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老吕带着他儿子,也就是小吕,帮他的忙,后来小吕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他就带着孙子一起,把茶棚打理得红红火火。
也许是一梦成谶,来这里观山赏水的人一直不少,除了大风大雨,老吕的茶棚一直没冷清过。
光阴如梭,他的头发由黑变成花白,又从花白变成银白,老吕想休息了,他不再管茶棚的琐事,而交给他的孙子打理,每天他就搬了张藤椅在茶棚旁边,晒着太阳喝茶,惬意无比。
老吕活了七十多岁,自觉已经见过很多世面了,但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惊奇。
天刚拂晓,便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而且携刀带剑,看上去并不好惹。
奇了奇了,难不成八月十五,大家都到山上去赏月了?
想是这么想,他也不敢贸然去问,人多了茶棚生意自然更好,本来他还想着中秋不会有人来,正好休息一日,谁知道人来得更多。
老吕的孙子才二十出头,正是当年老吕搭起茶棚做营生的年纪,年轻人好奇心自然也更强些,有些人路过到茶棚歇脚喝茶,老吕的孙子就跟人家搭上话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有两个人准备到山上打架,这些人敢情都是去看热闹的。
打架就打架,干嘛还跑到山上去打,再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咱年轻时不知道跟村里的石头、小黑他们打了多少架。
老吕嘀咕着,继续眯着眼晒太阳,像他这样的年纪,已经不适合看那些打打杀杀的了。
诶你说,大家没事坐下来喝喝茶多好。
长宁坐在马车里,马车宽敞舒适,铺着羊毛褥子,还有茶几点心,一应俱全,车顶盖着帷幕,垂下四角璎珞,华美而尊贵,正配她郡主的身份。
沈融阳受了重伤,就算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因为侥幸回来的苍狼,连武功也废了,可见那一次暗杀,有多惨烈。
沈融阳受伤,陆廷霄必定心神大震,说不定还要耗损内力为他疗伤。
何苦可不是阿猫阿狗,是足以与他并肩的高手,如此一来,他就少了几分胜算。
何苦不死,来日方长,尚可令他回心转意。
但是长宁的脸色并不好看。
何苦独坐一隅,也没说话。
“何郎……”她勘勘开口,声音清婉,语气温柔,那人却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下半句生生地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攥着裙角的手紧了紧。
自从何苦知道沈融阳受伤之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她想不明白,以自己的容姿身份,哪点不让何苦动心,何况他们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旧情,她无非希望何苦能站在她这边,于己无损,于人有益。
这又有什么错了?
如是想着,神色也冷了下来。
两人一路无话。
在官道上,还有一辆马车。
沈融阳半靠在车厢内,脸色已不复之前苍白,虽然气色上依旧有些虚弱,却并无大碍了。
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
“我无妨。”他睁开眼,看着旁边的人,笑了一下。
陆廷霄不语,移开手,半晌才道:“你不该来。”
沈融阳闻言轻笑:“此战,必定精彩绝伦,怎能错过。”
人在江湖,所盼着,无非扬名立万,功成名就,这一切,却都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似陆廷霄与何苦这般的高手对峙,只怕数十年一遇,许多人拼了命也要来看个热闹。
此行前,莫问谁曾问过陆廷霄一个问题。
你与何苦,胜负之数如何?
陆廷霄答,五五而已。
武林中人,自然是要快马驰骋,方显江湖本色。
所以众人大多是骑马来的,把马拴在山脚,而后徒步上山。
但此举也导致许多人在观战下山之后找不到自己的马,一问之下才知晓,其中许多好马被马贼给偷走了。
原来马贼也知道与时俱进,听闻江湖中人观战者甚多,特地跑来这站桩。
这是后话。
他们都没想到,两个主角,竟都是坐着马车来的。
山不高,角度平缓,长年累月被人踏出一条大道,马车还能顺道上山。
时近晌午,山头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幸而天气不热,大家等得倒也不算不耐,反而有许多人兴致勃勃地叙旧闲聊,估算起此战结果。
少时,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车夫勒绳吁了一声。
下车的是何苦。
当年他闯少林,赈黄河,名动天下,有不少人认得他,于是纷纷上前寒暄。
何苦笑容不多,却也没有失礼,他站在那里,一身不羁潇洒的气度神采,让不少未嫁少女红了双颊。
长宁却没有下车,她一直坐在里面。
陆廷霄也是坐着马车来的。
这自然是为了迁就伤势初愈的沈融阳,但他本身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陆廷霄在武林中露面很少,除了伴着沈融阳游历江湖的那段日子,几乎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但现在许多人都得窥真颜。
曾经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有的甚至说他一心练功走火入魔,貌似罗刹,所以鲜少露面,还有人说他身长八尺,额若满月,满面红光,如关公再世。
这些流言都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他不仅仅是好看而已。
比好看还要更上一层。
单以形貌而言,江湖中能与之相比的,倒也不少,但是若佐以气势,只怕寥寥无几。
他站在那里,浑然就似一幅画。
天人之姿。
许多人心中,只能浮现起这四个字。
第 86 章
李明真看到了沈融阳。
但他不敢过去,只能远远望着。
不说有陆廷霄在,单是沈融阳一人,也足以令他吃不消。
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浑如透明一般,李明真看得有些怔了,随即暗自苦笑,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为什么一见到这人,就再也移不开眼。
他巴巴地跑过来,也不是为了看陆何二人之战,只是为了看那人是不是无恙。
原本想着见一眼就好,结果见着了,心却像被一只爪子挠着,更加平静不下。
只怕有陆廷霄在,自己今生跟他都没什么缘分了。
李明真惆怅地长吁短叹,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活像死了爹妈。
惹得周遭人人注目。
何苦拿的是剑。
陆廷霄亦然。
放在平日里,他们也不会带着什么兵器,但此时自己的对面,皆是平生难得一见的对手,若还赤手空拳,未免也过于托大了。
剑自然都是好剑,三尺青锋,一泓秋水。
周围人人翘首以盼,就等着绝世一战开局。
外边赌注也已经下了,赌何苦赢的要略多于陆廷霄,谁让少林寺方丈也不是他的对手,而陆廷霄,众人只知他武功甚高,却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这简直是江湖中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赌局。
侍琴悄悄问道,公子,外边那赌局,你下注了没有?
他自己也拿了些私房钱去押,与莫问谁几人一起,押的当然是陆廷霄。
沈融阳笑而不语。
何苦耳边听着那些微言细语,哂然一笑,抽剑出鞘,剑鞘往外一扔,足尖轻移,整个人便如孤鸿般飘了起来,身姿绝妙。
漫天剑影似天罗地网般笼罩下来,陆廷霄动也不动,只待那剑尖离身体不过半尺,这才往后一退,借树枝之力,手中长剑刺向光影的空隙,铮的一声,短兵相接,比的却是内力。
两人长剑双双一荡,片刻又缠在一起。
众人屏住呼吸,只看得那一黄一青,身影翻飞,就像两道绚丽的长虹,说不清哪边更占上风。
武功稍逊一些的,却连两人招数都看不清楚,只是眼花缭乱,头晕脑胀而已。
这绝世一战,开始了。
长宁坐在车中,车帘子微微掀起一角。
她看着战况,心跳也跟着起伏不定。
说不好是盼望哪一方胜利。
既希望何苦赢,又恨他不理自己,只盼着他受些教训,又不至死,从今往后能一心一意待在自己身边,明白这天底下惟有自己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又思及许多年前两人把手共游江湖的情形,那时候年少多情,侠骨红颜,何等快活恣意,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湮没在记忆之中……
她怔怔地想着,只觉得酸楚难受。
何苦的武功承自西域昆仑一脉,他本身性子狂放,剑法便也如狂草一样龙飞凤舞,令人捉摸不透。
陆廷霄走的是道家心法,从小到大修的是无欲无求,清静无为,从有招到无招,皆是随心所欲,大巧若拙。
两人曾在斜月坡上交手过一次,那时候一方担心沈融阳伤势,一方只为阻拦拖延时间,俱都没有使出真正的实力,如今这一战,却恰好是让他们得以真正对上。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也许就算没有今天,他们也会另找时间机会交手。
这世间对手寥寥,有君为敌,岂不快哉!
两人所到之处,叶子竟是都被剑气拂落,只余光秃秃的树枝。
转眼之间,交手已近四十招。
打的人难解难分,看的人凝神屏息。
何苦眉角一挑,剑尖朝对方下盘点去,陆廷霄面色不变,直取对方胸口。、
何苦勘勘碰到对方衣物的剑锋蓦然一转,竟是掠向陆廷霄持剑的手腕,对方不闪不避,剑光一滑,朝着肋下而去。
众人只见两人踏着树枝层层而上,那身法竟似武当派的梯云纵,只不过身姿飘逸轻快,更加高明,而他们就在这暇隙片刻之间,剑光交错,铮然作响。
片刻,二人错开,分立于两棵树上,眼尖者一看,一人持剑袖子削去一截,另一人肋下衣物被刺破一段。
何苦一笑:“陆教主之剑,果然名不虚传。”
陆廷霄不答。
众人一头雾水。
还打不打了?
今天的阳光并不猛烈,透过枝叶蔓藤照在诸人身上,说不出来的舒服暖和。
微风轻轻拂过,吹得两人衣角俱都扬了起来,周围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出声。
少顷,陆廷霄手腕一翻,剑尖直刺对方眉心。
一些人这才看明白,原来之前并不是结束。
他们只不过是在等待和寻找。
寻找对方的破绽。
吴祺站在人群之中。
他并没有跟峨嵋派众人一起,而是自己寻了处不起眼的地方,混在人群之中。
峨嵋派的人也正看着战况,只以为他走失了,并不在意。
他望着两人几乎交错难分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有点犹豫,又有点不甘。
半晌,终似下定决心,觑了个空,使上内力,将铁丸子似的东西掷向两人。
那东西落地即爆,他倒不担心准头。
众人没想到在这当头居然有人偷袭,眼睁睁地看着铁丸子投向二人。
陆何之战正酣,高手对决,不容分心,两人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暇□去挡。
丸子疾射出去,却在勘勘接近两人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击中。
砰的一声,半空爆开巨响,火花四溅,带着浓浓的硝石味。
观战的人俱都神色大变,哄然散开,仍有不少细碎火星落在一些人的衣物上,引起小小的燃烧。
沈融阳坐在另一旁,自是不受影响,但是打落那东西,却是用了内力,气血浮动,便咳嗽起来。
双眼却移向方才丸子疾射出来的人群处。
吴祺接收到他的目光,敏锐似洞若观火,心中一慌,忙移开视线。
周围的人很多,他不虞会被发现,却终究是做贼心虚。
自己是名门正派出生,这种龌龊心思莫说自己也心虚,若是被师门知道了,只怕只有被逐的下场。
所以他才特地寻了人多的地方,想着浑水摸鱼。
心头惴惴,狂跳不已,却还是为没有伤到陆廷霄而憾恨。
再想到刚才失手之后沈融阳的那一瞥,便不敢再暗算了。
那边长宁的马车离得较远,要去相救必然不及,眼见变故平息,这才松了口气。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不一而足。
陆廷霄听得那咳嗽声入耳,清冷眉目一动。
何苦觑准机会,手中剑法变幻,诡谲莫测,竟未给对方任何机会。
步步惊心,俱都是致命的险招。
至此两相交手,正式入了高 潮,余下众人停了方才小小的骚乱,专心看这精彩绝伦的一战。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那场中两道身影,未曾有过气竭停手的时候。
两人过招已近四百,仍无胜负之分。
一些江湖前辈,也忍不住心下微凛。
再这样下去,只怕不是一方先死,而是两败俱伤。
两人的身影几乎都被剑光笼罩,外人再也无法觑见其间情形。
只闻剑气纵横,恍如龙吟。
剑吟声止。
光影消失。
两人各飞身退了一段距离,静静站着。
何苦手臂、肩头各被划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流,他却不甚在意。
陆廷霄持剑而立,剑尖抵着地上,血顺着袖管从指尖滴落下来,又沿着剑身流到地上。
半晌,何苦嘴角微微一扬:“此战如何?”
陆廷霄吐了两个字:“痛快。”
何苦大笑,笑声畅快开怀,过了片刻,笑声渐止,他扫了沈融阳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对手,叹了一声。
“我真羡慕你们。”
说罢转身,剑随意往身后一抛。
长宁见二人未分生死,何苦便走,不由震愕,继而气急败坏。
“何郎!……”
何苦望了她一眼,淡漠而冷然,转头朝李明真:“我欠你个人情。”
李明真笑眯眯,眼角瞥过远处的沈融阳,道:“你记着就好。”
自己思来想去,与其让何苦拼了命去跟陆廷霄较个高低,不如由他来欠自己的情,以后若是自己想去偷香,只消让何苦前去引开陆廷霄,自己便可……
有何苦在,事后自也不虞追杀。
真乃一举两得。
长宁见两人完全无视自己,不由气急,恨声道:“你师父的骨灰,你可是不要了?”
何苦竟似没听到一般,错身而去。
李明真见她深陷不能自拔,好心点了一句:“沧海门不愿因你私人恩怨与北溟教、如意楼结下怨隙,已将何兄的东西完璧归赵。”
长宁大惊,复而大怒。“没有我的手令,谁敢从郡主府偷东西!”
李明真怜悯地看着她:“那郡主府除了你的两名贴身侍女,又有何人是你的心腹?”
沧海门势力遍及辽国上下,连皇室之中亦有其门徒,长宁郡主,不过也是其中之一。
如此而已。
长宁脸色惨败,只听见何苦头也不回,淡淡道:“这一战,是还你昔日情分,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干。”
她怔怔听着,忘了要追上去,问个子丑寅卯。
风扬起那雪白的宫裙襟带,飘然如仙。
世人只见那绝世风姿,冰肌玉骨,却看不见花容月貌下的心情。
陆廷霄握着剑,并不像何苦那样随性抛开,却是朝着长宁走来。
长宁看着他走近,手微扬,剑尖指着自己,不由冷笑:
“我与你的差距如同云泥,堂堂北溟教主要杀我不成?”
陆廷霄不语。
长宁只觉得手腕两处刺痛难忍,不由惊叫一声,急急后退。
陆廷霄没有往前,依旧站在那里,她低头一看,自己手筋居然都被挑断。
“我不杀女人,废你武功,是警告。”
陆廷霄冷冷说罢,转身便走,朝沈融阳而去。
长宁心头一凉,颓然坐在地上。
侍琴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如在场众人一般反应。
“公子,陆公子是赢是输?”
半天,沈融阳轻飘飘一句:“和局,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