话想说?那就说吧,我听着呢。”继业声音嘶哑,道:“适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家老太爷了。老太爷他……”赵爷轻轻摇手:“梦,乃是心头所想,不必放在心上。白家世代出善人未曾为下大恶,有菩萨保佑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到少爷这是第几辈了?”继业被赵爷问得有些疑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以往,白家怜贫恤老、助教兴学、修桥补路,举凡一切需要钱物的公益慈善之举,都是由白家带头发起,热情赞助并充当捐资献物出力的主角。每当灾年流民涌现,白家赈济的粥铺也最大,施舍的时间也最长,每当这时,白家的伙房便压灶不再升火,全家人不论老幼皆与灾民一起喝粥,就连刚懂事的孩子也要抱到粥铺去,从小感受那种赈灾纾难的气氛,而且老掌柜明确要求,白家赈济灾民的粥饭要稠,稠到能立住筷子,他每天都要亲自查验锅嘎巴,生怕伙计淘米的时候偷懒,淘不净米里的沙子。
赵爷见继业缄默不语,知道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平和而坚定地说:“乌白两家的日子都不能散!不管谁家散伙儿,都会给东荒地带来想不到麻烦。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度过了这一关,还能保你白家四十年太平日子。四十年后,天下究竟变成啥样儿,可就谁也说不清楚喽!”
继业初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话,当下心里像洒进一缕阳光,顿觉豁亮许多,又闻赵爷说出四十年后的话,喉头便又淤塞起来。恍惚间,自己已经是那耳顺花甲之人,又像是已经亡去,一缕孤魂在自家的宅院内左飘右荡。房宅依旧,门窗树木依旧,惟有走动的人很陌生,这些人的穿戴奇怪,说出来的话也听不太懂。继业不禁打了寒噤,悲叹一声:
“看来,白家注定要散在我的手里了,难道这真的是命中注定吗?”赵爷说:“这都是定数,是天意。你是通晓事理之人,天意难违的道理我想你是懂的。”继业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当真是天意难违?”赵爷没有再去理会他,沉吟片刻艰难地下了最后的决心,说:“去吧!去叫那哥儿几个来吧,也许该是见分晓的时候啦!”
继业不知道赵爷所谓的“分晓”指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将来究竟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这些赵爷不明说,他也便不得而知。
正如赵爷预言的那样,四十年后白家散了,许多像白家这样拥有万贯家资的粮户也都在战乱和改朝换代的变革中灰飞烟灭了。最惨的是,身首异处的白四爷,死后竟连一口棺椁也没有落下,而是用一领旧炕席卷到了乱葬岗。尽管如此,白家的香火没有断……
残局22
白家大爷、二爷、三爷回到各自屋去,懒吃厌睡,都在心里打着各自的算盘,听到上屋传出话来请他们过去,又都振作精神鱼贯着回到前厅,各自寻老地方坐下,只有继臣依旧很不情愿,叽叽歪歪地跟在几个哥哥身后,工夫不大,身子一歪又睡过去了。
大爷白继卿谨慎地问:“先生可有话吩咐?”赵爷说:“主意我有了——按照各房的位置,鸡叫前院儿里那个大石头鱼缸子走到谁家,谁家就要责无旁贷地把家仙堂接受过去,好生供奉!”闻听这话,白继卿脸色陡变,对赵爷说:“我们也知道,闹分家独立不是啥光彩事儿,是在往老祖宗脸上抹黑。可我们哥儿几个诚心诚意请你来,是想让你主持公道做个见证,不是让你取笑我们来了。”赵爷闻听这话,一拂衣袖,说:“白家大爷,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我赵瞎子虽说眼神儿不济,可我一辈子不打妄语,更不会拿谁取笑——大爷若是信不过我,你们去另请高人好了!”
白三爷忙劝解道:“赵爷,您别往心里去,我大哥这个人心性直,说话直来直去惯了,不会拐弯抹角儿,我们信你的!”
赵爷紧皱眉头,说:“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才刚儿说的话不像正经话。可有些话说不清楚,一旦说清楚反倒没意思了……现在是几更天了?”
白继卿自觉言重了,忙找台阶说:“刚刚敲过三更四点。”
赵爷嘘了口气,说:“哦,后半夜了。好吧,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我瞎子究竟要兴啥风浪吗?看来到时候了……有愿意看的,就把灯吹了尽管看,但千万不可弄出半点儿响动出来!”他又补问了一句:“老五是不是睡了?睡了就别惊动他了,小孩子不看这些倒也有好处。”
赵爷的举止心思令人费解,却又不便多问。二爷又踏上凳子将吊灯熄灭,也和其他人一起趴在窗台上屏气凝神向外张望。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都不知道朝哪儿看,那就看萧煞的天空,看黑洞洞的宅院。总之,他们的眼睛都一眨都不敢眨。
高墙冷月,秋风萧瑟,时间无声无息流水一般过去了。人们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也不知道趴在窗台上究竟能看到什么,能看见的只有落叶被刮得在院子里四处乱跑,就在众人头脑麻木神志不清的时候,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借助微弱的月光,只见摆放在庭院里的金鱼缸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地面,更令人吃惊的是,花岗岩基座之下密密匝匝的全是黄鼠狼,这些数不清的黄鼠狼已把鱼缸挪动出了尺把远,并大有继续往前挪动的气势,这一景象把人们带入了梦幻之中……正在人们匪夷所思之际,猛听继业一声断喝:“好孽障——!”
这一声喝喊,把在场的人从亦梦亦幻之中唤醒过来,巨大的鱼缸随即“噗”地坠落,一片尘埃在月光里扬起,一汪污血从石座下面流成了一条小河。紧跟着,更加令人吃惊的场面出现了。继业发出那声喝喊之后顿时疯张起来,他甩掉鞋子赤脚跑出房门,扑倒在地仰天狂笑起来:
“先人呐先人,请宽恕我们这些不肖的子孙吧!啊哈哈哈……”
大爷白继卿也冲出房门,扑倒在继业身边,伸出双臂抱住兄弟,呜呜痛哭起来。赵爷见状,“啪!”地一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仰天哈哈大笑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或许就是天意呀!”
这个不同寻常的事件令整个白家陷入极度惶恐之中,由于大爷白继卿态度的突然转变,改变了主张分家和反对分家两派的初衷。在其后的日子里,白继业凛然面对家里的一切事物,从而验证了他那句“心地光明鬼神敬,百魅难浸”的一贯说法,可事情毕竟有些邪祟,白家为此惶恐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下,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最终没再发生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通过这件事,人们便没有不佩服白继业的,可没过多久,四爷还是一蹶不振大病了一场,那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
白家闹分裂的那一年,四爷白继业尚不满二十岁。年纪轻轻的白四爷成功地阻止了家族的一场大分裂,不仅保全了家族的完整,也维系了东荒地固有的格局。尽管挪移鱼缸子的事情让人觉得荒诞,甚至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团,可也正是因为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让人认为白四爷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春花秋月,物转星移,大爷白继卿已寿终正寝,四爷白继业也已过了不惑之年,早由白家四少爷蜕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四老爷了——白四爷和他的先人一样,依然恪守着“诗耕传家,勤谨守业”的祖训,依旧像一匹驾辕的老马,把白家这挂沉重的大车平缓地向前拉着……
白四爷为人随和开明且善于交际,最投脾气的当属两个换过金兰的磕头兄弟:一个是城里开棺材铺的郎木匠,比四爷大几岁为兄;另一个则是戴延年这个带兵的关里人为弟。四爷先前娶了两房太太却只生养了一个女儿,四十七岁上又娶了在半拉窝家庵里带发还俗的乌家女儿做了三房。乌白联姻,天作之合。可也正是因为娶了乌家这房女人,又因为乌家也是大户人家,敬神拜鬼的香火终年不断,三姨太太白乌氏过门却招引来一桩怪异发生,也玷污了白四爷“心地光明鬼神敬”的说话——这又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最好的txt下载网
残局23
转眼,又进了腊月。
按照关东旧例,踏入腊月门槛儿就该筹备过年了。临近小年儿过年的气氛愈渐浓郁,像乌家和白家这样的大粮户体现得尤为典型、尤为具体也尤为隆重。每当这个时节,都是由当家人综合各房所需,提前拉好了年纸单子,派管家进城交由铺号掌柜的预备采办年货,那些带香味的美丽牌洋胰子、无敌牌牙粉,“金枪”香烟,还有上供祭祀用的檀香、金字大蜡,夫人小姐们喜欢的布料绸缎、少爷们要的烟花炮仗,还有福源馆的“大八件”“小八件”点心、果木市的冻梨冻柿子等等一应写在单子上。还有一张灶王爷,更是断不能少的。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是祭祀灶王爷升天述职扫尘的日子。
扫尘意为除旧迎新,拔除不祥,各家各户都要认真对待,做到窗明几净。白家的女眷们忙着擦洗桌椅,打扫房间,干得热火朝天。扫过的房舍焕然一新,新贴的春联,鲜艳夺目,活灵活现的门神,“抬头见喜”的横批,精美的窗花,五彩的年画,花团锦簇的灯笼和神龛上丰饶的祭品,无不显示出一派丰衣足食、喜气洋洋、欣欣向荣的节日气象。
四爷的正房太太黄氏年轻时就患有隐疾,一辈子不曾生养,早已不再料理家事,每日静坐禅堂一心向着清灯黄卷,只有在年节祭祀祖宗或家中发生重大事项的时候,才以主妇奶奶的身份出来料理一下,像扫尘这样的细小俗事均由二太太白覃氏主持。
晚饭后,各房的少爷穿戴着新鲜光亮的衣裳鞋帽,等待当家人祭祀灶王爷升天。四爷把秫秸马架到灶前,摆好灶糖凉水草料等供品,边磕头边叨咕:“又到年根儿啦。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好待承,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您老多多海涵见谅才是呀!”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女眷和小姐们只能在外面看热闹。白覃氏所生之女白桦一向跟大妈黄氏夫人亲近,黄氏夫人对白桦也视如己出。
白桦依偎在大妈身旁,看见一向持重的父亲一反常态,趴伏在灶台之上规规矩矩地给灶王爷拈香叩首,那谦恭的样子觉得有几分滑稽就忍不住想笑。当四爷祭拜完毕爬起来,脑门儿上多出一道黑手印变成了花花脸,白桦忍俊不住带头笑起来。四爷听见女儿放肆的笑声,冲她一瞪眼睛,胡须一撅一撅的:“挺大个丫头,一点儿规矩没有!”
黄氏夫人长四爷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二人虽是夫妻元配却以姐弟相待,别人的话四爷可以不听,但对黄氏的话却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黄氏见四爷跟白桦吹胡子瞪眼有些不乐意,嗔怪说:“孩子图个新鲜,你干啥跟她使横,看把孩子吓着。桦儿,跟大妈走,大妈给你砸核桃吃去,咱不跟他生这份儿闲气!”四爷顿时软下来,嘴上却说:“你呀你呀,成天到晚的就知道护犊子,都惯得没边儿了……哼!”他嘴里絮絮叨叨并不耽误做事,在灶王爷嘴上抹了一小块灶糖,把灶王爷画像放在“马”背上,取火绒火纸,拿火石在火镰上碰擦出火星儿,“噗!”一口气吹燃,将灶王爷连同秫秸马一把火焚化了。
黄氏夫人独居一处雅静的小院,小院里有一棵老柳树,是四爷的爷爷白桦的太爷爷栽的,当时左右栽了两棵,死了一棵,小院和大院之间隔个月亮门,由一条甬道连通。室内陈设简洁,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滚热的火炕和炭火旺盛的火盆,把小屋烘烤得暖融融的。
黄氏盘腿坐在火盆边上,边给白桦烧核桃边给她讲故事。白桦从小就爱听大妈讲故事,黄氏今天给白桦讲了一段白家早年发生的一个故事:“说,有年冬天呀也是进了腊月儿,大门外来了个担担儿的货郎,叫卖针头线脑儿胭脂官粉啥的,一个俊俏的大姑娘买了一枝儿绢花戴在头上,告诉货郎回头给他送钱,可货郎左等不见,右等也不见,就进院来找……”
黄氏用剪子撬开烧裂的核桃,拿锥子抠出核桃仁儿送到白桦嘴边:“家里没有他说的这么一个大姑娘呀。货郎说,我亲眼看见她进了院子就没再出来。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就帮着找,结果,看见仓房的墙上挂着的一把刷帚,刷帚头上正插着那枝绢花——原来呀,是你老爷爷扎刷帚的时候叫细篾儿拉破了中指,是中指血让它得了精气儿……”
白桦枕在黄氏腿上,脸蛋儿绯红,嘻嘻着:“大妈呀,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啊?”黄氏拉过一条夹被盖住她的脚,定睛端详着:“可不是么,转眼桦儿也成大姑娘啦!”嘴上这么说,还是像拍婴儿一样哼起了摇篮曲——
灶王爷
本姓张
骑着马
跨着枪
上上方
见玉皇
好话多说
赖话隐藏
……
白桦半闭着眼睛,声音黏滞:“我知道,灶王爷姓张——灶王爷本姓张,一碗清茶三炷香。武王伐纣的故事里说,张奎把守渑池县,姜太公斩将封神封他为灶王爷,灶王奶奶叫高兰英。《封神演义》里说灶王爷叫张奎,姓张。《礼记》上说灶王爷叫祝融;《五经异义》里的灶王爷姓苏,叫苏吉利。大妈——”黄氏听见白桦唤她,“嗯”了一声。白桦问:“大妈,您说,仨灶王爷一个灶王奶奶,高兰英到底嫁谁呀?”黄氏笑了:“这丫头,学会逗你大妈啦!”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个充满生机的新年,随处都能听见锣鼓喧闹爆竹声响,从祭灶开始便都笼罩在浓浓的欢乐里,白府宅院里更显热闹,覃氏连续三天率领众女眷们包饺子制做八碗席。
妇女们把包好的酸菜猪肉馅饺子和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