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咎他们出来的时候,左璧月第一眼便瞧见了。
她摆脱左厘,飞鸟一般向沈无咎迎去,甫至近前,却又突然煞住,双颊不由自主飞起两朵红云,目中也满是羞意,看来竟是美艳不可方物。
不消说端木雍,便是那朴实好学的商回也看得呆了。
左璧月垂下头,忸怩道:“沈公子。”
沈无咎微笑道:“左姑娘。”
左璧月眉目含羞,眨巴着眼睛,道:“公子找到痊病的良方了吗?”
沈无咎道:“有劳姑娘挂怀,已有法子。”
左璧月面上立刻喜色飞扬,道:“太好了!太好了!”
沈无咎雅不愿再谈自己的病,于是问道:“姑娘出来之时,可曾禀明黄倜师兄?”
左璧月立时又霞飞双颊,神情忸怩,忸怩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沈无咎既感念她少女情怀,纯真可悯,又怜惜她私自外出,寻他自此,心中柔情顿起,又知不便令她久出不归,于是叹了口气,吩咐山猛道:“我们先送左姑娘回笑傲山庄,然后再回岚园。”
山猛道:“是。”
车厢清凉而舒适。
左璧月偎倚在左厘怀中,坐在沈无咎对面,目光不时溜到沈无咎那清秀凝晖的脸上,面上时而飞起淡淡红晕、时而又泛起甜甜笑意,小女子的心思泄露无遗。
左厘看在眼中,不由在心里忧愁:“看来我这妹子对公子已是情根深种。这却如何是好?公子历来多情,虽必不负我妹子,但身边也必多艳,恐我妹子之蒲柳之姿终难有出头之日。”
沈无咎却似全未觉到左璧月在看他。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而前,沈无咎的心思也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越走越远。
五年前,冬,礼部侍郎颜秉笏带着颜小姐南归省亲。是夜,他父亲在“止园”设席,为颜氏父女接风洗尘。
他早闻颜家小姐有倾国之色,便在暗处偷偷窥视。他自小生在富贵之家,鱼雁月花,淑女名媛,自是见得不少,但这一次,他却倾倒在颜小姐的美色之下。
大凡美人,色相易得而神韵难求。那颜小姐便如是天仙化人,说不尽的清丽、脱俗、娴静、高洁,看得他心都醉了。
便在那天晚上,颜侍郎与他父亲为他和颜小姐议定了亲事。
他还清楚地记得父母问及颜小姐时,颜小姐的神态,双颊酡红,眉目含羞,绝世的容光便如彩霞般灿烂夺目。
颜小姐腼腆,虽被他父母窘得欲遁无地,却还是点了点头。
也是在那天晚上,他与颜小姐交换了文定之物,他因此知道颜小姐的闺名“菱”。
好日子过得最是飞快,忽忽至年初,省亲假满,颜菱要随父北上,两人只好就此分别。
于是在钟山脚下,石头城外,春寒料峭中,一对痴情的男女“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于是,“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空留下那无尽的离愁和相思在两人的心头。
他清晰记得“兰舟催发”时,颜菱那脉脉含情的泪眼和那曼妙而温柔的声音一声声叫他“无咎哥哥”。那离愁、那不舍当真是令他肝肠寸断。
本来两家议定,来年为两人操办亲事。谁知沈无咎却于翌年六月发觉习练“无相神功”走火入魔,染上了癔症,非但不能再行练武,而且性命堪忧。
两人的亲事于是只好后延。这一迁延,便是四年。
两年前,他往京城求医,住在颜府。颜菱因他之故,清减了不少。颜秉笏乃是他们沈家的幕僚,虽不便说什么,却不难看出他重重之隐忧。倒是颜菱落落大方,虽未过门,却不避嫌疑,侍他巾栉,言笑无怨色。
那时他于颜菱说不尽的疼惜,于他自己的病又甚是绝望,他心中酸楚,有心劝颜菱再觅佳婿,竟不敢便问,于是问颜菱,“倘若我这病终不能好,你当如何?”
谁知颜菱闻弦歌而知雅意,想也不想便道:“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男,菱儿虽不肖,也知持身守节,从一而终,断断乎不会改适他人。”她语气转柔,反来安慰他:“无咎哥哥也不必太过忧心,你襟怀宏阔,又智慧过人,决非短寿之人,我们努力求医,小心调养,顽强抗病,这病终究会好。倘若万一你的病终不见好,菱儿愿从无咎哥哥于地下。”这话说到最后,已是铿锵决断,绝无犹疑。
那时他便暗自发誓,要以他绝顶的智慧想出治愈他疾病的法子,还颜菱一个活生生的如意郎君。
“菱儿,你还好么?我如今已找到了解脱痊病的法子,医好我的病指日可待。待我病大好后,我必至京城,亲自向伯父求请,娶你过门。”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便想到他的病。
于是,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恶魔般袭来,他的经络肌肉霎时间酸痛拘挛,不能自举。
他急忙默运意念,于源源不绝生出的紧滞努力舒解,于是,经络肌肉虽酸痛依然,而拘挛却渐渐弛懈。这是他钻研数年想出的权宜之计,虽不能拔除癔病之根本,却能令其不至大坏。
只是这病不除,天长日久,终是大患,且日子拖得越久,越是于他不利。
沈无咎不禁想到无心大师的话,“痊病之法,在弃性命。”
于是,他便思:
“弃性命,弃性命,这性命如何弃法?”
“弃性命当真能治愈我的病吗?我若当真弃了性命,竟然死了,如之奈何?”
沈无咎思想半晌,不得结果,不禁暗自长叹:
“则知我相,坚固执持,潜伏藏识,游戏诸根,曾不间断。看来要去除我相、寿者相,当真是不容易呢。”
于是,无心大师的话又自耳边响起:
“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熄灭,住妄想境不加瞭知,于无瞭知不辨真实……”
沈无咎沉思半晌,还是不得要领,终于废然长叹。
“看来我于佛家微旨,终是不能信解……若是普善大师在,或可就教请益。”
左厘看到沈无咎默思情状,暗忖:“看来公子还是未能找到治疗癔症的法子。唉,我若是生出这样的病来也一样没法子。”
左璧月看到沈无咎默思情状,则思:“不知沈公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唉,倘若沈公子有一天对我说,他心里有我,那我便是死了,也不枉了。”
三人各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端木雍在车厢外大声赞道:“好一处雅致的所在。”
山猛和商回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咦”。
沈无咎也不禁好奇心起,姑且放下自己的忧愁,探出头到车外。
只见端木雍骑在左璧月来时的马上,指着南边道:“公子且看这边。”
沈无咎目光一转,也不由得看呆了。
只见右首路畔,一片碧绿草地郁郁葱葱,伸展延拓,极是开廓,不知多少顷。
一支流水自北而来,至此极静、极缓、极清,如玉带、如明镜、如玻璃浸过草地,随地势而曲折漥聚。
流水略紧窄处,有一木桥横过水面;其宽阔处,成一小湖,一道长堤划开水面直接湖心小亭。无如是木桥,还是小亭,均是简洁古朴,绝无江南的华巧富艳之风。
流水之南三三五五,稀稀落落立着穿天白杨,恰到好处填补了空阔的旷野、天空。有鸽子数十,或蹬枝而栖,或点水而翔,或凭草而行,各尽妍态。
见惯了江南水乡之婉约灵秀,陡然见到如此空灵、如此静谧,如此脱俗,又如此安宁的景致,沈无咎只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神气为之一爽,心境也觉一舒。
如此景致,岂可不赏?
沈无咎于是下车,更觉此处清新明净,舒爽怡人。
才走几步,沈无咎便见一个形貌雄壮的闲汉正躺在湖畔的一株杨树下,用斗笠盖着头打盹,看起来甚是悠闲自在。——这闲汉倒真是好兴致。
沈无咎看了那闲汉几眼,也不去打搅他的好梦,径自走上桥头。
登高而望,那景致又自不同。争奈沈无咎所患的癔病实是“心病”一道的第一顽症,那病固是他练功所染,究本溯源,却是发自他的内心,由“邪思”而起。是以要医此病,先正其心,心正,则此病不药而愈,心不正,虽灵丹妙药无所用处。然而天上地下,天地之间,又有何人能于自己的“心”操纵如意?沈无咎每每触及此病,竟是自缚心神,不能自已,须臾不得脱离那病的侵扰。
站在小桥上,沈无咎一边默运意念努力舒解那原本发自他内心、源源不绝袭来的紧滞,一边又在琢磨他这癔病的关节。那潋滟的水波、自在的鱼儿,竟未入他眼中。
有微风吹过,吹起沈无咎衣袂。沈无咎便如旷古之高士,茕茕独立,似不胜寒意。
左厘望着沈无咎,心中暗忖:“公子命途多舛,虽富比王侯,智颉良、平,而忧患实多。人生之忽忽,譬如朝露不及黄昏,我何必不许妹子肆其意呢?”
于是,左厘叫过左璧月,低声吩咐道:“你可去陪陪公子。”
左璧月幽怨道:“哥哥不是不喜我接近沈公子么?”
左厘雅不愿左璧月过多知晓沈无咎之事,只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但去无妨。”
左璧月心下虽然奇怪,却也不再多问,满心欢喜朝沈无咎走去。
甫至近前,左璧月便觉不对了。
大凡一个人沉思,只须不是禅定,多不会神游物外,于周遭置若罔闻。便是偶有,也多易于惊醒。
但左璧月已走至沈无咎身后一丈,沈无咎居然全未察觉。
观沈无咎的背影,左璧月只觉有种难言的、令人心酸的孤单,仿似有万千人在近前,他还是这般孤单。
左璧月念头转动间,突然明白。
原来沈公子还是未能找到痊病的法子,原来纠缠沈公子四年之久的病痛依然恶魔般駆之不去。
左璧月心下充满怜惜和忧虑,轻轻走到沈无咎身后,轻轻咬着嘴唇,想和他说说话,却又不敢打搅了他的安静;想要分去他的烦恼,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便这般站在那小桥上。沈无咎固然忘怀了眼前的景致,左璧月也是眼里有人,心中无景。
空气显得甚是沉闷,天地间似已死寂。
但沈无咎若是不说走,便没人敢惊动他。
日头渐渐偏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端木雍又是一声轻叹:“好美的人儿!”
大凡是男子,听到这句话鲜有不动心的。
沈无咎虽有深忧,却也未能免俗,于是转头望去。
第三回 戏赠秦素衣
只见他们东去的路上,不知何时闯出一名红衣女郎来。
那女郎一身红绸劲装,身段极是苗条,此时正牵着一匹白马,就路旁水清冽处饮马,看样子显是打马赶路,长途跋涉而来。
虽是远处,沈无咎却看得真切。那女郎当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体美容冶,不待饰妆,可以惑阳城,迷下蔡。
倘若说左璧月乃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美人儿,那这红衣女郎便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绝色尤物。
倘若说左璧月的美在淡雅、在明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那这红衣女郎的美则在奔放、在咄咄逼人,令人目眩神迷,心猿意马。
只见那女郎饮罢马后,在水的上游轻舒玉手,略作洗涤,又掬了几抔水喝着。她的举止不加雕饰,舒雅自然,纤腰弯折间,有令人心疼的诱惑。
泉水溅在她脸上,竟是晶莹剔透,分不清是泉水助了容颜的娇艳,还是容颜令水珠更剔透。
莫说是沈无咎、端木雍、商回、左厘、山猛,便是身为女子如左璧月也看得呆了。
沈无咎忍不住大声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秦素衣一路行来,已很是疲累。
争奈人力终是不能与天争,她虽是晓夜兼程,却还是误了行程。
她自江南赶来,乃是受笑傲山庄之主黄匡黄老爷子之托,要办讫两件事,其一是代黄老爷子去安排笑傲山庄的承继大事。其二是要尽快在长安找到金陵沈氏的世子沈无咎,将一封信交给他。
这第一件事看似重大,行程上却不必着急,她就是走上一年半载,也赶得上。但第二件事却不同了。她一则不认识沈无咎,再则据黄老爷子说,此事关乎一个人的生死性命,须得兼程赶路,越快越好,加之黄老爷子乃是背着她师傅偷偷嘱咐她的,她于是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轻忽不得。
以是故,她便晓夜兼程,一路北来。
行至洛阳,见一位衣着华丽的锦衣公子坐在一辆极是华贵敞阔的马车上和一队扈从招摇过市,她恐是沈无咎已然南归,于是便冒昧上前询问。
争奈她生得太过美貌,那锦衣公子竟冒充沈无咎骗她,想要觊觎她的美色。差幸她心细,拿黄老爷子讲给她沈无咎的事迹略作试探,那锦衣公子便原形毕现。原来那锦衣公子乃是大明世袭一等侯河北宁氏的世子宁冲宁小侯爷。
那宁小侯欺骗不成,便要硬抢。她恼恨那宁小侯骗她,也想要教训他一下出出气。谁知一场架打下来,她多年苦练的武功,竟打不过那宁小侯的一个瘦猴一般的侍从。
她这才惊慌了起来,连施诡计,边打边逃,好容易才逃出那宁小侯的魔掌。
谁知那宁小侯居然不肯罢休,仿似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竟从洛阳一路追至长安,必欲得到她而后快。
她急急似出笼之鸟,忙忙似漏网之鱼,慌不择路,一路向西,心中只盼望切莫走错了路。谁知她甫入长安境内,便走错了道,她心中焦急异常,好容易寻对了道,却又被那可恶的宁小侯追及。
她心下愤懑,想打又打不过人家,只好夺路而逃。她身子轻盈,所骑马匹虽不是顶尖好马,终是快过拉着马车的马,宁小侯等追得虽紧,却还是被她渐渐甩在了后面。
她这才误打误撞,闯到了这里,但行程上却已慢了两日。
“那侍从的武功当真是奇怪,不知是何门何派?不过,他便是出身名门大派,他甘愿助那可厌的宁小侯为恶,便不足称道。还有那个宁小侯爷,竟敢如此羞辱本姑娘,纵使你身边高手如云,须得你永不落单……”
她暗自咬牙,正在盘算着如何寻那宁小侯爷晦气——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大声道:“好一个美人儿!”
秦素衣心下恼怒,暗思:“天下男子怎都是这般轻浮好色?”
她站起身来,循声望去,只见南边不远处的木桥之上,站着一个锦衣公子和一个美艳少女。
那公子长相极是清秀,若非见他颔下、唇上生着淡淡的轻须,又听他说了一句话,她几乎以为他是一位女扮男装,偷偷出行的小姐。
只见那公子意态闲适,从容恬静,便是站在那里不动,也有一股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难遮难掩,当真是骨骼清奇,气宇非凡。
秦素衣见那公子正笑吟吟地望着她,目中似蕴有神采,她的心居然没来由地跳了跳。
但她记起那句好色之徒的轻薄话,又不由得怒气暗生,眉梢一挑,冷笑道:“好一个登徒子。”
那公子笑道:“登徒子所悦女子蓬头挛耳,龊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姑娘莫非便是此等女子么?”
秦素衣涨红了脸,暗思道:“此人好厉害的口齿。”
她有心说“登徒子虽丑女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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