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愈发迷迷糊糊,全身犹如万蚁爬行,又麻又痒又疼,完全顾不得其它了,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沈融阳的离去。
耶律思齐眼看他们要走,连忙上前拦住,不顾侍琴的冷眼,急急问道:“你还没答我,他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之前他听了李明真的话,又端详了沈融阳无数遍,已经信了八分,此时再问,只不过是想向当事人求证。
沈融阳神色淡淡,阳光透过屋瓦折射下来,映在他的眼眸上,显出几近透明的琉璃光泽,却无半分感情。“真假亦如何,你好自为之罢。”
耶律思齐慑于他的气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竟也不敢追上去再问,心中翻腾,思来想去,觉得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父亲必定知道,不如自己回家问个水落石出,再出来寻这位大哥回去认祖归宗。
第 79 章
两人回到客栈,迎接他们的却不是陆廷霄,而是一个须发黑白参差,穿着契丹服饰的老人。
侍琴一见这人就欢呼着扑上前去。“喜总管!”
老人呵呵笑着拍了拍侍琴,上前见礼。“楼主安好。”
沈融阳也露出笑意。“好些日子不见,别来无恙。”
喜总管捋捋胡须:“前些日子受了点伤,所幸没什么大碍,只是我们在幽都和辽阳这几处地方损失了一些买卖。”
“不久宋朝就要对辽国用兵了,关贸必然要比之前把得严,民间一些买卖只怕都很难做得下去,再加上沧海门南下,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们争这个锋芒,中原武林看它不顺眼的大有人在,”沈融阳顿了一顿,“这几年暂且将商贸重心转移到高丽与大理那边吧。”
喜总管点点头:“楼主所言甚是,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待这边诸人都撤回宋国,我也就跟着回去享几年清福了。”
“正事叙毕,喜总管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他的下落了罢?”沈融阳微微一笑,看着他。
喜总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己不欲楼主去涉险,故意说些如意楼的事情拖延时间,没想到还是瞒不过他。“陆教主走了约有一个时辰了,”他从袖中拿出一物递过来,却是一只编丝缠花的银镯子,上面还系着几个铃铛,十分精美细致,沈融阳一眼就认出是布菲佳平日戴在手上的东西。“有两名少女拿了这东西过来,让陆教主前去见见故人,我恰好过来与你们会合,他便让我在这等候。”
沈融阳看了看那镯子,抬起头来。“对方可有表明身份?”
“说是主人姓何。”
侍琴急急问道:“公子,莫不是那何苦?”
沈融阳摇头而笑,何苦看似随性,实则桀骜孤高,绝不会去做这种事情,只怕是有人假他之名。
“那我们不追上去看看,陆公子只身前去……”侍琴不明白沈融阳的表情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自家公子与陆廷霄交情那么好,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先等等。”沈融阳抿了抿唇,又低头去看那镯子,半晌方道:“喜总管,你先派人找找布菲佳或莫问谁的下落,不能救出来的话便不要勉强。”
喜总管应声而出,侍琴看着自家公子低头思索的模样,只能暗暗叹气担忧,心道辽国真不是个好地方,等找到了陆公子,自己定要劝公子回去。殊不知他潜意识中,已经将陆廷霄和沈融阳看作一个整体了。
璇玑与玉衡二人,自小被当作权贵的贴身侍女培养,衣食住行比之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毫不逊色,容貌举止自然是百里挑一,自下了马车走入客栈,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但她们一概视而不见,只往二楼的厢房走去。
两人跟着主人,见过的世面自然不会少,从朝堂到江湖,各色人物三六九等,看到她们的目光,或惊艳,或倾慕,或赞赏,却从无一人像陆廷霄对待她们那般,毫无感情,不为所动。
那人像是一把剑,冰冷而内敛,沉淀了无数岁月,锋利藏于举手投足之间,不容任何人轻视。
她们敲门而入的时候,那人正坐在窗边,旁边还站着一名老者,璇玑拿出主人要她带来的镯子放在桌子上,将主人的话带到,便静静站着等对方的反应。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起身,与老者说了几句,然后跟她们说,走吧。
就这样?
璇玑有些意外,与玉衡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诧异。
她们本以为此行对方也许会拒绝,又或者她们会被奚落几句,但是,什么也没有。
陆廷霄平静得近乎漠视,或者说,根本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更不会注意到她们的美貌。
玉衡莫名地有些不甘心,走在前面带路的时候,又频频回首看了他好几眼,那人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那般俊美的容颜,就像冰山雪莲,可望而不可及。
这样的人,谁能让他动心?
玉衡一路走着,面色淡定,却禁不住内心胡思乱想,直到将他带到目的地,带着走入内院,突然就有种让他止步的冲动。
“玉衡,你怎么了?”璇玑突然转过头来,小声地问道,她们朝夕相处,璇玑自然看得出她的魂不守舍。
玉衡咬了咬唇,摇摇头。
无论如何,主人的命令是不可违逆的。
刚才那一瞬间,仅仅不过是心乱而已。
而已。
第 80 章
这座匾额上写着“何府”二字的宅子其实很大。
在辽国上京能够这么如此规模的府邸的主人,必定非富即贵。
只是陆廷霄不会去关注这种细节,对他来说,这些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玉霄峰上,闭关习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明白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勾心斗角,作为一个掌领一教之权的人,所要学习的东西,远远不止是武功。
不过是常常懒得将许多事情放在心上,道家心法练久了,便似乎万物不萦于心,一切也变得淡漠通透起来。
只喜欢纯粹的,简单的事物。
然而世人常常喜欢把一件事情变得无比复杂。
他随着那两名侍女走入一个厢房,与其说是厢房,不如说是偏厅,偌大空旷的地方,隔着重重纱幕,完全看不见最里面的情景。
仿佛没有人,静谧得略显空寂,只有他们推门而入的脚步声还余留在耳边,陆廷霄止了步,静静站着。
半晌,里面没有人说话,他也没再往前踏出一步。
璇玑朝他行了个礼,轻轻开口:“陆公子,我们没有上命,不能在往前带路了,您请吧。”
陆廷霄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却让璇玑禁不住微微颤了一下,旁边玉衡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指甲紧紧地攥入手心,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请……小心一些。”
璇玑极快地侧头看了她一眼,掩不住震惊与责难,玉衡却不看她,只是说罢,便匆匆地从陆廷霄身侧走了出去。
一切归于宁静,轻纱漫扬着,层层叠叠,让人无法窥透,他抬脚,一步步往里面走。
周围静得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吐纳声。
越往里走,就像踩入一个布着层层迷障的陷阱,这些用蚕丝织成的白色轻纱,就像一个完好的茧,将他层层裹住。
清冷的眉间微微蹙起,随即平复,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手却握紧了掌中的剑。
直觉让他感到危险的临近,但这危险却不是活生生站在面前的敌人,而是对方故布疑阵的玄机。
幽幽袅袅的丝竹声乐在耳畔响起,丝丝缕缕,直入心弦,而胸口,仿佛也不由自主跟着这些声音的节奏震动起来。
与丝竹声一起的,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香,甜腻旖旎,缱绻不去。
血气在胸口隐隐浮动,如同有只鼓槌在敲击,一下一下,似要将那五脏六腑都击碎一般,耳膜隐隐生疼,但那乐声却十分悦耳,让人禁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去聆听。
陆廷霄停住脚步,那乐声却不见减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面前的轻纱忽然往两旁卷起,层层递进,片刻之后,终于露出后面的景象。
却只有一个人。
而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那人雪衣黑发,黄玉发冠垂下流苏璎珞,与垂在胸口的长发相嵌,温雅清贵流露无遗。
沈融阳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他,目光温煦,蕴含了极深沉的情感。
他静静地站着,看着对面的人。
那人也兀自扬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
半晌,沈融阳自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那步伐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就如同他一直想象的那样,这人走路时的模样,比他坐着不动时,更要动人。
“廷霄……”
他走至陆廷霄面前,不过咫尺,声音低低的,更像呢喃,伴随着那隐约的乐声传入耳朵,更有种奇异的感觉。
“明日,我陪你回玉霄峰罢。”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比世上任何一样事物都要漂亮,那手按上他握着剑的手,温润的触感自手背传来,一如沈融阳的名字。
“你不回如意楼了?”他慢慢出声道,有些暗哑低沉,兴许是受了那乐声与香味的影响。
“有你便足矣。”那人微微一笑,竟伸手脱下外袍,又解开衣带,动作优雅,令人移不开眼。
里衣褪去,光滑矫健的胸膛呈现在眼前,那人站得笔直,唇角微微抿着,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吸引人,烛光透过轻纱映射在他的脸与身体上,流转出莹润的光华。
“廷霄……”他轻轻道,一手去解开自己亵裤上的带子,一手抚上陆廷霄的脸。
陆廷霄也伸出手,却不是去摸他,而是抽剑出鞘,往前一划。
挟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气势,纵然是何苦在这里,只怕也没有信心挡下这一剑。
人影、乐声倏然消失,一切归于无形。
只有漫天轻扬的纱幕,依旧在那里,映透出模糊而诡谲的暗光。
“如此人物,如此剑法,只怕天下除了陆廷霄,也无人能出其右了。”
清婉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只如玉般无瑕光洁的手掀起轻纱,露出一身雪白曳地的宫装,面若粉荷,袖如素霓,娉婷生姿,莲步轻移。
纵是陆廷霄从来不评断别人的皮相,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的容姿,已经称得上绝色二字,若说那夏盈盈或冯星儿是含苞待放的花蕾,那谢嫣然是美艳娇柔的牡丹,眼前这名女子,便集合了两者的长处,秀色天成,铅华弗御,多一分不能,减一分不可。
“方才陆教主所见,定是你心中最深的执念,却不知教主看到了什么,又想得到什么?”
长宁轻轻笑道,声音动听,自不必说,她自然能看到陆廷霄眼中的幻象,再问一次,不过是想刺激他罢了。
她本欲以天魔舞迷惑对方心神来达到目的,却没料到陆廷霄心志坚定若此,竟连天魔舞也动摇不了半分,长宁自然不知道当初陆廷霄与沈融阳二人,连那甬道中擅于惑人神魂的千年旱魃也经历过,又怎么会轻易着了她的道。
天魔舞究其来历,据说是从狐魅等妖物身上所学,只是这些伎俩,又怎及得上旱魃的功力,两相比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以往施展幻术,所中之人的欲望,无不是权势财富美人,肮脏龌龊,唯独陆廷霄,让她生出无从着手的无力感。
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欲望,长宁只好续道:“令友擅自闯入我的府中,说她的东西被我府上的人窃走,难道陆教主不稍作解释么?”
陆廷霄脸上淡淡,连语气也淡淡:“你想要什么?”
她心下懊恼,眉间微微蹙起,美人捧心,分外动人,只可惜眼前这人完全不懂欣赏。“实不相瞒,本郡乃大辽郡主,封号长宁,自从前番知道教主来了辽国,便想与教主见上一面,相约要事,其中误会之处,万望海涵。”
说罢便学那汉人女子的礼仪,福了福身,姿态袅袅,令人垂怜。
陆廷霄看着她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个戏子,淡漠之中透着一丝嘲讽,让长宁差点咬碎了银牙,却不得不接下去。
“据闻贵教禁地之中,有一把凝光剑,剑中所藏的武功心法,却是西域所出,不知陆教主能否割爱,将那本秘籍转送于我,沧海门上下定当感激不尽。”
陆廷霄淡淡道:“北溟教中并无凝光剑。”他站在那里,望着长宁,只这一股慑人的冰冷,便足以令长宁心有忌惮,竭力压下后退的冲动。
“贵教禁地,听说连教主本人,若是无事也不可轻入,想来教主武功天下无敌,对这种微末伎俩自然不放在眼里,也不曾细心去寻。”
长宁眼波流转,娓娓道来,想来也是下过一番功夫去打听的。“此物对我门上下干系重大,还请教主帮忙寻获,若真无此物,我们也绝不勉强。”
她说的却有八分实情,沧海门不欲与北溟教和如意楼为敌,也不确定那把剑是否真的就藏于北溟教,所以才让长宁出面索要,只是长宁自作聪明,出手便是天魔幻术,方才绕了个大圈子,弄巧成拙。
世人对凝光剑的传说纷纷扬扬,甚至有复国宝藏之说,但对于沧海门来说,却并不是什么武功宝藏,而是另有意义。
她说得极婉转,陆廷霄虽然略有不耐,面上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一月之后,若有消息,自会告你。”
长宁点点头,“我却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教主答应,那苗疆少女立时便当安然送回教主下榻的客栈之中。”
长宁知他不会回应,只是顿了一顿,便轻轻道:“请陆教主帮我杀了何苦。”
陆廷霄离开何府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绿了一大片花木,连阶上青苔也显得分外清润。
雨水微微沾湿了外袍,连靴子也溅上星星点点的泥水,他却只想快点走回客栈,见到那个人。
引他出府的人却不是璇玑与玉衡,而是一名佝偻着背的老哑仆,陆廷霄踏过那门槛,便看见外面坐着一个人,手里打着伞,正望着他,微微笑着。
不知怎的,心底忽然就浮起一丝暖意。
“你怎么来了?”
“接你。”
“走吧。”
他走了过去,接过伞,自然而然的动作,无须言语。
长宁拽着身旁的轻纱,望着陆廷霄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出声,璇玑自后面转了出来,面色不掩忧心。
“郡主,沧海门只说要凝光剑,并没有说要何公子性命,您……”
她侍奉长宁多年,自然明白郡主对何苦情根深种,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痴心成了怨怼?
长宁苦笑一声,半晌才慢慢道:“我对何郎一片痴心,他却始终念着我当初骗他欺他之事,不肯原谅,像他这般的人,看似随性,却孤高矜傲,容不得半点欺骗,只怪我当初一时糊涂……如今,如今惟有用计将他逼回我身边,让他与陆廷霄他们为敌,何郎自然无路可退,只有我才是他可以依靠之人。”
璇玑暗叹一声,主子的事情,实在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但是以何公子那种性子,又怎么可能容忍得了别人的算计呢?
第 81 章
这世上最悲剧的事情,莫过于自己花费了半天去做的事情,到头来发现,完全没有必要。
自布菲佳不见,莫问谁就到她遗留下镯子的府邸周围考察了几番,心生一计,又怕沈融阳不赞同,便也没有留下口信,趁着何府侍女外出采纳的当口,将其中一人敲晕远远送走,又易服换容男扮女装,这活儿他自然是熟能生巧驾轻就熟,倒也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那何府地形复杂,七弯八绕,以他绝世聪明的脑袋,好不容易终于找到布菲佳被囚的地点又摸了进去,两人正叙旧谈心商量下一步计划时,房门被推开了,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